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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逢生下


日往月来,昼夜交替,不知不觉间时光已流逝二旬。

  在金风送爽,皓月当空的一夜,徐卿玄正躺眠于自制的席榻上。洁白的月光洒射在他芝兰玉树的身躯上,下一刻他身体一抖,俊美无瑕的面庞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神情痛苦,似是在做噩梦。

  在梦境中:徐卿玄衣裳褴褛,饥疲交困地行走在红土软香的街道上;道上行人熙熙攘攘,穿金戴玉,肥润富态,车马辚辚,川流不息;百货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酒肆吃摊香味飘飘,鲜美可口,酒肆食客正享饕餮大餐,吃摊秀色可餐;徐卿玄又疲又饥,垂涎欲滴,然而过往鲜衣华服的豪男,环佩叮当的贵女,高车驷马的达官,华轿香车的巨贾对他瘦弱伶仃的身躯或大声喝叱,或扬鞭诟骂,或避之若瘟神。徐卿玄对此不以为意,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踱步,当转过几个街角来到一个深巷外。只见一队队官差正械槛着一个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赤脚青肿,鞭痕遍体的乞丐难民往城外驱赶,边鞭挞边骂道:“你们这些贱种败卒,早就该入乱葬岗,轮回一遭再服侍我们!如今不知尊卑礼仪,不知羞耻惭愧,竟敢在此擅占天衢,玷污上地!”众乞丐、难民被打得浑身血流不止,吃力地挣扎哀求,而官差依旧挥鞭舞捧,凶恶暴横。徐卿玄见此,步履蹒跚地凑近巷子,往深巷里一望,只见里面道馑相属,惨不忍睹,不由内心酸楚,眼眶湿润。

  耳边又闻得官差施暴于众乞丐、难民,顿时义愤填膺地朝靠近他的一个官差头目道:“你们榨尽贫苦者一身骨血不算,又残毒苛虐其等余生,怙恶不悛,天理难容!尔等之乐园建立于贫苦者累累白骨之上,不知修德涵养,体恤寒微,反而作威作福,五毒俱全,禽兽不如!我虽身为一介白丁,见此不平之事,不惜一死以扞道义,定让尔等断首立毙”

  那个满脸横肉,浓须连鬓的官差头目听此先一阵捧腹大笑,紧接一双豺狼般的双目细细端量着他,贪婪地道:“哎呦,模样倒是可人,虽是男子,犹可售给贵豪以为脔童。”言毕哈哈大笑,一脚踢翻身后被捆成一串的乞丐难民,示意左右上前捉拿徐卿玄,两个差役狞笑着搓手上前。

  徐卿玄正欲防卫。

  突然,半空中电闪雷鸣,黑气万丈,遮天蔽地,伴随着一道道腥味冲鼻的黑影从天而降。整座繁华热闹的城市在霎时间,哀嚎遍地,惨叫不绝,在一片又一片雷鸣般的呼救声、哭泣声、喊杀声中熊熊烈火迅捷无比地吞没一条条街,一间间房,无论贵贱张皇失措地来回狂奔。赤雾冲天,火蛇咆哮声中,无数个赤面獠牙,钩爪巨口,狰狞可怖的妖精张爪舞爪,獠牙啃人碎身,钩爪撕躯裂体,成千上万的人漂浸于血海,呻吟于毒妖淫威之下,脱生无望。

  徐卿玄见此不由一惊,正欲搜寻周边寸刃以除妖。忽然,身后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他急忙转身一看,只见一道道黑气附进于被官差械槛残虐的乞丐难民体内。一瞬间,一个个乞丐变成了赤面獠牙妖精,力大无穷,手撕官差,脏腑碎肉飞溅满地;一个个难民变成了青面刀牙的妖精,狠恶毒烈,齿断差役,残肢渣骨喷涌冲空。几个弹指后,百十个官差役爪被残屠殆尽。就在徐卿玄浑身冷汗涔涔之际,成千上万道黑气附进深巷的尸体里,一具具死尸顷刻间变成了恶怖妖邪,狂号怒吼冲讲烈焰腾空的街道与正嗜戮的妖精合势,大肆屠杀乱奔乱跑的居户,不择贫富。

