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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酒中仙


海门中开迎飞流,万里惊云去复休。

  作为近海群岛面向大陆的门户,以及海上最纯粹的商贸岛屿,海门岛一如既往的喧嚣。

  镇海盟姓什么,近海群岛由谁做主,对海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渔获、风浪、诸岛交通……最简单的衣食住行,才是人们睁眼闭眼最重的关心。

  “快看!天上飞的是什么?”

  “一片云?一座岛屿?”

  “好像……是一只巨龟!”

  人们一窝蜂地涌出酒楼,仰看掠过天空的巨影。

  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乌龟,漂游在天空,有沉重的甲壳,锋利的牙齿,冷漠的眼睛。

  四足如桨,拨动气浪。

  当它稍稍飞远一些,人们的视野变得开阔,就可以看到龟背上还站着许多身穿阴阳战甲、腰悬三尺道剑的军人。

  景国的军人!

  甚至是素称天下第一的【斗厄】!

  中央大景之军旅,何以至海疆?

  有一人遽升空域,拦在巨龟之前,毫不避讳地问出这个问题:“尔等景国军人,如何不请自来,至吾近海群岛?”

  此人剑眉星目,以玉带缠额,身姿挺拔,端得是英武将郎。

  虽着便服,不掩英姿。

  虽是独身拦截恐怖巨龟,一人单对满编的五队斗厄军甲士,却气势昂扬,吞云吐月。

  海门岛上有认出他的,个个噤声。更有不少修士陆续拔空而起,站在他身后。

  这些修士,有的是齐人,有的是海民,皆以此人为首,愿附其骥尾。

  他正是大齐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风军正将,号为“一箭定海”的李龙川!

  在“后皋皆时代”、“神临之上不得入”的迷界战场里,他大显威风,引军征伐,创下了大小二十七场战役不败的神话,也由此被称为“定海神将”。

  如今却是在海门岛休整——青年名将,雅好温柔,素有风月名。早前在临淄就是红袖招的常客、三分香气楼的上宾。这海门岛风气开放,甚是繁华,一应享受也不输陆地。他自然常来休整。

  齐人早就把近海群岛视为齐土,今日一见景军横境,他这个齐国将军守土有责,自然第一时间升空拦截。

  巨龟之上的景军队列中,有一人排众而出,扬声道:“李将军这问题问得实在奇怪,此天下之海疆,非齐人之海疆,我们景国军人,为何不能来?”

  相较于李龙川的相貌,这人的五官确实是平庸太多。但瞧来憨厚敦实,倒有一种可靠的气质。且此刻与李龙川相对,气势上却也不落下风。

  他是景国承天府出身的修士王坤,早前在蓬莱岛修行,后来代表李一执掌天下城。姜望大闹天京城之后,他在天下城也待不下去了,回国被冷遇了几年,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再次出山,却是带队来近海群岛。

  星月原战场上两人也是照过面的,互相都认识。

  李龙川自不跟他客气,一边系着衣襟,一边道:“王将军是担职的,斗厄军也不是杂旗,怎么你领军出海,说的却是外行话?这海事防务,牵一发而动全身,或战或进,皆要服从统一调度。又不是蒙童嬉闹,岂能随意行动?”

  一个是东域霸国的青年名将,一个是急于证明自己的第一帝国天骄,谁也不肯让了谁去。

  王坤哂道:“李将军是知兵的,明晰权责,有所担当,令某家赞叹!不过你说'不请自来',我实在听不明白,更难以沟通。我等此来海疆,是受钓海楼邀请,协防钓海楼防区,应该还用不着你们齐人来管——李将军难道要告诉我,近海皆齐海,东来只许见齐人?”

  “自然不会!”李龙川十分正式地道:“我大齐帝国一向以和为贵,主张互帮互助、团结共进。尤其尊重如钓海楼这般有英雄历史的宗门,致力于保护古老传承的完整。对沧海事务也是秉持开放态度,欢迎诸方力量共同建设海疆。毕竟天下一家,戍海是人族共业。”

  王坤耐心地听他说完,才道:“那便请李将军稍让一步,我们还要赶去协防。下次再与你寒暄。”

  李龙川却是不让反进,一步踏前,走上了龟背,站到王坤面前,脸上带笑:“王将军远来是客,大概不熟地形。既然要去钓海楼的海事防区,李某自告奋勇,为君引路。”

  “将军!这——”自有那见李龙川出头而随之飞出的齐国修士,为李龙川担心。

  李龙川只是一摆手:“斗厄军是纪律严明的强军,王坤将军是热心海疆戍务的友人,我与他们行一程,难道会遭暗算不成?大家各自散去吧,我一人可也!”

