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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是在一个暴雨的午后醒来的,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觉得帐子里透过来的光线太刺眼,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能睁开眼睛。
她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了,浑身酸软,肌肉无力,勉强撑着坐起来,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她拉了拉金钩处的铃铛,叮当响了几声,这才有丫头从外间进来。
小梅在外头配了药进来,也听见铃铛声,只不过当是风吹的,先走到窗边检查了一遍窗户,这才挂起帘子,预备给秦舒上药。
帘子一拉开,赫然间秦舒竟然坐起来,当下吓得连手里配好的瓶瓶罐罐的药膏都摔在地上:“夫人、夫人,您醒了?”
帘子被挂起来,秦舒这才见屋子四周,对面的高几上放着羊脂细瓶,还插着一支将开欲开的三蒂莲,旁边是一个博古架,放着秦舒从前喜欢把玩的小物件——青玉卧鹿,从前书案上日常用的碧玉山水笔筒、青白水草纹桃形水注也都收了起来。
秦舒这才明白,原是回了思退堂,只是面前这丫头并不认识,水袖同秦嬷嬷怎么不在,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丫头?”
秦舒昏睡时,小梅近身伺候,觉得这样的美人叫大人那样爱重才是合理的,此刻见她有气无力的问话,不知怎么竟听出大人平日三分威严的意味儿,跪下道:“奴婢叫小梅,原是京郊温泉庄子上的,一年前被大人提回府里当差。夫人您已经昏睡两年了,大人一个月前往宫里当差去了。夫人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奴婢去请了大夫来。”
她吓得噼里啪啦,知道的听说的都通通念了一通,倒叫秦舒发笑:“我又不吃人,你这样害怕做什么,倒仿佛要哭了一般。”
秦舒自觉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躺久了,没有力气罢了,摇摇头:“我病了多久了,珩哥儿呢?小姐呢?”
小梅寻常离不得思退堂,哪里知道这些,只知道秦舒已经病了两年了,其他的倒是一问三不知。
秦舒摇摇头,问:“府里现如今还是江小侯管事吗,唤了他来,我有事要问。”
小梅点点头,推门出去,进来的时候,江小侯还未来,倒是传了一桌子膳食,虽看着清淡,却都是秦舒爱吃的:“夫人,您试着吃两口,看看受不受得住。”
常年昏睡,肠胃蠕动减慢,秦舒哪里感觉得到饿呢,其他的东西也吃不太下,叫丫头服侍吃了半碗燕窝粥,便听见江小侯在外面回话:“夫人,千金堂的大夫诊脉来了。”
秦舒嗯了一声,便见小梅放下珠帘,只领了大夫进来,把脉之后又问了一通,瞧了瞧桌上的膳食道:“脉象无异,夫人浑身酸软之症,是卧床太久的缘故。手脚无力,也不必急,过得几日有了力气,每日走上几步路,便能慢慢恢复的。至于吃食,油腻荤腥之物不可多吃,还是要以清淡为主……”
那大夫说得很详细,一边说一边写,末了直写了四五页纸,秦舒点头道谢:“我病中这些日子,实在是劳烦先生了。”
那大夫摇摇头:“要以医者论,医者仁心,这是本份,况且夫人这样的疑难杂症,能碰见一回也并不容易。再则,陆大人乐善好施,每年捐给我们医馆三万两银子办学,我们更是无以为报。”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面喧闹声:“老太太听说人醒了,派老身来瞧瞧,江管事,你如今本事也太大了,连老太太都敢拦着。”
江小侯说话的声音小,又隔着大雨声,并听不太见,秦舒皱着眉吩咐:“小梅,送先生出去,请外头老太太的人进来。”
外头进来个六十上下的嬷嬷,带进来一行的泥水,敷衍地行了个礼:“夫人,老太太派我来瞧瞧,您可是大安了?”
秦舒抬起头,倒还认得出她,原先老太太身边嫁了人的丫鬟,姓贾,连孙儿也有了,看样子是又回来当差了,淡淡点头:“我好些了,等过些日子能走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贾嬷嬷抬起头,她这是头一次进思退堂,头一次见秦舒,当下吃惊:“这……这不是凭儿么……”
秦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嬷嬷还有事吗?我精神不好,说话间便又困了。”
小梅会意,不让那嬷嬷再说话,撩开帘子请她出去:“嬷嬷退下吧,夫人乏了。”
又唤了江小侯进来回话,他是外男,只能隔着屏风回话,秦舒想起来当初仿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叫他受了陆赜厌弃,打发得远远的。
其实也不必秦舒问,江小侯便一五一十的道来:“小公子叫爷送去叠翠书院念书了,每十日才能回府休一日。至于偱姑娘,因者爷进宫去了,这月里便叫东府那边伯太太抱去了,说是那边孩子多,热闹些。”
女儿哪儿倒暂时听不出什么不妥来,只是珩哥儿才七岁,便被送去外面读书?叠翠书院,看名字就知道,居庸叠翠,从这里到居庸关得半天的路程呢?
秦舒皱眉:“珩哥儿读书,是谁安排的?”
