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终究算福报
孙宝兰依然摇摇头,“我当初跟你爸在一起,就是看他不仅善良,还踏实,吃咱们这口饭的,一定要踏实,以前的老话说:世道苦,棺材老板笑。送逝者上路这种事情就是唯恐生意好,你要是老想着干这一行发大财,就会折损福报。”
燕柔沉默片刻,说:“我爸守规矩守了这么多年,他有福报了吗?”
孙宝兰被问得一怔,转身离开。
这时徐巧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唱片买来了。没想到,现在玩这个东西的人还不少,我在二手平台上一搜一大堆,本地就有人玩,特便宜。”
贾正一蹲着看了看,“不行啊,这些都是假货。这些不是在录音棚里灌的黑胶,只是把电脑里的音频文件转换后再制成的黑胶,音质连CD都不如。”
徐巧傻眼了,“这个……我也不专业啊。”
燕柔火了,“不专业你就带着贾正一一起去啊,你自己瞎操作什么啊!我的钱是风刮来的吗?”她忍不住一通责备,徐巧一直低头不语,然后眼泪汪汪地看了贾正一一眼。
贾正一对燕柔说:“你发什么飙啊?人家一个女孩子。”
燕柔也没办法,“算了,算了,明天就搭台,来不及了。”她拿出节目单给徐巧,“你根据这些节目单,挑几张能听的出来。”
徐巧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贾正一。
贾正一无奈,说:“我带你去找吧。”
燕柔瞪着眼看着贾正一英雄救美般地“护送”徐巧离开,气得七窍生烟。
孙宝兰看见了,问她:“你干嘛发火?”
燕柔说:“我总觉得徐巧在装,装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感觉我跟个泼妇似的,而她是个被欺负的灰姑娘。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孙宝兰摇摇头:“你太毛躁了,这是事实。你老是对人家发脾气,对你有意见不正常的吗?”
晚上,莉莉打来电话,听燕柔聊完探访老史总房间的过程后,追问了一句:“有没有看到他的视频?”
“什么视频?”
“老头子喜欢自己唱歌,拍MV,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让我帮他拍。以前公司年会,他还有模有样地上台搭配乐队唱过老歌,如果你们到时候在对棚的时候放这些,大爱他们肯定没辙。”
“视频在哪里?”
莉莉沉默了一会儿:“我手机里有,但是,你要多分我两万。”
燕柔倒吸一口凉气,想了想,“莉莉小姐,你也太过分了吧,你没有从老爷子家里得到什么好处,我也表示遗憾。可你也不能拿我当冤大头啊,况且,你怎么能保证,有了你这视频,我们就一定能赢大爱呢?”
莉莉又短暂沉默了片刻,说:“我还有一个杀手锏,你手上有了这件事情,大爱绝对赢不了你。但是这个杀伤力太大,不到万不得已你绝不能使出来,否则会两败俱伤。”
燕柔不耐烦地说:“别卖关子,你先说说看!”
听莉莉一说完,燕柔就愣在了原地,直到挂掉电话,她的嘴都没合上。这个杀手锏的威力也太大了,好了,这下有十足把握赢大爱了,她想。
徐巧和贾正一把唱片整理完,已经是深夜。
徐巧感激地看着贾正一,说:“贾哥,真是辛苦你了,我请你吃宵夜吧。”
贾正一摇头:“你都没挣什么钱,请我什么。我得回家了。”
贾正一不由分说地走了,徐巧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她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突然一辆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徐巧惊呼:“谢总?!”