  徐卿玄虽怒目切齿于这片建立于无数无辜贫民尸骸之上的“富贵乐园”,忧贫悯孤于困锢苛政掊敛者;但他自知修道之人以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为己任。此刻施害与被害易势,于是他毅然决然地从地上拾起一把官差遗落的佩刀,振作精神,挥刀冲入千妖万魔中,运刃如飞,白光罩体,寒芒所及片片为妖邪附身的乞丐难民身首异处。

  激战一会儿,他气力不支,下一刻整座城市为火海与群妖所吞没。一道道猛烈的火舌,成群结队的妖邪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徐卿玄目光坚毅,单手拄刀于地撑持着单薄摇晃的身躯,宛如屹立于洪涛倒海中的中流砥柱,以大无畏之勇气直面火海佻妖。随着火海翻涌,佻妖奔突,徐卿玄很快便被淹没。

  啊的一声惊呼,他直挺挺地从席榻上弹起,身躯一软,翻倒在地。浑身已被汗水浸湿,如被水溺,胸闷气滞。徐卿玄倒身于石板上,平复着急促的呼息,良久,揉了揉眼皮,缓缓睁眼一看。此刻,周围灰暗,不知何时,天空黑云密布,群峰苍茫,远处低沉的墨云与插入青霄的高山重叠,难分霄壤。秋风萧瑟,花残叶落,寒蝉凄切。

  在习习秋风的吹拂下,平卧于石板上的徐卿玄均了均气息,浑身冷汗已为秋风所带走,精神恢复了几分,缓缓起身,盘腿端坐于石板上。回念道:“怎么会做如此怪奇的噩梦?紧直是身临其境一般,弄得自己四肢酸软,全身羸惫。那仿佛又不是梦境,自己修道多年,灵台清明,淡于俗情物累,心澄神净,怎会如此?难道是上天示警,不欲自己闲适于隔世之地?”

  想到这,徐卿玄摇了摇头,遐想道:“当今之比浊涨清微,邪炽正挫,自己飘泊万里版图已是耳濡目睹。虽有雄心壮志,扫荡氛沴咨惩,然而一则天道无垠,仙神列圣在上,豪杰英俊在下,贼妖狠魔虽狂悖造次,终当如庭前春雪自融;二则自己目下困于绝壁深崖,唯有天知地知己知,难以脱身。所谓有心杀贼,力不能及。”

  徐卿玄自嘲一番,便抛念弃思,长嘘体内浊气,呵出杂糅,深吸一口清气。顿感空灵澈澄,瞑目入定。昔日所诵记的章章道经,字字贤训如潺潺溪水般现心田,涌脑海。

  光阴似箭,昼去夜来。入定不知几时的徐卿玄在十天后的一个夜晚,又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徐卿玄又孤身一人漫步于一条人头攒动,张袂蔽天的街道。不同于上一次富贫天渊之差,这一次往来的人群个个笑容满面,富贵谦让恭谨,礼下贫困;寒微不卑不亢,知节履道;左街呼朋唤友,推杯换盏,气氛和洽;右街扶老爱幼,妻伴子侍,天伦之乐。虽无人理会形单影只的徐卿玄,但他亦被眼前的这一派人世祥和感怀满腹。

  不料,下一刻,晴朗的天空忽然间赤云密布,惊雷暴电,劈空裂地;摩肩接踵的街道霎时间,乱如沸粥,尖喊涕号;狂风呼啸,掀屋飞瓦,在半空中暴出千道紫电,在漫天迷地的腥雾中,现出一口熊熊烈火包裹的巨大无比的铜钟。此钟一出,顷刻之间,大地剧烈摇晃,到处火海澎湃,山崩地裂,洪峰贯溢城郭庐舍;无数惊慌仓猝地人群覆掌间便或为火海吞没,或为洪峰所漂没,或坠入裂开的无底地缝。从天堂到地狱反半步之隔。徐卿玄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半晌没回过神来。直至耳听得一声凄惨的呼救声,才将他拉了回来。

  徐卿玄一激灵,飞快追寻呼救声方向。只见:周围已为火海所堙灭覆盖,在为汹涌翻滚的火浪所包围的一块突岩上,站着一个身穿桃红色粗布褙子明眸皓齿,清丽绝俗的少女,浑身颤抖,梨花带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噙满泪水,滴坠粉腮,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不住呼救:“哥哥快救救我,哥哥快救救我……

