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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chapter 25 chapter……


chapter25

  燕羽从房间出来时,黎里歪头闭眼靠在沙发上。脸很红,呼吸也沉。

  深夜,江风停了。屋里只剩她的呼吸声。挂钟在墙上走动,摩擦出困倦的声响。

  燕羽轻脚走到门边,正想关灯。沙发上,黎里不太舒服地哼出一声:“水。”

  燕羽去调了杯温水,喂到她嘴边。她伸着嘴巴,吨吨吨将一杯水喝完。

  “还要吗?”

  黎里摇头。

  燕羽把杯子放回桌上,见黎里还盯着他看:“怎么了?”

  “要上厕所。”

  燕羽握住她胳膊将她扶起,一手掀开被子,刚想问她能否自己走,手已感受到她身板摇晃而软塌。他蹲下,想背她,她迷糊抠着脸颊,咕哝:“我肚子里全是水,你背我,怕憋不住。”

  燕羽:“……”

  他站起身,想了几秒,将她公主抱起。但没料到她那么轻,劲儿用过了,竟将她轻抛了下。

  她本能搂紧他脖子,呼吸像火一样撩向他。

  燕羽一滞,抿了唇就转身走。

  “我重吗?”

  “不重。”

  “诶?”她纳闷,“我肚子里有一吨水。”说着还拿手拍了拍肚皮。

  燕羽:“……”

  他走得很快,几步到卫生间,将她放在一张凳子上。他出去,关上门。

  卫生间里没动静,燕羽怀疑她是不是睡着时,里头有了声音:“你在门[kou]吗?”

  燕羽:“嗯。”

  黎里像含了一嘴棉花:“你能不能走远点,我[niao]不出来。”

  燕羽觉得她很神奇,都醉成这样了,还能在意这种事。

  他走到客厅门[kou],但屋子很小,这段距离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卫生间仍是安静。

  “我出去了。”燕羽拿起钥匙,将门关出声响。

  狂风已停,但室外依旧很冷。空气[chao]浸浸的,深吸一[kou],湿润而冰凉。

  燕羽沿着坡道往下走,眺望长江。

  夜里的江水是灰黑[se],像水泥浆[ye],缓缓拍打江岸。已过十二点,远处码头黑灯瞎火的。只在通往城区的路上有几根路灯,像点在江边的锥形灯笼。

  他站了会儿,依稀听见冲水声,回头时,脚步微顿——外婆家的小平房亮着昏黄的灯,光线透过木棱窗,像苍茫天地间一点萤火。

  他以前来来走走时,屋里都是黑漆漆的。

  燕羽进屋,敲敲洗手间的门。她瓮声说好了,他把她抱出来放到沙发上,重新盖上被子。

  他轻声说:“睡觉吧。”

  她说:“我不想睡。”

  燕羽看着她,觉得她仍是有些难过,就问:“那你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我想跟你讲会儿话。”

  燕羽就坐到她旁边:“讲什么?”

  她又不说了,过了很久,闷声:“我不知道。”

  燕羽没催她,也没起身走。他一直坐在那儿,静静等着。

  等了很久,他有些累了,便靠在沙发背上闭了眼。

  终于:“我今天是不是很丢脸?在大街上,像个疯子。”

  燕羽睁开眼睛,见老屋天花板上的涂料发黄,斑驳了几块。他说:“没有。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会拼命去保护你在乎的人。”

  黎里两颗眼泪砸下来,晕在棉被上。

  燕羽扭头,稍稍坐直:“怎么了?”