第二天“战斗”开始了,在殡仪馆外的空地上,两个高大的舞台搭建了起来,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场草地音乐节要开始了,双边舞台都在等着炸掉舞台、吸引观众一起嗨。左边,大爱的舞台,精致、庄严、高雅,背后的LED屏上不停地回放着老史总的照片合集;右边,天堂移民社的舞台,简约、浪漫、古怪,像一个户外的歌舞厅,台上还放着复古的唱片机。每个舞台前都放了一片座椅,戴黑袖章的亲朋好友们可以坐,而周围则站满了前面看热闹的人群。
下午,演出开始,孙宝兰穿着旗袍,一副邓丽君的造型,款款走上舞台,她一开口就是“天幕低垂,草木含悲——”,台下的燕柔赶紧打断她。孙宝兰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哭丧,好好地唱了一首《小城故事》。没想到,大爱那边直接请来了前不久在省电视台参加选秀模仿邓丽君唱腔的歌手!他们不仅吸引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还有闻讯而来的粉丝。
燕柔傻眼了。
孙宝兰火速化妆,赶紧叫来文化馆的旧搭档们,在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中,她款款登台,唱起《四郎探母》来。可大爱那边似乎也早有准备,他们竟然直接请来了市剧团,当场唱起《审苏三》,这一来,周围的大妈大爷们全都来了。
燕柔满心狐疑,又焦虑不堪,“这大爱他们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啊。”
她情急之下,把黑胶唱片拿出来放,结果,因为唱片是假货,直接把她刚买的播放器烧了。而大爱那边竟然不知道在哪里买了正版的黑胶,爵士音乐一出来,大家全都震惊了。正在燕柔惊讶之中,大爱还当场搬来了移动摇头灯,把现场变成了一座舞池。
贾正一都快忙不过来了,说:“他们怎么好像知道我们的节目单啊?”
燕柔到处找徐巧,“徐巧!徐巧!人呢?”她急得满头大汗,也没看见徐巧。
慌乱之中,大家赶紧救场。孙宝兰开始上台唱邓丽君的歌,贾正一直接拿出电子琴配乐。燕柔灵机一动,在屏幕上播放贾正一连夜剪辑出来的视频:老史总生前自己在景区拍的MV,还自己配乐大唱情歌,以及在年会上搂着女员工跳华尔兹。整个视频看下来,老史总俨然是一个精力旺盛老色鬼。燕柔脸色大变,这怎么和她最初看到的版本不一样。
不过,这么“精彩”的内容反而吸引了一大批群众蜂拥过来看好戏。
而就在这时,大爱那边也放起了视频,不过,他们的内容截然不同。视频里配乐高雅,令人舒适,不是老史总练书法,就是拉二胡,还在为小学捐款捐物的时候,被小学生干部亲手系上红领巾。
小史总看见燕柔他们播放的视频,暴跳如雷地冲过来,一把拔下他们的U盘。
“你们马上给我滚!”他说。
燕柔看着台下等着看好戏的人群,说道:“你看,现在我们这边人比较多啊。我们还没输呢。”
小史总火冒三丈:“你还想赢?我告诉你们,我不告你们侵犯我爸的名誉权都不错了。”
燕柔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的视频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们本来也剪辑了大爱他们那样的内容。我们当然知道老史总做过很多公益,深受人们爱戴,可是,视频放错了嘛。”
小史总说:“那你们这舞台搞成这样是什么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爸生前喜欢去舞厅?你昨天给我的方案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燕柔赶紧解释:“可是,这是你爸喜欢的风格啊,他的房间里不就是这样布置的嘛。那房间里的灯比咱们这个还要炫呢。”
小史总一听,更暴跳如雷:“你们去了我爸的卧室?!简直是岂有此理,你这么这是非法入侵!老子要告你们!”
燕柔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她赶忙说:“小史总,你要是告了我们,不就更多人知道你们家老爷子的爱好了吗?”
小史总说:“谁告诉你这是他的爱好?”
燕柔播放起手机上最后一段视频,那是莉莉传给她的,视频里,老爷子在一边拍摄房间里的场景一边说:“你看,漂亮吧?有感觉吧?说实话,我一直就想,如果我哪天死了,葬礼上就要搞成这样,谁也不许哭,就得给我玩儿,给我唱歌跳舞。”
“这的确是你家老爷子的遗愿啊。”燕柔小心地说。
小史总愣在原地,但额头上却青筋暴起,说:“你们觉得要尊重死人的遗愿,死的人就什么都对,但是,是我们活着的人在给钱,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为别人而活。你们搞清楚!我知道莉莉恨我,因为我把我爸送她的车收回来了,房子也没她的份,如果你想利用她来逼我就范,想多了。”
他一走出去,几个大爱的人就过来拆除燕柔他们的舞台。孙宝兰上前阻止,却寡不敌众。她用力摇着愣在原地的燕柔:“你不是有杀手锏吗?使出来啊!莉莉不是给了你杀手锏吗?”