  徐卿玄念识如闪电,双目专意于探查自己与那女孩之间的地形,只见:自己与她俱为火海所围相距三丈,之间的通道仅有数块在火浪中时隐时现的突岩,宛如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一口吞下;且那个女孩所站立的突岩周遭火海正蹭蹭上涨,弄不好,自己还未到那边,女孩已为火浪所吞又或者自己即使跨过险境到达,可未等带着女孩一起离开,自己便与她俱葬身火海。

  正当他思忖时,对面女孩哭得更伤心,呼救声更凄惨。事态急迫,徐卿玄奋不顾身,施展轻功,身轻如燕,蹬踏突岩奔向那个女孩。女孩见命悬一线之际,忽有人从天而降,不禁破涕为笑,语笑嫣然地向徐卿玄招手。

  正当徐卿玄离女孩仅一步之遥,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五官及表情时,忽然半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火海暴涨,将女孩连同突岩淹没。

  徐卿玄顿时眼前一黑,脑海中倒映着女孩沉入火海前那一抹甜美得惹人怜爱的笑容。在电光火石间,他顿感脚底灼烫,不由分说脚尖一顶突岩,身手迅捷地踏上后一块突岩,闪电般转身,一起一落后,终于又回到了原来他所站的位置。定神稳身,细细一观:四周万物尽灭,火海无垠,天空悬挂的巨钟仍旧千电裹绕,赤云蔽空,远处海天交接,难分彼此。

  徐卿玄又回想起女孩沉入火海时的音容笑貌,澈洁的道心不禁如同被尖刀剜了一下,绞痛无比,神情沮丧,自责道:“一步之遥,竟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紧接着一股股悲怆涌上心头,一幕凄惨的经历浮现在脑海:那是八年前淫雨绵绵的一个夏日,自己与姐姐以及百十个难民饥寒交迫,艰苦卓绝地行走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突然,前方山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就在众人惊疑惶惑中,一队人马飞快蹿出雨幕,人人身着粗布裳,手持钢刀,凶神恶煞。当飞骑看到难民群后狂喜怪叫,好似猛兽见了猎物,号噪着飞马舞刀冲入四散奔走的难民,道道寒光划穿雨幕,鲜血喷涌徐卿玄的姐姐急忙带着背起他跑到高阜一片矮木后躲起来,大气都不敢喘。惊惧万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壮丁、老幼尽遭屠杀,妇女在挣扎悲啼中被持刀悍匪横抱绑缚于马背。

  七岁的徐卿玄被吓得六神无主,嘴鼻被姐姐用手紧紧捂住。眼见悍匪专意于杀掠,姐姐背起他正欲逃遁,不料一声“这里还有人”的厉喝远远传来。于是姐姐在慌乱中急中生智,将他推入矮木丛中,不及交待,飞快向矮木丛的西边跑去。两个悍匪一见是个女人背影,欢噪狂笑策马追来。

  此刻神魂离体的徐卿玄在渗骨透髓的雨水浇淋下回过神来,哭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边喊边跌跌撞撞地出了矮木丛向西奔去,没跑几步便看到姐姐已被两个悍匪紧绑,在挣扎、哭泣、怒骂声中被抬上马背,耳听得两个悍匪淫笑欢噪道:“这娘们可比那边弟兄们所掠的妇女漂亮多了,咱们速离私分吧!”徐卿玄一阵踉跄扑倒在泥潭中。眼看着姐姐在马背上挣扎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悲痛万分却哭不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起身晕头转向趔趄着往东而去,眼前一幕又令他触目惊心,只见:下方不到半里的泥泞山路上陈卧数十具赤身裸体的老幼、丁壮、病残的尸体,个个张口瞪目,惊惧刻于一瞬,雨水与血水混合形线了一条小河,雷声滚滚,电光闪闪。徐卿玄一声惊呼,悲凄、哀伤、恐惧齐涌上心头,不堪重负,晕了过去……

  回忆的一幕幕扫过徐卿玄的脑海,内心涌出的苍凉、悲怆顿时不可遏制;两次梦见苍生被无情毁灭,顿感自己之无力乏术。

  思绪起伏中,一阵阵热风拂来,将他唤醒。他回过神一看,自己仍困于火海炼狱中。这时,他真真切切意识到:前后所睹的境象,全非梦境,那或者是不久将来的预兆,又或者是上天给自己的示警

  正沉思间,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苍老而又雄厚的声音:“你想不想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苍生万物?”

