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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旨意


  信马由缰在京城无数人的视线里出了次风头后,顾怀被安置在宫城外藩王入京时的居所里,斋戒了三天。

毕竟是以王礼回京,而且听说陛下这次有意在大朝会之后祭祀宗庙,以告先祖西北、西南、江南平定之功,顾怀作为陪祭的主角,难免要走一套极为复杂的流程。

这三天里他没有接触任何人,安安心心地在屋子里待着,倒是给了他一些缓过来的时间,这一趟走遍了整个大魏,心上挂的事情太多,如今进了京城就算是给这一趟旅途彻底划上了**,挂在心上的也就只剩下河北了。

一直到三天后的清晨,才有宦官过来紧张地伺候他沐浴、更衣、焚香、静心,妥妥的藩王待遇,一直到阳光刺破云层,他才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

昭安一年春,今日大朝会。

这是开年以后的第二场大朝会,几乎所有在京的官员柱石都会出席,连将军们也纷纷披上朝服,在天色晦明交集之际跟随洪流,由宫城外四面八方的高门府邸折入御道,慢慢涌至宫城门外。

这里是大魏的中心,这条宫道便是最为壮观的一条中轴,九经九纬前朝后市,边沿是壮观的建筑群,能走在这条道上,便已经是握住了权力,过了两侧名为敷文振武德的牌坊,道路宽阔无树,步行上朝的是数百人的壮阔阵容,其中有白发苍苍却始终未能越过四品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却前程似锦的低秩重权官员,更有手握一部权柄的国之重臣,也有身穿勋贵服饰的皇亲国戚。

这些人构成了大魏的统治阶层,轻描淡写的一言一语或许就能改变一地风物,普通人究其一生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仅仅是将这些官员悬配的玉器收入囊中,那便是天大的财富,而要是能认识这数百张面孔中,大魏的脉络也就能就此理清。

这是条漫长的宫道,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阳光也并不刺眼,步履轻摇衣襟翩舞像是踏足云端,首辅杨溥领衔的新党,张怀仁死后虽受打压却未曾绝根的旧党,以军功立足朝堂走在一起的将军,抱团取暖的皇亲国戚,翰林黄门,恩荫新科,鱼龙混杂的人群里泾渭分明,不乏有油滑之人仍在混迹多个圈子搭腔说话,但大多数官员都只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闭气凝神,安静走着,就算偶有感悟,也只是小心翼翼对着身旁信任之人窃窃私语。

他们走得不快,但这条路也不短,但终究是要走到尽头的,祥开太极殿,王宫九卿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而也就在这时,一道紫服玉带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宫道上。

太极殿那儿代表朝会开始的钟声已经响过,但负手慢行的年轻公子似乎并不急,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青砖,好像想借此看出大魏国运的脉络来,但雾蒙蒙的一片怎么也看不清楚,前方带路的小宦官有些战战兢兢,连话头也不敢开,两侧警戒的侍卫在那道身影经过时都下意识站直了身子,用手里的长矛轻轻撞击胸前的铠甲,此起彼伏的声音在雾里传出老远老远。

清风拂起公服的下摆,也吹散了晨雾,世界就此醒来,顾怀也终于看见了眼前那座大殿,哪怕已经进进出出过许多次,他也还是沉默且认真地看着,黄顶红墙,两翼黄琉璃瓦顶逐渐跌落,大殿健在白色须弥座承托之上,脚底中轴线左右是磨砖对缝的海墁砖地。

顾怀不懂风水,但也知道是眼前这大殿镇压了百余年大魏的国运,自己的那个好友,就坐在大殿的龙椅上,南面而听天下。

顾怀在白玉阶前沉默地等待着,按照他之前上朝的流程,现在应该是鸿胪寺在唱名?再过片刻就是自家那老头子出班统领朝会议事了,过不了多久百官就会开始吵,像东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菜贩那样喋喋不休,各种各样的心思藏在深处,磕磕绊绊地维持着大魏的运转...

“宣,靖北侯顾怀,入殿复旨觐见!”

声音从殿里传出来,又在殿外金甲武士们的重复中越来越大,顾怀提起脚步,踏上一阶、两阶...在殿内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中,他出现在了太极殿外。

那些目光里蕴含的味道太过复杂难明,以至于无形的视线仿佛也带上了些力量,心志不坚的人,大概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压得寸步难行,但顾怀连脸色都没变,只是沉默地前行,沉默地看着龙椅上那道倚靠着椅背的身影。

看起来气色还算好,但多半是补了些妆,不至于瘦脱了相;和自己对视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甚至好像即将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臣,顾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赵轩平静而缓慢地开口,轻轻一摆手,一旁的沐恩照着之前定好的台词,和金阶下的顾怀一问一答。