燕柔没回答她,在人群中到处搜寻徐巧的身影。
在大爱的后台,徐巧坐立不安,然后,被谢小冬按了按肩膀。谢小冬给了她一个厚厚的信封,说:”干得不错。“
徐巧战战兢兢地接过信封,思索片刻,说:”谢总,我还能回大爱吗?“
谢小冬为难地挠了挠头:”你去销售部吧,让老师傅们带带你。“
徐巧千恩万谢,拿着钱躲躲闪闪地跑出殡仪馆。谁知刚刚走到门口,就被燕柔叫住了。
”徐巧,去哪啊?“燕柔喊道。
徐巧转身,看见孙宝兰在燕柔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啊,我有点饿了,想去吃点东西。”徐巧低声说。
燕柔哼了一声:“我们后台准备了零食、方便面,还有炸鸡,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咋不来我们后来吃呢?”
“我……想吃碗面,炸鸡太油了。”
“别装了,我刚刚看见你从谢小冬那边出来!”燕柔气愤极了,“我说有炸鸡,你还真信了,看来你根本都没有呆在我们那边啊,现在大爱正在拆我们的台子,你没看见吧?都是拜你所赐!”
她一步步逼近徐巧:“是你把我们的节目单泄露给谢小冬的吧?是你把我们的舞台策划泄露给谢小冬的吧?我们本来都剪好的片子,是你改了的吧?你故意把史老爷子最不堪的面貌剪出来,激怒小史总,好让小史总赶我们走,对吧?谢小冬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徐巧低着头:“我也不全是为了钱。”
燕柔觉得非常可笑,“你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报复我了?因为你给岳刚开门的事情,我骂了你,扣了你的钱,因为唱片的事情,我骂了你,所以你就报复我?”
徐巧抬起头:“你觉得我吃里扒外是吗?那你叫我偷大爱他们的信息,怎么那么理直气壮呢?你偷别人的商业机密,别人也可以偷你的啊,反正我在两边都不受重视,我何必呢?没错,谢小冬是给了我钱,我帮他偷信息,他当然要感谢我,我帮你偷,你还没感谢我呢,你也觉得我就是理所当然该打杂。反正你们都看不上我,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呢?”
燕柔一时说不出话来。偏偏这时,贾正一的电话打来了,“不好了,他们在哄抢东西!”
燕柔和孙宝兰感情跑回表演区,一看就傻眼了,原来,大爱拆了他们的舞台后,把他们的黑胶唱片也撒了一地,瞬间被看热闹的人们哄抢。任凭万大元在现场凭借自己的体重优势如何维护,也挡不住抢红眼了的路人们,而且在混乱中,燕柔租来的钢琴也被掀翻,唱片机也被踩坏……
就在那一刻,燕柔突然感受到了父亲当年在母亲葬礼上的无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手挣来的一切被别人捣毁。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看见朝她跑过来的莉莉。
莉莉气愤地摇着她:“你傻啊你,杀手锏你怎么不使出来呢?你说了,小史就必须给你封口费了啊!”
燕柔依然颓然不动。莉莉实在不甘心,趁大家不注意,竟然立马冲上对面大爱的舞台,一把抢下话筒,在舞台上上大声控诉起来:“史友富,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呢?你答应了要起码陪我十年的,结果才一年你就走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要被你儿子欺负,你睁开眼看看啊!”
大伙一下就被她吸引过来了。
莉莉继续大喊:“我知道你走得不甘心,我每天都能梦见你。你当然不甘心啦,因为你跟我的最后一炮都没打完!你是跟我啪啪的时候,因为伟哥吃得太多,才猝死的!没错,我也不怕大家伙笑话,你为了在我面前展现男人雄风,什么海狗油,什么虎鞭酒,什么厉害吃什么,叫你少吃点,你又不是小伙子,可你非不听!”
这时,小史总已经闻声冲上舞台,要抢她的话筒。她一边跑,一边继续控诉:“就因为你吃伟哥猝死,所以,你儿子恨死了我,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把你送我的车收回去,租的酒店套房也解约了,信用卡副卡也给我停了,这就是要逼我上绝路啊!大家评评理,这样公平吗?”
现场的路人观众们一脸兴奋刺激,不停鼓掌,喊“多说点,多说点”!
孙宝兰看着舞台上的戏剧性一幕,问燕柔:“莉莉告诉你的杀手锏,不会就是这个事情吧?”