  王坤正要拒绝。

  李龙川又看着他,眸光竟如箭离弦,有惊人的锐利:“海上形势复杂,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王将军若是带队进了别的防区,引发动静,影响了海防大局……你说我是应该循律而行,挥泪斩旧友,还是应当渎职姑息、视你如不见呢?”

  这明晃晃的威胁,着实令人不快。

  但王坤盯了李龙川一阵,并未爆发,反而笑了:“那就有劳大齐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风军正将,为我景军向导!”

  “好说!”李龙川笑道:“今日李某休沐,乃是得闲一人,军职不较。但晴日朗照,碧海万里,无论景军齐军,皆向紫旗所指……吾亦从也!”

  当即在这巨龟背上,景国千军之中,竖旗一支,单手擎住。

  旗面展风,玉面朝阳。

  那昂扬姿态,太见英雄气概!

  他立于彼处,手竖经纬之旗,一下子成了此行主角,让王坤成了他的副将,斗厄成了他的从军。

  有的人天生就在人中央。

  “李将军!”王坤瞧着他:“景军自有旗!”

  李龙川朗声而笑:“你那旗子,恐怕在这里行不得!”

  “是吗?”王坤皮笑肉不笑:“王某却想试试。”

  咚!

  李龙川只把手中那支经纬旗竖在龟背,放定了,以手指曰:“来,折了它。”

  劲风一时吹天涯。

  王坤哈哈大笑:“李将军惯会玩笑!”

  “是啊。”李龙川也笑:“闲来爱耍乐。一直想改!”

  “有劳。”

  “客气!”

  巨龟划动着四足,就这样浮空而去。也带走了人们翘首的目光。

  海门岛上绝大部分看到动静的人,都跑出来凑这份热闹。齐景两国的年轻将军,在那里说些明刀暗箭的官面话,着实比什么话本都有意思。

  喧嚣骤空的酒楼中,有两个人没有动。

  一个长得儒雅,中年人模样。一个五官普通,但颇见年轻。

  “这就是当初在佑国承担上城的那只龟吗?”气质儒雅的男子这样问道。

  “是的。”面容年轻的男子言简意赅。

  “上城丢掉了?龟背上生活那么多年的上城百姓……怎么办?”气质儒雅的男子,十分忧愁地问。

  “你在乎吗?”面容年轻的男子反问。

  “呵呵呵。”气质儒雅的男子笑道:“多少要装装样子,毕竟是老大的故乡。”

  面容年轻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是我的错觉吗?你现在好像比以前放松多了。”

  未被发现时,如履薄冰,时刻都想着掩饰自己。在齐国的生意要瞒过博望侯,在地狱无门的行动要瞒过秦广王……这两个都是极危险又极聪明的角色。

  等真个被秦广王揪出来,新组建的商会也被博望侯剥吃干净,苏奢的确豁然开朗——事已至此,喝一杯吧。

  情况不会更坏了。

  “组织欣欣向荣,同事和谐互助,今天天气又很好——”苏奢笑了笑:“我难免放松。”

  “是啊,天气很好。”面容年轻的男子看向窗外,淡声应道。

  “你说都市王和忤官王干什么去了?”苏奢问。

  “我不关心。”面容年轻的男子道。

  苏奢瞧着他的眼睛:“那你关心什么?”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我关心我能不能活着回去,我关心这次行动的酬劳。我关心我正要做的事情。”

  苏奢赞声道:“秦广王信任你是有原因的!”

  “你想多了。”面容年轻的男子淡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

  “总归对你的态度比较好。”苏奢说:“还亲自救你呢!”

