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日Ⅷ
[等等等等!发生了什么?]
[我没理解错误的话, 从他们进入沃西古堡开始,就进入了画中的世界,继续下去, 他们的记忆会被同化,彻底成为画中的人。]
[……然后就像小女孩口中的“爸爸”那样,被一轮又一轮剥皮放血, 在画卷里反复被用光又反复恢复,变成画纸和颜料?]
[结合诅咒之画本身的背景,就是那个画家用妻子和女儿制作出来的邪物。有理由怀疑,封进画中的人越多, 这幅画就越厉害, 看似不断剥皮放血,实际上应该是在反复压榨画中人的灵魂, 增强诅咒之画的力量。]
[嘶——这么说来,从他们一开始进入古堡,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诅咒之画应该有某种蒙蔽认知的奇异力量,待在画中的时间越长, 越容易被同化。所以他们才会遗忘掉自己真实的来历,把自己当做借宿的探险者, 我怀疑要是再等一段时间, 他们将会被同化更深, 说不定就把自己直接当做古堡的主人,那位沃西夫人的兄弟姐妹之类的, 彻底住下不走了……]
[评论区好多大佬, 说得头头是道, 我从头看到尾只会喊救命,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智商的差距吗?还是人类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进化了呜呜呜?]
[虽然听不太懂, 但好有道理的样子。]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很显然,这突然出现的超凡存在,超出了诅咒之画一般模式下的应对极限,不受虚假的认知同化,所以诅咒之画直接暴露出本来面目,也就是,彻底掀棋盘了呗!]
[等等,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好像是那个当初带走无名无貌之神神像的超凡者?现在他又来带着诅咒之画,而且看上去对这幅画很熟悉,难道说,这本就是他的所有物?]
[古典美人我可以!]
从乔伊出现开始,直播评论区就没停过。
直到整间古堡、连同外界乌云沉沉的天空都开始扭曲变形,由三维向二维跌落,似乎有一张笼罩天地的无限大的画卷呈现出来,直播屏幕中的画面也开始剧烈的扭曲闪动。
无形的空间如起伏的海浪般错乱着,注视着直播画面的所有人都开始头晕目眩,仿佛被人在脑袋里搅来搅去,眼前一片恍惚。只有极少数灵性高于常人的人,还能如常观看。
铺遍了整个世界的鲜血朝着乔伊的方向汹涌而来,所过之处,一切都被融化、吞噬。血淋淋的鬼脸、荆棘、一丛一丛血一般燃烧的玫瑰,在血海之中浮动,无数的意象在同一时间呈现,自四面八方,涌向同一个人。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刺穿,咬碎,燃烧成灰。
那幅不断显化的画卷似要将他包裹。
乔伊站在原地没有动,周围汹涌血海煽动起气浪,他的短披风在掀动的气浪中飞扬,那丝绸般的漆黑长发也随之飘动。
他突然抬起手,手中无声无息浮现一卷画。
哗啦——
画卷被展开的声音随之响起,似乎有虚幻的画纸从乔伊脚下铺展开来,一头延伸向遥远的天际,一头延伸向古堡中的那对母女。
雪白的画纸铺展过处,有五颜六色的光辉在其上跃动,某种极诱人的梦幻般的气息在浮动,将燃烧着的深红色血海都染上了七彩的色泽。
灵性高的人隐约能看见有一张虚幻的餐桌在乔伊与那对母女之间描绘而出,乔伊在餐桌的这头,而她们在餐桌的另一头。
在他们周围,是涌动的狰狞的血海,与鲜血之中跳跃的火焰般的七彩色泽,血色与七彩的火焰彼此交织,互相吞噬,寸步不让。
天地间似乎有两张画卷交叠在一起,画卷中的内容不断向着对方的画纸上蚕食而去。
一时之间,竟是势均力敌。
一袭漆黑长裙的女子眼中飞快掠过一抹讶色:“这是……《最后的晚餐》?”
