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烟花


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的。

  在很多年前,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爱的时候。

  几近干涸的生命之河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让我放过自己。

  他说,来这世上一遭,我是来玩的,不是来受罪的。

  我记在心里了。

  在梦里,我还在不停地提醒自己,意图将自己根深蒂固的苦难观念剔除,再把新的栽植进去。

  驯服自己的过程很难,但我在慢慢努力。

  我的心就像磐石,难以从外界撼动,只能以内部融化。

  只有我自己决定好起来,才能好。

  从前就是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决定,所以一直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现在真不懂我一直在拖延什么呢?我又不是永远年轻。

  我应该趁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把快乐都紧紧拥起,而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很好,我可以伸手去够一把人生的美好。

  一颗彩色的火球冲向天际,巨大的烟花在我的手心里绽放,如花瓣雨,洋洋洒洒。

  邓君竹斜卧在沙滩上,撑着脑袋,眼神含笑地瞧我。

  我抬起的手,从璀璨的烟花,落到了他的脸上。

  手指隔空描摹着他的轮廓。

  我告诉自己,我可以伸手去够一把人生的美好。

  他,就是美好。

  看完烟花的那天后,我仿佛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明目张胆地跟邓君竹接触,完全不忌讳她们诧异的目光。

  我们一同进出食堂,校门,桌球室,各种地方,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谁能想到,向来寡言少语的我,在他面前居然会变成一个废话篓子。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这一面。

  他特别热衷于带我出去玩,美其美曰亲近大自然。

  一次爬山,天气阴,无路人。我们气喘吁吁登上山顶,大汗淋漓,这时候,冰凉的雨丝如同甘霖般降落。

  山风猛烈地吹拂着我的脸庞,像是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并吹上半空。

  我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仿佛被一道道绚丽的闪电划破,那不是闪电,而是天空本身在变幻莫测,如同一幅不断流动的星河,光芒四射。

  云层像是被激流冲刷的瀑布,从山巅直泻而下,与山谷中的云海融为一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人就该活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

  视线开阔了,心腔也就开阔了。

  邓君竹穿着蓝色冲锋衣,整个人清爽又帅气。他双手比在唇边,对着远处的乌云放声呼喊。

  我学着他的样子放声大喊。

  从前的龌龊、七弯八绕的心思、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亲眼见到震撼人心的风景时,通通都消失殆尽,化为乌有。

  我偷偷抬眼看他。

  他是在治愈我吗?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鼓起勇气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回:“废话。”

  我又问:“为什么?”

  他定定地看我:“因为你聪明,漂亮,而且不乖。”

  如果前两项我还能理解,那第三项我就完完全全不明白了。

  我厚着脸皮追问:“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我可乖了,怎么就偏你觉得我不乖啊?”

  他眸色淡淡。

  “对别人太乖,所以对自己,就一点也不乖了。”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他又道:

  “陈柳,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对我乖,你可以打我骂我,随意撒泼,怎么都行,就是不许对我乖,好吗?”

  有几滴雨丝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眼睫毛上,闪动着莹莹的光泽。

  他这个要求,好离谱啊。

  为了满足他这个小小的心愿,下山的路上,我刻意与他疏远,然后趁他不注意,闪进了旁边的一块岩石里。

  几分钟后,他神色忙慌地跑上台阶。

  看到坐在岩石上悠然自得,跷二郎腿的我时,他捏了捏拳头,眼里迸出杀气。

  但刚说出的话不能反悔,于是满腔的怒火化为了温柔隐忍的一句:

  “走,回家。”

  哼,回家就回家。

  我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怕我再丢,他伸出手要牵住我。

  我不让。

  他就折了根树枝,自己握住一头,让我牵住另一头。

  山里刚下过小雨,阶梯潮湿,空气清新,头顶飞过一只不知名黑鸟,叫声呕哑嘲哳难为听。

  在我第三次脚底打滑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了心惊胆战了,把树枝一扔,强硬地牵住我的手,拉着我慢慢走。

  雾气升腾,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未来的路却愈发清明了起来。

  窗户纸不用捅破,其中心意已然明了。

  蜜糖罐不用打开,围着它嗅一嗅也是甜蜜。

  没有想过要躲。

  以后也不会再躲。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某一天的午休,有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按在了寝室门上。

  “砰”的一声响,不疼,我只觉得烦躁。

  萧柯怒视着我,咬牙切齿:“陈柳,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你竟敢跟他……”

  我坦然回视,眸中毫无波动。

  “谈了,怎么着?”

  直白的话语让她顿愕。

  我贴近她的耳畔,悠悠开口:

  “有本事,就搞死我。”

  “没本事,就给我滚远点。”

  语气里居然沾上了些邓君竹豪放不羁的调调。

  许是我的神色太过平淡,和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惊诧得瞪大眼,手下的力道都不由得松了几分。

  我一把将她推开,嫌弃地掸了掸她触碰过的地方,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萧柯,你真可悲。”

  不给她反应的时机,我又勾起嘴角,朝她笑得怪异。

  “当舔狗的滋味怎么样?被拉黑的滋味怎么样?”

  话音刚落,我看见她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了个干净,张大嘴,胸膛剧烈起伏。

  心里不禁一阵快意。

  我怎么会知道她被拉黑了?

  因为是我干的。

  当然,事先征得了邓君竹的同意。

  眼见着她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我轻轻一笑,转身打开门离去,由她呆愣地站在原地。

  她们本不是高山。

  是我的卑微,赋予了她们的狂妄自大的资本。

  从前我天真地以为,我的顺从讨好会换来她们的怜悯,殊不知,人只有自重,其他人才会尊重你。

  事实也是如此,她虽然大张旗鼓地给我放过狠话,但当事情的轨迹脱离了她的掌控时,她却变成了行动上的矮子,不敢多吱一声。

  人与人的博弈,就是要拼谁的心理防线更坚固。

  我没有心理防线,所以习惯先把自己置于尘埃,然后将她们捧上高高的神坛。

  由此,任人拿捏。

  既入穷巷,就该及时掉头才是。

  幸好,我已经掉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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