燕柔这时好像才反应过来,她无力地叹气一声:“是啊。她说,只要小史总不肯给钱,就拿这个事情威胁他,为了面子,他一定会给封口费。我怎么开得了口呢?做这一行,能知道很多死者家庭的隐私,要是拿这个赚钱,也太损阴德了。”
孙宝兰听后沉默片刻,说:“你说得对!”然后,她好像突然充满了勇气,把袖子一挽,不顾身上的旗袍,冲上去就跟正在拆他们舞台的大爱员工打起来。
燕柔也受到鼓励,大叫着冲过去帮忙,死死帮助一个要拖走他们电子琴的员工的腿,员工的裤子都被扒了下来。
贾正一本来躲在幕布后面,一看燕柔遭罪,赶紧上来帮忙,一抓住对方的手臂就开咬。
万大元操起板凳四处挥舞,砸退对方员工的同时,也砸坏了自己的机器,把燕柔心疼得加剧惨叫。
老袁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根水管,对着大爱的舞台直冲水,场面更加混乱。
……
最后,人去场空,现场一片狼藉。燕柔他们和大爱的几个员工鼻青脸肿地陆陆续续从派出所走出来。
晚上,燕柔在店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铺面转让“,然后,拿了一个信封,递给正在用冰块敷脸的万大元。
燕柔说:“对不住了,大元,咱们公司倒闭了,你赶紧找个工作吧,就算你要去大爱,我也能理解的。”
万大元有些失望,说:“你也知道,我不会装高级设备,大爱那边我不适合。我还是跟老袁一起去太平间背死人算了。“
燕柔又递给老袁一个红包。
老袁脑门上贴着创口贴,抽着烟,说:“你确定,又要解散大家了?”
燕柔低着头,说:“对不住,这回,我是真的破产了,没有看住这个摊子。”
老袁没接红包,领着万大元,消失在夜色中。
孙宝兰看着他们的背影,也没有理会燕柔,独自回家了。
燕柔叹口气,开着车,抱着被人踩烂的电子琴,来到贾正一的家门口。
贾正一打开门,两只眼睛青肿得像一颗桃子。
燕柔心虚地问:“谢谢你今天救我,你眼睛好点了吗?”
“谁说是为了救你?”贾正一哼了一声,“我是为了救唱片机。你说你没事买一个黑胶播放机干嘛?又不能用第二次。”贾正一没好气地说。
燕柔倒觉得自己委屈,“你没看见我连标签都没撕啊?不是7天无理由退换货嘛,我就想这两天用完,刚好卡在第7天退回去,谁知道会被人弄坏呢。”她又摸出一瓶红花油,“要不要擦一下?”
“红花油能擦眼睛吗?你要把我弄瞎啊?”贾正一叫道。
“那,你这电子琴还能修好啊?”燕柔把破损的电子琴搬到他面前。
贾正一无语地瘫倒在沙发上:“真的,我现在真心怀疑我是不是不该干这行。”
燕柔赔笑道:“就算你要转行做音乐,你也得把电子琴修好,不然拿什么吃饭?”
“谁说我转行只能做音乐?”贾正一慢慢起身,无可奈何地检查着电子琴,“帮我去房间把说明书拿出来。”
燕柔赶紧去房间里帮他翻找,一进房间她就吓了一大跳:书架上、床头、地上到处都是书,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书堆到处翻找。但是慢慢翻着翻着,她有了微妙的感动,怪不得贾正一平时那么喜欢掉书袋,原来他平时看了这么多严肃文学、哲学、文史,看来他不是假正经,是真的很正经,而且,他床边放着好几个笔记本,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喜欢手写,她挺吃惊的。有些是读书笔记,有一些是曲谱,还有一本好像是日记,她紧张地翻看,发现这并不是日记。上面写了人物介绍,故事大纲,还有断断续续的章节,原来这家伙在写小说。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渐渐地脸色变了:“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故事吗?!”大纲虽然历经很多次涂涂改改,但是仍然是一群殡葬业者的故事,男主角是一个正直、浪漫、极富同情心的大帅哥蒋正义,而女主角是一个又蠢又作,贪心不足,还总是脑子短路的人,处处需要男主角救场。
“这个女主角还真是招人烦的,名字好叫什么……闫蓉,真是难听,等等,为什么跟我的名字这么接近?”燕柔继续看,发现目前的几个故事就是他们之前经历的几场业务,“妈的,这样丑化我!”