  徐卿玄倏地抬头往四周天际望去,唯有奔腾沸涨的火浪,哪有他人,正疑惑时。刚才那个声盲又传来:“你内心实想济世殄佞,然而身陷险绝,无路可脱,然否?”

  他闻此先是一惊,不过旋即镇定,往天际一稽首,斩铁截铁地道:“先师所言正是弟子所思。弟子自幼零难,诚心向道,修正履德,十年不辍,希冀有朝一日扬吾道之长,弘吾道之术,济生民,除恶佞,激浊扬清。不意变起仓猝,身困险境,无由可出。伏惟先师开导诲愚,指示弟子脱厄之法。”

  那个声音又传来:“吾道以修心为首,心若至静至明,外正颜于群生而不愧,内孤影于草泽而不惭,上戴苍昊襟达怀阔,下履后土魄冰魂雪;则上游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浏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况尔之胎孕非凡品,冲幼之时人亡家破,蹈遍刀山剑林,倍品阴嫉晦劣,而依旧慧心独朗,正气钟身;竟有志于匡扶正道,区区数尺沟土岂能拦挡。言尽于此,望尔好生思量参悟,莫负天育地培之恩,空贻真体没于红尘黄沙。”

  徐卿玄正欲询问什么,忽然,眼前一晃,他又回到了现实世界。时已至次日正午,天空依黑沉沉的,在秋风肃杀之中,花谢叶落,石瘦崖枯。他静思幻境中先师教诲,又回忆起这二个多月来的遭遇果真深有体悟,对自己身兼奇能隐隐有一种理所当然之感。接下来的时光,他瞑目闭关,盘坐参悟。渐渐忘记了饥寒困倦,渐渐忘记朝日夕阳,渐渐忘记时序迁移,渐渐忘记亥猪子鼠交替。仿佛肢体虽在尘世,但魂游太虚,魄游八极。在瞑思入定,参道悟理中,一幕幕险绝奇幻的境象出现在他面前。

  先是置身于孤岛,洪涛万丈以吞天吐地之势向他冲卷而来,徐卿玄气定神闲,干道彩晕出现将他带走;接着是置身于刀山剑林中,万刃寒光森森,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呼啸而来,徐卿玄悠然自适,千道彩晕出现将他带走;再是置身于金山银海,高车驷马来往向他盛情邀请,一顶顶华轿抬着一个个美艳妩媚,戴着凤冠霞披的新娘来往向他笑脸相迎,一辆辆香车上端坐着衣薄露体,妖娆勾魂的舞女美姬,两侧或有锦衣仆人高抬状元,榜眼,探花的牌杆,或有锦衣仆人高抬大丞相,大将军,裂土亲王等牌杆络绎不绝地向他伏拜谄媚,徐卿玄目不斜视,淡然自处,千道彩晕再将他带走。

  最后置身于一座三进间的农家房舍前,西边一进陋房正冒着袅袅炊烟;庭院正中种植着一小片野菜,茅房四周是用竹子编成的篱笆;四面是起伏的小山包,每座小山包下各座落着一所或多所简陋的农舍却空无一人;北边传来了海泡拍击滩岸的宏亮声音,整个村子阳光明媚,山青水秀。

  徐卿玄细细一打量眼前的茅房,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是自己的家吗?可是自己的家及故乡不是在八年前被海水倒灌淹没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如明镜,知道自己是在修仙参道,面前出现的一切幻境俱为天道对自己的考验和磨炼。正欲回头看看那之前三次接走自己于幻境中的千道彩晕是否出现。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声:“一民,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听到这个名字,徐卿玄内心不由一怔:“自己原先姓徐名一民,乃父母所取,之所以改名为卿玄乃是在四岁那年,父亲带他去崖州县看郎中时遇到一个盲眼老道,老道劝父亲说:自己根骨奇佳,实在是天生的修道苗子,然痼疾附本元,改名卿玄或可保渡一生,父亲竟信以为真。”

  正当他回忆时,背后的女子口气惊喜地唤了声“一民”并向他走来。又听到那遥远却又极熟悉的声音,徐卿玄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一看:一个荆钗布裙,小家碧玉,肌肤白嫩,花信年华的女子正满脸惊喜地向他走来。

  徐卿玄浑身不由一颤:“姐姐,是你,你怎么……未待他说完,那个青年女子兴奋地朝中屋一喊:“爹娘你们快出来看呀!一民他回来啦!”言毕,笑呵呵地跑到他近前,满眼爱怜地打量着他。