  黎里摇摇头:“……我想我爸爸了。”

  燕羽没接话,他不知怎么安慰。很多时候,他认为,这世上所有的安慰都是无用的。真有用,他也不会陷在泥淖里。

  “你应该知道我们家的事吧。”

  燕羽“嗯”了声。当初是个大事件,江州没人不知道。哪怕他在奚市,班上都有人讲。

  “江州人都说他,还有我哥,是疯子,坏种。”黎里抬头望虚空,眼神散了,“不是的。”

  在那件事发生前,老黎是个很普通的人。

  他四五十年的人生都在江州度过,没什么大出息,但是个好人。他在江边开大货车拉泥沙为生,也拉钢筋水泥;没活儿的时候开小货车帮人拉货,挣钱不多,刚好养家糊[kou]。从不占人便宜,也不跟人起争执。

  黎辉就是个更普通的小孩了,成绩不好,但规规矩矩,不招事也不惹事。

  父子俩跟“疯”这个字相隔十万八千里,黎里也是。

  她除了出挑的样貌和外型,别的都普通。从小学习不好,倒不是顽皮,是真学不进去。可她爱音乐课,音乐老师夸她音准好,乐感好,有天赋,可以学一门乐器。老黎便带他宝贝女儿去少年宫看乐器,她一下就喜欢上架子鼓。

  除此之外,家里就没别的新鲜事了。无非是爸爸拉货,妈妈卖糯米,养着两个小孩。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

  甚至,那件事在很多江州人看来,起因也很普通。要不是碰上这么疯狂的一家,不会发展至此。

  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四年前的冬天,快放寒假时,何莲青做了大几百斤的糍粑和糯米制品,想趁天冷多卖一些,攒钱过年。

  老黎听人说,新城区的海棠街人流量大,摆摊的多,卖东西快。他便开着小货车,载着满满的糍粑、汤圆、年糕去售卖。

  但很不巧,他刚去,就听说可能有领导突击视察,不许摆摊,所有摊主马上撤离。老黎对附近路线不[shu],不知往哪儿跑,被城管执法当场逮住。

  他苦苦地求,说自己第一天来,不知政策临时有变,以后绝不再来。没用。他好说歹说,给人下跪。但城管队一个方下巴铁面无情,连车带货全部拉走。说三天内[jiao]一千块罚款。

  一千块。他老婆淘洗,打浆,蒸制上百斤糯米,才挣得了一千块。

  那天回家,老黎在孩子们面前什么也没说,夜里跟何莲青讲了这事。何莲青叹气,说店里刚进原料,没多少钱了。

  但车上的货值三千,车被扣着不能拉货,损失更大。

  第二天一早,何莲青取了一千给老黎,让他带去城管队。

  可一进大队院子,车还在,车上几百斤货全没了,连盆桶篓子都没剩下。

  那是他老婆起早贪黑,忍着腰疼浸着冷水,跟牛一样干了快一个月的货。全没了。

  方下巴说,非法摆摊,全部没收,车还给你不错了。

  老黎求他,说马上[jiao]一千的罚款,把东西还回来。他再也不来这边摆摊,绝对不摆了。

  但无论怎么说怎么求,没用。方下巴说,东西已经按规矩处理掉。没了就是没了。

  路上的人围在院子[kou]看,看他像条狗一样,又是跪又是求又是喊。

  统统没用。

  方下巴嫌他碍事,懒得搭理,夺下他手里一千块钱,甩下车钥匙进屋。

  钱货两空。老黎爬起来,出了院子。

  不久后,他回来了,提着个瓶子冲楼里喊,把货还回来。

  方下巴跟他同事出门看,站在台阶上骂他,叫他滚。

  老黎说:“我最后问你一遍,把不把东西还我?”