她发现,在小说中被扭曲的不仅有她,孙宝兰是个舞厅里的头牌,想傍大款失败,于是只能依靠哭丧为生;老袁是一个总是粗枝大叶,嗜酒如命的酒鬼;而万大元是一个又胖又自卑的宅胖子。
这时,贾正一半天等不到她的说明书,便走了过来,一看见燕柔正在看他的笔记本,闪电般冲过来抢走,“你怎么乱翻我东西啊?”
燕柔怒气冲冲地拿着笔记本在他面前挥舞,大声说:“我就说嘛,你这么怕死人,怎么还那么轻易就答应加入我的团队,原来是为了挖素材,写小说!你写也罢了,为啥把我们所有人都写得那么不堪,而只有你是个大英雄?”
贾正一心惊胆战地抢笔记本,“这是小说嘛,小说都是虚构的啊。”
“我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但这就是你接近我们的目的?怪不得你平时喜欢搞些莫名其妙的有的没的,一会儿问我们一些奇怪的问题,看我们的反应,我只当你是个文青。你经常出手帮我,明明是个胆小鬼,今天还帮我打架,我还感动得要死,结果原来你另有目的!”燕柔怒火中烧,但说着说着,竟然觉得眼角有泪。
燕柔擦干眼角,然后把小说挑了几段读了起来:“……’闫蓉看着客厅里的棺材,吓得跳了起来,根本不敢看死者的脸,这时蒋正义从容地走过来,给死者的脸盖好白布,说了一声’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死亡是凉爽的夏夜’,你也有这么一天。闫蓉瞬间被触动了’——这写的什么玩意儿!你有这么大胆吗?”
贾正一赶紧解释:“后面还有呢,还有呢,女主角也有很可爱的时候,”他拿过笔记本,翻了一页给她看:“你看这段。”
燕柔又读起来:“……’闫蓉父亲因为工作太忙,在她成长最重要的时期总是缺席,因此父女二人总是不对付,她没有机会也不愿意去理解父亲……”
她把笔记本扔到一边,“假正经,你要是真的想拿我当原型,我也没什么意见,但是你好歹要诚实一点,或者认真一点,去了解一下事实是什么。不要想当然,不要自以为是,你以为我跟我爸的事情是个好噱头是吗?你以为我跟我爸的矛盾是因为我不理解他?就算你真的是为了写小说才接近我们,也请你用点心,可是你写出来竟然是这种水平,我太失望了!”
在贾正一惊诧而愧疚的目光中,燕柔离开了。
贾正一试图拉住她:“对不起,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个一事无成的loser,我什么都会,什么都想做,可什么都做不好。我总以为自己是个搞文艺的,想唱歌,想做音乐,但是只有最便宜的酒吧才会欢迎我,我想写诗,但是写得跟屎一样,只有背别人的诗才能显得我像个诗人,我想,或许写小说能赚钱,可是尝试了一些题材,写了些短篇,总是被退稿。你来酒吧找我那天,我立马就答应了,因为我觉得殡葬这个题材很新鲜,很猎奇,读者一定会有兴趣。所以,我每天观察你们,然后每天回来写,可是,还是写不好。”
燕柔冷冷说了一句:“祝你梦想成真。”转身走了。
燕柔疲惫地回到店里,一开门,吓了一条,孙宝兰竟然又在店里。
“你咋还不回去?”燕柔明知故问。
“你不回去我怎么回去?”
“没带钥匙吗?”