  未待他反应过来,中屋传出一个妇女惊奇的声音:“什么,一民回来了?”话音刚落,一个身穿粗布裙裳,四十来岁,满脸忧思的妇女跑到近前,一见徐卿玄顿时转忧为喜,笑逐颜开,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喜极而泣:“儿呀!你去哪里了?自从七岁那年,你姐姐带你去县城抓药,结果你走失了,这一失就是八年!”一边说着,一边雨泣,热泪顺着脸颊滚落到徐卿玄的额头脸颊。

  他的姐姐也边哭泣边抹泪道:“一民,是姐姐不好,害你走丢了,害得爹娘担心思念了八年,害得你在外面受苦...受难...八...年。”越说越伤心,以至于说话不利索。

  中年妇女怀中一言不发的徐卿玄虽明知眼前一切皆为幻境,自己修道多年不说心如磬石,可谓清静如水,处变不惊。但是遽然遇见自己早已阴阳两隔的亲人,他们的音容笑貌早已封存于记忆深处;现在被他们一番泣诉衷肠,手足舐犊之情一激发,道心顿时垮了一角,因八年来所受的苦难委屈如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多年来饱经风霜,未曾落泪的他,此刻泪水如断线风筝,难以控制,扒在妇女怀里号啕大哭,一连串的“娘,姐姐”呼口而出。妇女亦紧紧抱着他,身旁边的姐姐则边哭边劝。

  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带哭腔的声音兴奋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来那个盲眼老道劝我改你的名为卿玄,还真是吉利呀!”

  徐卿玄闻言,离开妇女怀中,泪眼朦胧地望向妇女身后一个身穿粗糙破旧搭护,满脸辛劳扑实,下颌一部短须的中年男人站在他们后面,双目泛着慈爱和泪花正看着他。二人目光一碰,心照不宣“爹爹”徐卿玄不禁喊了声,男人点了点头。

  强忍泪水,笑哈哈道:“好了,好了,一民回来是喜事,干嘛一家子在庭院里哭哭啼啼的,让左邻右舍见到了岂不笑话。快进屋吧,咱们一家子已经八年没有合桌吃饭了!”顿了顿,朝青年女子兴悦地道:“小柔,快劝你母亲和弟弟进中屋吧!如今一民回来了,你与北邻儿子阿粱的婚事已经拖了八年,好在人家对你痴情无怨,是时候替你们张罗婚事了。”小柔俏脸红晕满脸幸福地望着徐父来往于西边厨房与中屋间端饭端菜。拭了拭泪痕,笑眯眯地对徐卿玄与徐母道:“娘亲,一民咱们进屋吃饭吧”

  徐卿玄拭着满脸泪痕,点了点头。徐母也拭着泪水自责道:“对呀,对呀!我可真是急糊涂了!一民回来,一路劳累,定是饿坏了。”言甫,一手拭泪,满脸慈爱地拉着徐卿玄往中屋而去。

  徐小柔边走边打量徐卿玄,奇道:“咦,一民你走失的这几年,是不是遇到贵人相助了?瞧你一身上等的锦布月白鹤氅,穿着皮靴,戴着玉冠,这一副装扮,就连咱县里的富家也鲜有装扮。”

  徐卿玄亦自顿打量一番,微笑道:“姐姐你说笑了。”徐小柔笑靥如花地道:“一民,你本来就长得漂亮俊朗,别说是咱们十里八乡,恐怕是整个崖州县也找不出第二个。你这一穿饰,更似天神下凡,差点令我不敢相认。”

  徐母也打量了徐卿玄一番,满脸惊艳与疼爱,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意,与徐小柔目光一碰,两人会心一笑。徐母朝徐卿玄道:“一民,你这次回来实为一喜,还有一喜待咱们吃饭后你便知道。”

  徐卿玄不知其所以然点了点头,当正要迈步跨进中屋的,他不禁回头一看:庭院仍无千道彩晕出现。内心对此既疑惑又喜悦。

  进了中屋入座,徐父已收拾好饭菜碗筷。虽满桌糙饭粝肴,五味不全,下咽艰难,但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徐小柔细心收拾碗筷。徐母则与徐父暗中对话一番后,出了庭院。中屋木椅上唯有徐卿玄与徐父谈天说地。