  “只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也只要自己该要的。我从来不给他找麻烦。”面容年轻的男子道:“他用得顺手,也就不介意顺手回护。”

  “地狱无门的生存规则,算是被你弄清楚了!”苏奢半真半假地道:“我真要向你学习。”

  “仵官王也曾跟我讲过地狱无门的生存规则。”面容年轻的男子说。

  “怎么讲的?”苏奢饶有兴致。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别惹秦广王不开心,别惹卞城王不开心。”

  苏奢赞道:“至理名言!”

  他又道:“可惜卞城王已经死了。”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面容年轻的男子说。

  “为什么这么觉得?”苏奢问。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因为燕枭还在。”

  “人死鸟朝天,何况这只鸟还是身外鸟,夫妻尚要各自飞,宠物跟主人未必要同生共死。”苏奢道:“而且老大已经在招人——上次我还听说有人来应聘卞城王的位置。”

  “结果呢?”面容年轻的男子问。

  “好像被仵官王收藏了。”苏奢耸耸肩:“说那人不合格还是什么的。”

  “他现在愿意收藏的可弱不到哪里去。”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借口吧?他借此进货来了?”

  “仵官王对卞城王的感情很复杂,可能因为他们经常一起行动。”苏奢从自己的角度评价道。

  面容年轻的男子对此不予置评。

  苏奢又问:“位置都在招新了,你还坚持你的想法吗?”

  面容年轻的男子很平静:“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他是那么深不可测的一个人,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底,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

  苏奢随手扔出一颗骰子,骰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他眼里含着莫名的笑:“单数就是活着,双数就是死了——要不要赌一把?”

  面容年轻的男子,只是拿出一张刻写着“平等”二字的阎罗面具,戴在了脸上:“我只剩这条命了,没有可以跟你赌的。”

  在面具戴上的那一刻,他补充道:“时间到了。”

  桌上斟满的两杯酒,从始至终没人动。

  苏奢也戴上刻写“阎罗”二字的面具,随手搭指一按,将那枚滴溜溜转的骰子,按定在桌上。

  但见它正面朝上,是一个鲜红如血的点。

  “一”,单数。

  ……

  ……

  卞城王当然还记得下城上面的那一个点。

  但他很难再想起来,在下城三十六所感受过的感受——

  那些不太重要的感受,先一步淡去了。

  他按了按斗笠,垂遮眉眼,坐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慢慢斟了一杯酒。

  人们论及东域,常常会谈论到“日出九国”。

  这九个国家里,带给齐国最大的危机的,是已经灭亡的“明”。所以天子才会将楼兰公封在明地,用这尊柱国大公,弹压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服。

  也正是给了楼兰公太大的权利,才为后来的楼兰公举叛旗埋下隐患。

  而日出九国之中,真正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威胁、故而现在也社稷安稳的国家,是为“昌”国。

  当初九国分旸,大家抢人抢粮抢地盘,抢功法抢传承抢财富,大到一郡一城,小到一杯一盏,抢得头破血流。

  昌国的开国皇帝完全是被裹挟其中,作为旧旸重臣,其它势力合作拉拢也警惕的对象,为避免“壮烈为国”的结局,只能跟着象征性地抢了一些东西——

  都是些旧旸皇室奢侈的享受品。譬如种种奇花异草的种植方法,譬如各种毫无超凡力量的名人字画,譬如……美酒。

  当然,这些都是昌国公开的说法。当年的昌国开国皇帝是真的被裹挟、不得不象征性地表态,象征性地分润好处,象征性的立国……还是实力不济,明哲保身,谁也说不清楚了。

  不过在东域跌宕起伏的历史中,昌国的确不太有霸权上的存在感。

  它让人记住的是“酒”。

  昌国又称“酒国”,酿酒业十分兴盛。整个国家有四成的人,都从事与酒相关的职业。昌国人嗜酒如命,晨饮晚饮,通宵达旦。

  它的首都名为“杜康”,乃是神话时代酒神的名字。

  而对于姜望来说,他只知道这个国家有一款名酒,名为“千秋”,是重玄遵的最爱。

  他在霞山别府闭门读了一阵书,就独来昌国,探寻旧旸封印术在这里的传承,同时与陈治涛碰面。

  他只斟了一杯酒。

  在十息之后,他面前坐下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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