  方下巴说:“你别在这装疯卖傻。东西处理了,进下水道了你去江里捞。”

  老黎大骂他们贪赃,要有报应;骂着骂着,他拧开手里的农药瓶,威胁说,不把东西还给他,他今天就死在这里,把事情闹大。

  但没人信他的话,又或者,没人在乎他的命。结果,他仰头把那瓶药全部灌进嘴里。

  方下巴他们以为他作秀,直到围观的人闻到刺鼻气味,大喊不好。他们才知出了事,立刻将人送去医院。

  到了医院,老黎咬着牙不肯洗胃,死犟着抓方下巴的手,要他把东西还回来。可货早被转手了,哪里还得回来。那人想甩开老黎的手,甩不脱。老黎像恶鬼一样缠着他要那车货。

  何莲青赶来,嚎啕大哭,求他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黎辉跟黎里也各自被老师叫来,双双呆怔。

  老黎满脸满眼的泪,松了[kou],但来不及了。

  喝毒药的死法是很痛苦的,他疼得凄嚎,据说医院对面街上卖水果的都听得见。

  后来,江州人说起这事,啧啧咂舌,说一车糍粑值得了多少钱,撑死三千。何至于发了疯癫给自己灌药,要钱不要命的?还是平[ri]里个[xing]太强太倔,稍不顺心就要拼命。

  但这三千块是他一家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是他们想攒给女儿学架子鼓的钱。

  也有人和老黎说过,既然家境普通,学什么音乐呢。那是有钱人才配接触的玩意儿。

  可老黎想,他女儿就爱这个,就是不会读书,怎么办呢?总不能做他的女儿,就没资格喜欢这个吧。

  他一不偷二不抢,无非是累点儿苦点儿,每天多拉几车沙,多送几趟货,多帮老婆在店里干一些活,少[chou]点烟少喝点酒,攒一攒挤一挤,还是能让孩子开心的。

  他不信,穷人,普通人,怎么就没资格追求开心了?

  可他不知道,穷人是没资格上赌桌的。

  他不该拿命去赌,穷命太轻,不值钱。或许他心里太冤屈,已经很努力地在活,却还是要被欺压。

  而往往,穷人因为没权去抵,无势去抗,也没钱去宽容,什么也没有,只有贱命一条;所以很容易就把命赌出去。是啊,确实没别的值钱的东西能摆上台面去抗衡。

  可甚至,连命也是很不值钱的。

  那天,黎里被老师叫出教室,送往医院;站在急诊室看着她爸爸面容扭曲全身痉挛在病床上[chou]搐惨叫时,她明白了这个现实。

  医院里很乱,急诊室里的轻症病人竟有闲情围着,议论纷纷。

  他们说,不至于啊,太犟了。

  说,脾气太倔个[xing]太强,害人又害己。

  说,唉哟,孩子还这么小,太不负责。太疯狂了。

  随即,发生了一件更疯狂的事。一直不说话的黎辉突然朝那方下巴冲过去,捅了他十几刀。

  急诊室里四散的人群,疯狂的尖叫,满地的鲜血,飞溅了血滴的[ri]光灯……

  那一幕的很多细节,黎里到现在都还记得。

  她说:“有个在吊水的,本来杵在跟前看热闹,后来吓跑了。他那根针管还吊在那儿,[dang]来[dang]去,一直在滴水。”

  她整个事情讲得很慢,有时闭着眼,有时大着舌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支离破碎,没有逻辑。

  但燕羽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也全部听明白了。

  黎里讲完,小屋陷入很久的沉默。

  “我讲的,跟你听过的,很不一样吧。”

  “事情是一样的。”

  爸爸因一车糍粑,威胁喝农药;初中生的儿子在医院十几刀捅死人,是他早就知道的。

  黎里垂下眼:“人,很不一样。”

  “嗯。”燕羽说,“我本来也不信他们讲的。”

  黎里一愣,扭头看他。

  他也转过头,目光沉定:“你说的,才是真的。”

  黎里的鼻尖一下红了,眼里漫上薄薄的泪雾,呜咽:“燕羽你别听别人讲。我爸爸不是疯子,他是个很好的人。对妈妈、哥哥、还有我,都很好的。”

  “我感觉得到。”燕羽说,“他把你教得很好。”