江小侯回:“是小公子自己坚持要去的,爷便说也好,免得整日见他混账生气,打发了秦嬷嬷服侍小公子。”
秦舒脸色渐渐不好,沉默了一会儿问:“水袖又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江小侯头低得更厉害:“大抵是一年前,思退堂后跨院的茶坊走了火,差点烧到这边来,爷很是处置了一批下人,说水袖姑娘服侍夫人,服侍得不尽心,打发去庄户上做苦役了。”
秦舒叫气得胸口发闷,吩咐:“你打发人去东边国公府接了姑娘回来,至于珩哥儿,他路上远,明儿再去,别叫他走夜路,另外去庄户上把水袖接回来。”
江小侯略一迟疑,旋即便应下了,爷这两年来越发悭吝严苛,他吩咐的事情,便是老太太也不能置喙半句。可是他知道夫人是不同的,夫人醒来,自然是千好万好。
秦舒回去了一趟,见到了父母,最后是因为高空坠物引起的严重后遗症自然离去的。回到家的前两年叫父母陪着满世界玩,最后一年病情瞒不住了,这才住进医院里去。
她最后半年是在医院渡过的,平静又从容地接受这个结局。
秦舒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微微抬起手,拨动轻纱帐边的流苏,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偱姐儿接回来已经是晚上了,一并来的还有东府里的嬷嬷,带了许多药材来探望,十分恭敬有礼,还说那边伯太太也是病了,不敢再过了病气来,只等好了再来探望。
秦舒怀着小女儿那半年,忙着票号的事情,这些亲戚惫懒应付,见过一两次,连人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记住,更何况这些婆子、嬷嬷。
她在病中,不过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便叫丫头送了出去。循姐儿叫乳母抱回来已经睡得很熟了,乳母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姑娘醒醒,夫人醒了,咱们见见娘,好不好?”
她才两岁,头发却生得又黑又密,梳着双丫髻,眉眼间生得极像秦舒,睡得脸蛋儿红扑扑地,听得人唤她,也不睁开眼睛,嘟囔了两声,又偏过头去睡了。
乳娘还要唤,叫秦舒止住:“算了,就叫她睡吧,明儿再说话,也是一样的。”
说完,便想起来江小侯先前说这丫头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不免叹了声气。珩哥儿两岁的时候简单些的唐诗都能背上七八首了,更是一个小话痨,哪里还不会说话呢?
秦舒本想抱抱她,只可惜手上没有力气,又怕自己吃药洗漱吵到她,不过叫乳母抱着看了会儿,摸了摸脸颊,吩咐乳母:“你抱了她下去睡吧!”
等人走了,小梅端了汤药上来,用小碗盛着,足足喝了三种不同的,这才算完。她叫小梅扶着,想着试一试走路,却连站都站不起来,颇为无力。
小梅端了药汤来给秦舒泡脚,秦舒看着一双腿,虽然外面的皮肤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肌肉必定萎缩了。
双腿浸在药汤中,刺刺发疼,秦舒问小梅:“你可知道姑娘为什么不说话,是没有人教她吗?”
小梅愣了愣,摇头:“奴婢不知道。”她是庄户上的姑娘,在大宅子里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少说话。等泡完了汤药,又拿了一副银针来:“奴婢跟着周大夫学了整整一年,给夫人活络活络腿上的筋脉。”
秦舒本还迟疑,见她手上动作麻利,自己双腿已经扎下了四五根银针,过得一会儿便觉得热热发胀起来。
睡前,小梅又端了特制烂糊糜糜状的肉粥上来,吃过了再服用另外一种白色药丸,给秦舒手脚都抹上淡淡栀子花的药膏。
这一套做完,少说也大半个时辰,秦舒望着她道:“你每日都要这样服侍我吗?”
小梅摇摇头:“只有大人不在的时候,是我服侍夫人。大人倘若能回府,都是大人亲手做的。”
秦舒点点头,道:“辛苦你了,你去睡吧!”小丫头本是睡在脚踏之上的,只秦舒坚持,这才答应到旁边耳房里睡。
这时节,虽然已经到了秋日,却是秋老虎正盛的时节,秦舒手上恢复了点力气,慢悠悠摇着团扇,鼻尖都是艾草幽幽的清香,到了后半夜暑气渐退,这才慢慢睡去。
陆赜此时已经入阁,身兼吏部尚书,本来三月的京察大计,因为皇帝前一阵病重,便推辞到九月。吏部要会同都察院对四品及其以下的官吏进行考核,政党派系都要借此机会党同伐异,陆赜这位重臣,便也成了各方争取的对象。
有些人不够格,陆赜并不耐烦见,又被陛下召入宫,正好躲个清净。
这日他瞧折子瞧得晚了些,索性便歇在文渊阁,接到宫外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一大早。
传信儿的是个小太监,一边跪在地上替陆赜穿靴子,一边笑呵呵报喜:“恭喜先生,恭喜先生,昨晚宫门落钥前,国公府传了信儿来,说国公夫人已经醒了。”因为陆赜在内书房教过这些人读书,人人都尊称一句‘先生’。
陆赜听了当下愣住:“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拿出一张细薄如玉的澄心堂纸:“这是先生宫外的家下人递进来的,说国公夫人已经醒了,这是国公夫人亲手写的。”
那纸上不过一些原有的花纹,什么都没有,翻过来这才在背面瞧见几点极淡的胭脂画就的梅花。
陆赜立刻站起来,取了袍子往宫门出去。江小侯早就等在宫门口,一路跟在官轿旁一五一十地禀告明白了,秦舒醒了这日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又请了哪个大夫,大夫又怎么说的,开了些什么药。
陆赜到思退堂的时候,天色不过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来,还能听见花木中的虫鸣,整个院子只有一些早起洒扫的小丫头。
昨夜起了大风,院子里有些落叶,陆赜踩在上面只觉得自己脚步轻飘飘的,冲着洒扫的丫头挥挥手,叫她们退下,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推开门进去。
小梅睡得极浅,门一开便醒了,一睁开眼,见是陆赜,行了个礼,低声道:“夫人怕热,昨晚半夜才睡着。”
陆赜点点头,往拔步床而去,透过雪青色的软纱,朦朦胧胧见女子侧卧酣睡,一只手松松握着缂丝牡丹团扇,垂在床沿上。
他忽然有点不敢走过去,只怕这是假的,只怕她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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