既然是复旨,复代天巡狩的旨,自然要有一番对答,顾怀这一路做了些什么,前些天的布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在这样的对答里,那些不为众人所知的细节才慢慢公布出来,大殿里位列两班的群臣们神色各异,赞叹阴沉平静思索俱有,所有的视线汇聚于一点,让那个年轻的男子成为了大殿的中心。

“...爱卿劳苦功高,朕甚慰之,”赵轩轻咳,“这一路代朕巡狩天下,辛苦。”

“臣惶恐。”

“有功自然当赏,”赵轩笑道,“沐恩,宣旨吧。”

“是。”一旁宛若僵直木偶一般的沐恩一躬身,从托盘上拿下一封明黄色的旨意,还没展开,他的嘴角就溢上了些苦味。

他已经可以预见,这封旨意一下,会引起怎样的风波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靖北侯顾怀,忠勇无双,智略过人,镇北疆而辽寇遁,安黎庶以显忠诚,屡破辽人之众,守土有责,安民有功,此其一功也。”

“后顾怀巡视西北,运筹帷幄,一举荡平边患,令敌寇闻风丧胆,此其二功也。”

“又,顾怀代朕巡狩蜀地,以雷霆万钧之势,绝蛮族之侵扰,平定蜀王府之叛乱,安定西南,此其三功也。”

“继而下江南,力挫倭寇之嚣张,首开海运之先河,利国利民,此其四功也。”

“四功于此,然其劳苦功高,非言语所能尽述,若不赏赐,何以酬其劳?何以安人心?故朕欲亲临宗庙,祭告祖宗,特晋其为异姓王,封号“靖北”,赐封地河北,以彰其功烈,且念其心怀家国,志在边疆,故不夺其开府之权,令其继续镇守北疆,以御辽寇之侵扰,保我华夏之安宁,钦此!”

大概是因为宦官声线比较特殊的原因,沐公公念到后面嗓音已经有了些尖细,刺得人耳朵发痒--当然或许也是因为殿内的大多数人都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所以下意识想要挠一挠耳朵。

然而他们很快就从其他人脸上得到了答案。

异姓王。

大魏第一个异姓王。

虽然是两字王,但那也是王爵。

很快有人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看向站在文官之首的杨溥,当发现了他苍老脸上微妙的表情后,马上明白过来:这是陛下自己做得决定,甚至没有和内阁通气。

哗--整个大殿一下子陷入了哗然,不知道多少人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反对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甚至让人产生太极殿是否会因此被掀翻殿顶的错觉。

然而龙椅上的那一位并不为之所动,甚至疲惫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变幻一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金阶下方的那道身影,像是在说。

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

走了这么远还不明白?

这种事怎么可能明白?

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身处风暴中心的顾怀和赵轩对视着,给这段没有真实发生,却依旧很没头没脑的对话划上了**:不想明白。

他没有说话,尽管所有人的话语里都是关于自己的内容;也没有推辞,因为他知道赵轩这次真的是铁了心要做。

赵轩连死都不怕了,难道害怕朝廷上出现的反对么?

一个穷途末路的帝王是最可怕的,也幸好赵轩是那种责任感很强的皇帝,如果换做是他爹,大魏的最后一口气是真的要被折腾没了。

大殿里哗然的声音没有出现停止的迹象,几乎所有人--不,就是所有人都在异口同声地对这道旨意提出异议和反对,他们的理由千奇百怪,顾怀太年轻,顾怀太跋扈,顾怀行事手段暴烈,顾怀功高震主,大魏从未有过异姓王,连开国也不过是封了几个国公...之类。

但也有部分人保持了沉默,比如首辅,比如次辅,比如那些知道赵轩身体越来越不好,知道大魏终将迎来从未有过的变局的那些人。

一个实封、封地是整个河北、麾下十余万边军、无条件得到皇帝信任的异姓王,一个二十余岁、入仕三年、立功无数、几乎把大魏最后一口气吊上来的年轻人。

这两个身份在今日得到了重叠。

仔细想一想,这个异姓王封不封,好像也就名头上的区别,不封,北境仍然需要顾怀坐镇,兵权之类的还是在他手里;封王,也不过是把幕府变成王府,然后让顾怀的爵位走到大魏的顶点--如果顾怀命好能活个七八十岁,那接下来几十年无论他立什么功,哪怕是把辽国给灭了,也不能再进一步。

噢,还能封个一字王--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区别,顾怀再想进步,就是皇帝了。

由此也可以理解大殿里数百位官员为什么会如此齐心一致的反对,以往的派别党争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乌有,连新党成员--就是那些跟着杨溥早就把顾怀当成下一任新党领袖的官员,也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

但没有用,因为内阁成员都在看着唯一有封驳旨意权力的杨溥,而杨溥在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的瞳孔里映着那个在风暴中心巍然不动的身影,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被贬江南,走进书院时,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年轻人从一旁窜出来,一口一个干爹。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么?

他闭上眼,好像全然没有听见那些反对声、恳求声,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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