“原来你认识啊,这就再好不过了。”乔伊在那虚幻的餐桌前坐下,好整以暇地支起手肘,欣赏着周围汹涌的血海与彩色光焰互相倾轧,两张画卷在天地间疯狂拉扯。
他的目光又转到对面的母女二人身上,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这样的场面我可是期待已久。”
“……好歹也是我至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我可是早就想试试看,它和《安息日》相比,谁更有资格成为协会最高的珍藏。”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嗓音透出轻快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有种极简单的纯粹。
“还要谢谢你们满足我这个愿望呢。”
女人的面色却愈发凝重。
——《最后的晚餐》不过是这个人的一件作品罢了,是组成这个人实力的极小一部分,但《安息日》却寄托了她们全部的力量,是母女二人灵魂唯一的栖息之处。
这两幅画在表现上势均力敌,却不代表眼前这人拿她们没办法,对方还有太多手段,如果不是他想要试一试自己的作品能发挥多大的力量,她们所面对的攻击肯定远不止此。
这样想着,身为恶灵的她竟不由感到一阵绝望,她感觉到牵着自己手的那只小手也在不知不觉加重力道,小女孩的紧张与恐惧都通过这个小小的动作传递到了女人的心中。
……难道真的要被抓回去,从此被禁锢在一卷小小的画卷之中,再也无法得见天日?
虚幻的画卷世界在倾覆,周围的天地蔓延出道道裂缝,有数不清的彩色光焰于裂缝中燃烧,隐约露出了外界真实世界的一角。
……不,不可以!绝不可以!
从乔伊到来就开始不断蔓延的绝望情绪终于彻底爆发,母女二人的眼瞳瞬间变得全黑,死亡那一天的记忆碎片仿佛又在脑海中回闪,强烈到极点的情感化作恐怖的精神风暴,以两人为中心,向着周围蔓延。
被深爱的丈夫亲手杀死的绝望与怨恨;被亲生父亲放走全身血液,只能像个破布娃娃一般倒在地上,感受着自己越来越冰凉的体温,在狭小的画室中一点一点走向死亡的恐惧与不甘;被禁锢在画作之中数十年的黑暗与孤寂,好不容易逃离禁锢又要再次被抓回去的绝望……种种负面情绪都在一瞬间爆发,化作《安息日》最佳的养料,有强烈至极的灵性燃烧起来。
轰!
扭曲的灵性波动向四周不断扩散,为怨恨与绝望吞噬的漆黑眼瞳中似乎只剩下无理智的疯狂,母女二人的形体瞬间溃散,与整个画中世界融为一体,化作画纸与颜料。
在她们溃散的瞬间,似乎有无尽的鲜血从两人体内喷涌而出,涌向了整片天地。
赤红色的血色火焰骤然大盛,一瞬间压过了那些七彩的光泽,趁着这一刹那的压制,虚幻的《安息日》画卷宛如游鱼一般飞快抽离,连带着其中的母女二人的画像也如瞬移一般飞速倒退,一切都在变得虚幻、黯淡。
就像是被铺在桌上的两张画卷中,叠在下面的那一张突然被人飞快抽走,彻底收起。
“留下来吧。”
一根手指突然出现,按住了画卷的一角。
——不知何时悬浮而起的青年紧紧按住了半空中不断虚化的画卷一角,让其挣脱不得。
他漆黑的双瞳中,幽深浓郁的银色蔓延开来,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精神波动向四周发散,号令着这片虚幻的天地。也让那飞速退去的画卷在半空中停滞,发出一阵颤抖。似乎是想要反抗他的命令,却最终没能做到。
整片虚幻的天地已经变得一片凌乱。混乱的空间、五颜六色的色块,就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涂在了空白的画纸上。乔伊在五颜六色的色块中穿行,顺着被摁住的画卷一拉。
刷——
差一点成功逃跑又将自己隐藏进色块中的《安息日》一下子被他拉了出来。
扁平的画卷在展开的瞬间由二维向着三维变化,很快,画中的一切又重新变得立体。
古旧的城堡,被鲜血染红的地板与墙壁,重新聚拢了形体的母女二人,以及不请自来的客人。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
与那时不同的是,母女二人的状态。
——她们身体内的鲜血似乎被放得干干净净,神色惨白地瘫软在城堡的一角,让人恍惚以为这是两张被人制作出来的纸人。
被怨恨与绝望所点燃的疯狂从她们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震怖。
——她们是生生被乔伊打清醒了。
一袭漆黑长裙的沃西夫人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青年眼中尚未消退的银色,还能回忆起刚才完全不受控制被迫重新现形的感觉。
“好恐怖的灵性……”
……这个人,真的还属于“人类”吗?