  他不知道这句话,她明天醒来还记不记得。但或许正是不确定,他才会说出[kou]。

  而当下,黎里猛地低头将眼睛埋在被子上。泪[ye]泌出,濡湿棉被。

  很久没人用这个字说过她了。

  头一年,街坊邻里,包括艺校学生,都说她爸爸和哥哥是疯子,她也差不多,要离远点。

  除了谢菡,她没有朋友。谁都不喜欢她。当然,老毕对她的讨厌远在这事之前,他是单纯的嫌贫爱富。

  一开始,有人欺负她,她都狠狠打回去。自己破一块皮,就咬下别人一块[rou]。黎辉进去前跟她说,要她保护好妈妈,保护好自己。

  她也不能靠谁,只有靠自己。

  何莲青没再婚前,有邻居在家门[kou]大骂,何莲青不敢回嘴。她[cao]棍子上去把人打走。大人打不赢,就揍人小孩,非得搞到人家不敢惹为止。

  学校有人当面说她,她也没废话,直接扑上去打;给她造黄谣的高年级男同学,她也敢拿椅子砸。

  后来,就没人敢惹她了。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是个疯子。

  可现在,他竟然说,爸爸把她教得很好。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好。

  或许真的醉了吧,醉里梦里的好。

  她默默落了会儿泪,止了。

  被子上有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棉织品被烘烤的干燥香气。

  她觉得好累,像走了很长很冷的夜路;但又很放松,像夜路走完,终于掉进温暖的被窝。

  她身子一歪,侧倒在了沙发上:“我有点困了。”

  燕羽稍起身,拉了拉被子,将她后背盖好:“睡吧。”

  “我还有个问题。”她头枕在沙发扶手上,困倦地看他。

  “什么?”

  黎里手伸出来,在侧方脑勺上画了一下:“你这里,怎么摔的?”

  “我不是说过?”

  黎里闭了眼,又睁开,是真的很困了,但人很执着:“前因,后果。”

  燕羽坐进沙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知从哪儿说起,还是确实不想说。

  其实不复杂,无非那天回家,燕回南说,亲戚几家人在KTV唱歌,让他一起去玩。

  燕羽说不去。燕回南居然直接上手拖他出门。

  燕羽实在没心情跟他争,就去了。想着很快就回。但到了KTV,包房里一个亲戚的影子都没有。

  燕羽以为,燕回南又发酒疯,有什么费[kou]水的“知心话”要跟他这个儿子讲述,坐了下来。

  但很快,几个公主进了包间。

  燕羽冲出去时,撞上走廊上的燕回南,他攥着他胳膊往包间里推,说:“老子要让他们都看看,老子儿子是正常的。”

  燕羽几乎疯了:“你是不是有病?!”

  燕回南回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没病就进去。”

  燕羽极力挣开他,跑出走廊;

  大厅有一道很高很长的从二楼通往一楼的台阶,燕羽闭上眼睛就踩了下去。

  他摔滚下去,脑袋砸在台阶下的大花盆上,淌了一摊血。意识彻底模糊前,燕回南冲下来,抱着他,冲前台哭喊着打120……

  墙上的挂钟沉重而缓慢地走着,燕羽脑子里回想一遍,但终究,一句话没说。

  他希望此刻黎里睡着了,又希望她没有。还想着,听到黎里模糊唤他:“燕羽。”

  “嗯。”

  夜里,她声音很轻:“为什么,你把你的世界关得那么紧?”

  燕羽忽感茫然,白炽灯照得他眼前发花,有种时空错乱的错觉。

  她醉了,不会记得的;不管他讲什么,她都不会记得。

  燕羽,你可以讲一点,关于最近,关于过去,关于很久前……哪怕不讲具体的事,讲一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情绪……

  但,他依然开不了[kou],一个字也开不了[kou]。

  说点什么吧,关于自己的,哪怕一点。

  他嘴唇微动:“我……”

  黎里等了很久,才问:“什么?”

  燕羽沉默许久,说:“我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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