“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燕柔有些伤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和孙宝兰的关系。自从回来之后,她们就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那是父亲留给她们的一套60平米的老套房,这段时间以来,她们与其说很有默契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如说不想面对真正的问题。
“生意是做下去了,被大爱这么一闹,我们的名声也臭了。我想了想,这个纸火铺还是转让出去,大不了咱们少赚点,反正人也散了,转让费咱们一人一半。”燕柔说。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孙宝兰问。
“走一步看一步呗,我先在金州市找找工作,还得还信用卡呢,实在不行,我就回北京。厚着脸皮跟老板谈谈,说不定还能回去做婚庆。”燕柔故作轻松。
孙宝兰摇摇头:“要不然,你跟我学哭丧吧,大爱他们不会这个。”
“不要,我根本哭不出来!”燕柔不假思索地拒绝。
孙宝兰说:“哎呀,你虽然看我哭了这么多年,但是内心对哭丧还是有歧视的。你这样想吧,哭丧其实是把祭文和哭亲结合起来的艺术,你要有随编随唱还要会押韵的能力,这就像那啥,说唱,freestyle,这要本事吧?还要肺活量大,懂调解呼吸,要用丹田去哭,不然哭半个小时就没气了。而且现在大家要求越来越高,以前我们有哭腔就行了,现在还得有眼泪。这又是一门技术活了——”她越说越起劲,不时还喝口茶。
“好了,好了,”燕柔打断她,“我可没说要学。”
“但是真的很赚钱啊,其实,我跟你爸在一起,他都拿我当免费劳力,虽然价格要开给主人家,但是从来不会全部给我。相当于我也在给他打工,给员工打工。你知道吗,我这水平,要是出去单干,每出一次活起码3000,包一晚上和出殡全天。”孙宝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滔滔不绝,“咱俩弄个哭丧组合怎么样?你回北京,多吃苦啊。”
“真的?”燕柔也假装很有兴趣,“哭丧这么贵?”
“当然啊,你不也拿我当免费劳力吗……算了,不说这些。”孙宝兰笑着说,“放心,就算铺面没了,天堂移民社的灵魂,是不会垮掉的”。
燕柔用力点点头,抱住她。
第二天,燕柔在店铺门口贴上一张海报:“店铺转让。”
她突然觉得背后有人,转身一看,贾正一站在背后。
“你干嘛?我可没生意给你。”燕柔拍拍身上的灰。
贾正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来给你道歉,我昨天把小说通读了一遍,我发现我的确写得不好,人物空洞、刻意、矫情,一点都不像真正的你。”
燕柔偷笑了一下,“干嘛要像我?你把主人公改成徐巧,这不就像了吗?”
贾正一严肃地摇头,“她不像个女主角。”
“为什么?”
“她身上我看不到光芒。”
燕柔惊异地回头,品味着“光芒”二字,“难道我有?我都混成这样了,有什么光芒?”
贾正一说:“黯淡的光芒也是光啊。”
“切!你这是夸我吗?“燕柔翻个白眼,”好好写你的小说,说不定火了之后能够借我点钱,啊,大作家。”她拍拍他的肩。
这时,她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老板在吗?”
燕柔转身,看见是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女人。
女人热情地拿出一张名片:”你好,我是区民政局的,我姓廖。是这样的,这一两年,我们一直在解决弱势家庭的丧葬问题,就是专门帮那些没有什么亲人的低收入家庭,或者孤独去世的老人解决丧葬问题,以前都是跟殡仪馆合作,可是现在殡仪馆人手不够,成本也很高,我们就想,看能不能跟一些民间的殡葬公司合作。“
燕柔看着名片:”那我叫你廖姐吧,请问,需要我们怎么合作啊?有预算吗?“
廖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预算当然是有的,民政这边一直会有一定的预算支援这些群体,同时呢,为了节约资源,也为了推广新型埋葬,也有一些奖励办法,我们就把这些结合起来了。如果你们愿意帮助那些弱势家庭举行简约、新式的收敛和葬礼呢,大概咱们每一个案例能给到三到五千的补贴。“
“三到五千?有点低啊,现在谁办葬礼没个一两万啊?三千五千的,成本都不够啊。”燕柔皱着眉头。
“所以,我不是都走完一条街了吗,都没有人答应。要是你们肯答应,我一定尽量帮你们争取高一点的补贴。你想,你们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是你们案例多了啊,而且咱们跟社区都是相互联系的,你们跟社区混熟了,以后业务多的是啊。”廖姐几乎是哀求着说,“你们就当前期业务推广了嘛。”
“我们愿意!”孙宝兰从店铺里钻出来,坚定地说,“这多有福报啊,燕柔,咱们不会吃亏的。”
廖姐兴奋地掏出小本本:“那我记下你们的电话,加个微信。”
燕柔扫了她的二维码,说:“放心,赚不赚钱是活人的事,但是往生者都是平等的。我们该做的一定做好。”
贾正一悄声地说:“这就是你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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