  须庾,一个下颌一部剑髯,相貌儒雅,身穿粗布直裰,头戴布巾,脚踏草履,约摸三十三岁的男子走进屋来。

  徐卿玄一见来人,急忙起身跪拜:“恩师再上,请受弟子一拜。”原来这个男人乃徐卿玄的童蒙授业师,唤名陈炳贞。宏武二十六年,即徐卿玄出身那一年,因上书谏止宏武帝大兴党狱,触逆圣颜,被从腹心之寄——中书舍人远贬岭南之地。然而志节未屈,到达贬所后,除了服官役官徭,闲暇时便教导当地赤贫如洗,父母不堪供学的孩子读书认字,徐卿玄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弟子。

  徐父也起身恭敬地道:“陈先生来了,小民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陈炳贞摆了摆手,笑吟吟地将徐卿玄扶起:“贤契呀,你总算回来了,这八年来可愁死为师与你一家了!”边说边轻拍他的肩膀,满脸惜才爱护。

  徐卿玄退后一步,先朝徐父一躬身,次朝陈炳贞一躬身:“我为子为徒不能尽孝尽敬,实愧对慈父养育之恩,贤师教诲之德。”言罢,又是深深两躬。二人急忙劝慰徐卿玄道:“你能安康地回来便是对我们尽孝尽敬。”正说着,徐父引陈炳贞东坐,自己出了屋门去备茶水。徐卿玄朝南面靠竹窗而坐,师徒久别重逢,又是一番慷慨淋漓地谈今论古

  当师徒正谈到对当今皇帝雍乐滥用民力,倾财逞能的看法时,徐母进了屋门,看到陈炳贞后,敛衽一轶:“陈先生来了,那正是时侯!正好有孔圣贤契为我家做个见证,此事便名正言顺,不必再担忧他人的闲言碎语。”陈炳贞微笑着点了点头,徐母朝徐卿玄神秘一笑,便朝门外轻声道:“姑娘你进来吧,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害羞。”

  徐卿玄闻言不由一怔,只见:一个身穿桃红色粗布褙子,头发简挽飞仙髻,斜插一根荆钗,乌发披肩,脚穿粗布花鞋,亭亭玉立,碧玉年华的女孩走进屋来。他一见那个女孩“清丽绝俗,明眸皓齿”的容颜竟然与自己在修炼幻境中所遇到的少女一模一样,脱口道:“是你,你不是已经...话到嘴边,他自知不妥,便咽了下去。

  那个少女与徐卿玄目光相对,竟然一时忘记了拜见他的师父,玉容含羞道:“哥哥,你记起我了!昨天我在海边落水,差点就淹死了,多亏你及时出现救了我。可你救我上岸后,便不知去向,我一直找呀找,直到遇见伯母,她老人寻问我缘由,我如实回答。于是和伯母一起来看你。”徐卿玄哦了一声后,就默然不应,起身双目扫向屋外。

  少女乘这当口朝徐卿玄的师父敛衽一轶后,便蛾眉低垂,一双秋水般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时不时偷看他的侧脸。

  徐母见徐卿玄心不在焉,并未理睬眼前这个天生丽质,貌似天仙的少女。口气略带诘责:“一民,你这是怎么了!小谢姑娘跟你说话了,为啥不理睬人家?”

  徐卿玄嗯了声,目光从屋外收回,投向小谢。见她这般尘世罕有的玉颜,先是心中自责于之前未能救脱她于幻境火海,接着心中竟引起一阵悸动,泛起一丝涟漪,星目剑眉间浮现出了爱怜。小谢见他这么盯着自己,急忙垂下螓首,丽容含晕,好似莲花抹艳,清丽娇美,更加惹人怜爱。徐卿玄自知失态,急忙定神清心,灵台瞬明,星目又投向窗外,暗奇道:“怎么千道彩晕还未出现?”

  徐母与陈炳贞看见二人的神情,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徐母咳了咳,打破沉静,道:“一民呀,小谢姑娘举目无亲,流难至此,着实可怜。你呢,又对她有救命之恩。虽然你未及行冠之龄,暂不能成家,但咱们荒野山村哪有那么讲究。所以为娘已与你爹商量过了,由陈先生作媒保择吉日,你们俩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般配极了,早日成婚吧!”