“比赛结束,获胜的是——《最后的晚餐》!”乔伊心情很好地宣布,他起身走向失去了全部力量一动不动的母女二人,“那么,我们该回去了。趁着我休眠的时候跑出来这么久,你也该在外面玩够了吧?”
他说话时一直用的是单数人称“你”,而不是“你们”,似乎从头到尾交流的对象都不是这对母女,而是那幅被他称作黑暗盛典的《安息日》,这理所当然的傲慢实在惹人恼火。
“不要!”小女孩气恼地瞪大了眼睛,她毫无力气地瘫在墙角,软绵绵的小手用力抓着地板,瞪向青年的眼睛里充满了熊熊燃烧的怒火,“我才不要跟你回去!”
“诶?”乔伊发出一个不明意义的音节。他似乎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目光从小女孩满是愤怒的眼睛上挪开,又看向旁边的女人。
沃西夫人用仅剩的力气握紧了女儿的手:“我也拒绝。我们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注视着她们的人诡异地沉默了三秒。
然后,他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分明是温柔的语调,却透出异常的冷酷:“你在说些什么啊!作品就该好好待在协会的收藏室里,该不会还以为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吧?”
说到此,乔伊微笑的唇角突然变成直线。
他探出手去,城堡的一角突然变得扁平,像翘起的书页一样朝着他的方向卷来,隐约浮现出一张画卷的画轴。不知何时悬浮于空的男人俯身注视着这张画卷,他伸手抓住画轴,将整片天地化作的画卷一把卷起。
“作品就该有作品的觉悟,现在的你可没有想去哪就去哪的资格哦!”
被抽动的画卷剧烈颤抖,拼命反抗。两道一成熟一稚嫩的女声叠在一起,从中传出。
“不!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才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作品!我们宁愿毁掉这幅画也不要再回去!”剧烈的颤抖之中,有一道裂痕顺着画轴开始蔓延,似乎要将整张画撕碎。
乔伊突然用力握紧画轴,浓郁的银色在他眼中蔓延,化作无形的精神力量不断扩散,随后,画卷颤抖的动静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母女二人狂怒挣扎的表情也逐渐变淡。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他脸上露出个奇妙的微笑,“我说你啊,该不会以为……自己就是《安息日》的作者亲手杀死的妻女,死后化作恶灵被封进了这幅画里吧?”
“难道不是吗?”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啊!开什么玩笑!在我之前还没有人能做到把灵体封进作品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乔伊骤然大笑起来,涉及艺术领域,此时的他整个人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有种难以形容的傲慢与狂气,“你们也未免太过高估他了吧!”
他发出了对前辈轻蔑不屑的讽刺,又问:“只问一句,你们有自己生前的全部记忆吗?还是说,只记得死去的那一天呢?”
临死之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份深深的怨恨,深深的不甘,要毁灭一切的疯狂,都化作灵性之中最深的烙印。但在此之前呢?她还记得那一天,被深爱的丈夫杀死之前,自己原本是要……是要做什么呢?
沃西夫人的声音开始颤抖:“怎么可能……”
“还有,布置在古堡墙壁上的那几幅画,除了其中一幅是安息日的原型,其他的那几幅,应该都是你们收集颜料和画纸亲手画的吧?”乔伊轻飘飘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却如恶魔的低语,“这样的水平,已经远远胜过许多自称画家的庸才呢。那位画家的妻女,生前真的有掌握这样一项技能吗?”
小女孩也瞪大了眼睛,脑袋里轰的一声。
是啊,为什么她能那么娴熟地画出那些画?死前破碎的记忆碎片中,是蹦蹦跳跳跑进画室找父亲玩耍的女孩,在墙角歪歪扭扭画下简笔画的涂鸦……不,那不是她!