  小谢先满脸期待地望了望徐卿玄,樱桃小嘴泛起甜美的微笑,又望了望徐母、陈炳贞,坚定地点了点头。三人齐望向侧身对着他们的徐卿玄。

  此时徐卿玄满心满眼都是在思量着天道对他的考验,耳听得他们的对话,虽对成家二字极为陌生,但在潜意识里并不排斥。因为在道家所观的世界里,男为阳,女为阴,两不可少。

  三人见他一副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小谢依旧情意绵绵地看着他,丽容含喜。可徐母与陈炳贞内心不悦,于是陈炳贞温言道:“一民呀,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为师素知你才华卓绝,志匡天下,然大丈夫宜先成家后立业。我们儒教亦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为何缄口不言?”

  徐母也在一旁责道:“难道你嫌弃小谢姑娘?你之前读书时不是声称欲爱天下,先爱身边人。小谢姑娘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能辜负人家姑娘。”

  就在这时,一直望着庭院外的徐卿玄终于看到了千道彩晕,便闪电般转身先朝徐母、陈炳贞躬身道:“娘亲,师父,请恕孩儿不孝,孩儿此生已身属道门,你们的养育、栽培之恩,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未及他们从错愕中作出反应,徐卿玄双目望向小谢温柔地道:“小谢姑娘,你兰心蕙质,将来定有良家。我徐卿玄配不上你一片心意。”言毕,直往屋外疾步而去。

  刚好跨出门槛,与端茶而来的徐父与徐小柔相道而遇,二人看到屋里走出的三人一脸焦急,以及徐卿玄一脸决然,鬼使神差地把他拦住。神情悲怆地道:“一民,你要去哪里,你又要离我们而去吗?咱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的!”

  赶到近前的徐母、陈炳贞噙着眼泪道:“一民呀,难道你丝毫不顾骨肉之恩,师徒之情!欲弃我们,弃人伦,身入玄门而断亲绝义吗?”

  小谢拉着徐卿玄的衣袖,一双水灵灵的星目噙满珍珠,恋恋不舍地道:“哥哥,你又要不辞而别,狠心抛弃我而去吗?别走,好不好?”

  徐卿玄被众人围着,一番天理人伦的攻击下,道心之堤又微微松动,回想起多年磨难,重获人情温暖,竟有些不舍依恋。尤其是看到小谢那双饱含情意与不舍的星眸,内心再次被刀剜一般,说不出的痛惜与爱怜。

  就在他身坠尘世人伦,心系红颜知己时,脑海中又浮现出幻境中两城成千上万的平民惨死消亡在眼前的一幕。顿时心澄神朗,道心复固。于是他身形如电,挣脱开众人,向竹篱笆外的千道彩晕疾驰而去。不料,仅隔半步之遥,千道彩晕竟然消失了。徐卿玄一怔,不由转身一看,后面的亲人、师父、小谢、茅房全部消失了,周围的一切也跟着消失。此刻他身处一个黑暗无边,虚无缥缈的世界。

  徐卿玄一时茫然无措,忽然,脑海灵光一闪,恭敬地稽首道:“弟子庸昧鄙愚,凡心未泯,有负先师教诲,愧对先贤。罔修数载,上不能弘正扬道,下不能祛佞佑善!”

  这时,幽远杳暗的天际又传来前两次在幻境中的那个声音:“吾辈修道,所修者无非善心善意。经曰: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之中,不必绝人以逃世;养心之功,即在尽心内,不必绝欲以灰心。又曰:迷则乐境为苦海,如水凝成冰;悟则苦海成乐境。如冰化作水。道得酒中,仙遇花里,虽雅不能离俗。此类贤言经文,尔知否,悟否?”

  徐卿玄恭敬地回道:“弟子既知也悟,却陷入了当局者迷的泥潭,多谢先师诲引。”

  那个声音又道:“我道若是为了修持善心善意而疏亲密,绝人绝,弃心爱,此般可否?”

  徐卿玄略一沉吟,铿锵有力地道:“当然不可,如此便成诈善伪正,楼高基薄,虽得必失!”

  那个声音赞道:“果真是先天所育,虽沧海桑田,万世之浊,难以蚀浸慧心朗月。既然有此悟,天道自然宜俯允。”言毕,虚无杳暗的世界中忽然仙乐声声,异香袭袭,祥光万里,千道彩晕显现在他面前。

  徐卿玄起后身朝上躬身道:“弟子多谢先师多番释疑解惑。”便踏上彩晕,回转渊壤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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