不……
内心深处最重要的认知轻而易举被瓦解,似乎有某种坚持已久的信念一瞬间轰然破碎。
两双眼睛同时抬头看向乔伊,瞳孔中充斥着狂乱到极点的色彩,深红如鲜血般的颜料从她们眼瞳中淌出,在地上交织成一片。
紧接着,她们的形体不断溃散,彻底失去了原貌,变成在墙角不断扭曲蠕动的色块,像是在画纸上疯狂蔓延的血红色颜料。
“不,不,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唉,作品的灵性来自于创作者强烈的情感与精神意志,那个家伙却走上邪道,将自己杀害妻女的扭曲情感与妻女临死之前的绝望怨恨混合在一起……你们,就是在这样扭曲的情感与怨念之中诞生的怪物啊!”
一边不断收起画卷,一边朝着前方漫步行来的青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望向那在画纸上不断蔓延的血红色色块,道出了颠覆的真相——
“你们从来不是人,是《安息日》的灵。”
“竟然误会自己是人类的亡灵,也太好笑了吧。作为作品的灵,连全部的记忆都来自亡者死亡时的精神碎片,将别人的怨恨视作自己的怨恨,被亡者的绝望所感染,毫无理智地吞噬着血与魂……这样的你,竟然还追求人类的自由,而不是乖乖待在收藏室,这份追求真的不是被记忆强加的吗?你所有的情感,都只是被人赋予的虚假的情感而已。”
“不、不、不……”
两道交叠在一起的女声狂乱近乎呓语。涌动的血色在画卷中左冲右撞,似已陷入疯狂。
那画卷因此发出愈发剧烈的颤抖,却并没有抗拒乔伊不断将之收起的动作,更像是陷入了崩溃的自我怀疑,反而变得更好收拢。
“不是这样的!”
小女孩稚嫩的声音终于从狂乱的呓语中挣脱而出,她柔软的声线还在不断颤抖。
“我们、我们不是死物。”
这句话出口,似乎是得到了某种信心上的加持,她又加重语气,更加肯定地道:
“……从沃西先生将我们带回家,拿我们当家人一般看待起,我们就不再是死物了。我们的情感也并非都是被人赋予的虚假的情感,至少,至少对沃西先生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
画卷之中不断溃散的深红色色块缓缓聚拢起来,隐约凝聚出了两道人形的轮廓。
但却不再是之前固定的沃西夫人与沃西小姐的形象,她们的衣着与容貌在不断变幻。
乔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们的变化,就连不断收拢画卷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眼神中有种莫名的期待。
直到最后,人形的姿态彻底稳固下来,容貌依旧在时刻变幻的二人同时睁开眼睛。
“——我们已经拥有了一颗属于人的心。”
所有狂乱的气息都散去,化作冰冷的平静。
两道交叠的女声发出一声怅惘的叹息:“虽然很感谢您让我们知晓自己的真正本质,不再受他人的怨恨所左右,但很抱歉,正是这样的我们,绝不会跟您走的,乔伊先生。”
“我们不想作为死物重新回到艺术家协会的收藏库。”她们深深地鞠躬一礼,直起身看向乔伊的眼神中充斥着感激与警惕,“除此之外,我们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好啊。”
出乎意料的是,乔伊突然一口答应了,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两人的表情顿时愣住。
“我说,可以。你们自由了。”
乔伊却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至于对方所承诺的能为他做任何事,显然他不在乎。
他只是施施然松开了捏着画轴的手:“看在我能以如今的形态出现在这个灵气复苏的时代,有受到你们启示的一份功劳……而且,蜕变出人之心的灵,也算是超越了品阶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呢,就这样带回去,或许会扼杀掉你们继续进化的可能性。”
哗啦啦啦啦。
无形的画卷在天地间迅速铺开。
乔伊后退一步,弯腰行了个绅士礼。丝绸般的漆黑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披垂而下,那张透着古典秀美的脸庞竟有种圣者般的神秘。
“我期待着……你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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