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不要记得我
经过张东的案件之后,燕柔仿佛一夜之间运气爆棚,民政局一次给她找了好几个为独孤离世老人善后的案子,她忙到鸡飞狗跳,却十分开心。最后一个案子,依然是一个孤独离世的老人,但是这一天却只有她一个人前往。她走进一条熟悉的巷子,发现这一切似曾相识,她按照手机上的地址找过去,发现门自然地打开了。她走了进去,发现老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单。她心里有些不安,朝遗体鞠了一躬之后,慢慢揭开白布单,在遗体露出脸的一瞬间,她吓坏了,那竟然是她父亲的脸,“啊——”她的尖叫震动屋宇。
“啊——”伴随着尖叫,燕柔睁开双眼,原来是一场梦。她擦了擦满头的冷汗,一抬头,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她又吓得大叫,仔细一看,竟是端着碗的孙宝兰。
孙宝兰愣愣地看着她:“做噩梦了?快起来吃早饭,今天熬了绿豆粥。”
燕柔睡眼惺忪地比了个“OK”,自从回来之后,她和孙宝兰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尽管孙宝兰在名义上依然是老燕的遗孀,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没有生孩子,还住在这里,仿佛是在跟燕柔抢遗产一般。于是,平时她总是把家务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每天还要准时叫燕柔吃饭。后来,燕柔主动承担起生活费来。可是将来两人又继续怎么相处,谁也没有提。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始终觉得心里隔着一层玻璃,尽管大家都客客气气,可终归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吃完饭,燕柔一看时间:“完了,都十点半了,我得赶快去开门。”如今镇上的人依然还保留着赶早集的习惯,家庭主妇们买香蜡纸钱跟买菜一样,是要在做午饭之前必须完成的事情。
“不用急,”孙宝兰边收碗边说:“大元已经开门了。”
“大元?她怎么开门?”燕柔满头问号。
“哦,她昨天跟我说,她准备换个地方租房子,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我就让她先在店里凑合住两天。”孙宝兰说。
“让她在店里住?!”燕柔惊呼。她本来想问“她咋没问我呢”,但这会显得像是在质问孙宝兰,这让她们之间本来就敏感又模糊的关系承受不了压力。她懒得去无故打破平衡,便“哦”了一声。
燕柔来到店里,发现万大元正在帮忙卖东西。看到她,万大元有些不自在,连忙交代:“刚刚卖了五斤纸钱,10把小蜡烛,十把香。你看看你微信,收到钱没有。”
燕柔连忙看手机,“嗯,收到了。”
“我过两天找到房子就搬出去,刚刚我还把店里收拾了一下。”万大元讨好地说。
燕柔看了看店铺里的货物,果然码得整整齐齐,“哦,辛苦了啊。”她看着桌子上没啃完的馒头,想了想,说:“大元,你是不是缺钱啊?”
“啊?”大元疑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燕柔非常难过地说:“对不起,之前都是因为我太冒失,把团队搞成这个样子,工资也发不出来,只能接一点零散又不赚钱的小活勉强糊口,我知道,那点钱根本没法让你生活。如果你不嫌弃,就住这儿吧,如果连饭也没法解决,就住我家吧。你放心,我们团队肯定还能好起来的。”
万大元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行,不行,哪有不做事情白吃白喝白住的道理,我这辈子唯一白吃白喝白住的经历就是坐牢,你也不容易,我怎么能还让你这样照顾我呢。”万大元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我本地还有个亲戚,我现在就打电话!”说着,她就真的出去打电话了。片刻之后,兴奋地回来,说:“我跟我那亲戚说了,我现在就搬过去!”
燕柔有些不放心:“是吗?”
万大元猛点头:“真的!”说完,她就抓起地上的背包,轻快地跑了。
望着她的背影,燕柔虽然努力说服自己是真的,但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或许万大元只是不想给她添麻烦罢了,再说,如果欠燕柔这么多人情,之后要是再有活,她还好意思要钱吗?当然不好意思,可是钱对她很重要啊!
“我怎么就这么蠢呢,把团队搞成这个样子,大家连饭都吃不起。”燕柔颓然地坐下,欲哭无泪。
晚上,燕柔刚要睡下,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喂,请问是燕柔吗?”对方问道。
“对啊,请问你是?”燕柔缓缓从床上坐起来。
“我们这边是双凤派出所,你认识万媛媛吧?”对方说。
“啥?派出所?”燕柔一下弹了起来。
等燕柔和孙宝兰赶到派出所时,吓了一大跳:万大元的手上、脸上到处是淤青和血迹,而另一间询问室,一个明显醉酒的男人在发出阵阵痛苦而愤怒的哀嚎。
孙宝兰轻声细语地问万大元怎么回事,怎么也问不出来,警察便说出了缘由。
原来,万大元说的投靠亲戚家果然是假的,她压根就没有亲戚在这边,她假装打电话,只是为了宽慰燕柔。走出纸火铺之后,她到处找工作,可没人愿意要她,就连餐馆端盘子的活都找不到。很简单,对方要看她的身份证,可她拿出来的是一张刑满释放证。她就这样一直漫无目标地游荡到天黑,然后带着背包,准备偷偷在公园里凑合一夜。谁知道,她刚刚睡着,就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她睁眼一看,是一个醉酒的流浪汉。她勃然大怒,把醉鬼揍得七荤八素,惊动了公园里的管理人员,立马报警了,于是两个人都来到了派出所。
“现在事情比较麻烦啊,”民警说,“她是刑满释放人员,属于有前科的人,而且她的罪名就是故意伤害罪,现在她这么一打人,万一对方追究责任,她就会立马进去。可如果能有人来保释她,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听到这里,埋着头的万大元抬起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燕柔面前,“对不起,燕老板,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才叫警察找你。”
燕柔赶紧扶她起来:“大元,你咋出来这么久了都没****啊?哎,我也是脑子迟钝,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遇到过需要你拿身份证的机会。”
万大元哭着说:“其实,我出狱之后,只要拿着刑满释放证明回到原籍找派出所,就可以****,可是我没法回去。我老家只有一个爹,他早就另娶老婆了,恨不得我死在外面,再说我还坐过牢,他更不许我回去了,觉得我丢人。我婆家更不行了,因为我砍伤我前夫,他们恨不得弄死我。我实在没办法,能找的人只有你,我之所以一直跟着你们做事,就是因为你一直没让我拿身份证给你看,你那么信任我……严老板我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再进去了。”
燕柔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了。”她看着警察,“是那醉鬼要侵犯她,她这是合法的自卫,怎么也算不上故意伤害啊。公园里到处都是监控,事情到底咋回事,看看就行了嘛,对吧,警官?”
警察指了指隔壁,意思是还得等隔壁醒了酒再说。“我们也没说要拿她怎么样啊,最怕你们这些自以为懂点法的人。”
“哎哟,公民受到普法教育不是件好事吗?”燕柔说,然后还翻出刚刚查到的条款,“对了,警官,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条例实施细则》,不回原户口所在地定居的,向现居住地户口登记机关申报换领新证。所以,我的员工万媛媛,可以在你们这儿领新身份证吧?”
民警挠挠头,“白天再来好吧。“
从派出所领回万大元,已经是凌晨了,但是三个女人还没睡。燕柔在柜子里四处搜索万大元能穿的衣服,发现一件合身的都没有。最后,竟是孙宝兰拿出了燕大志的T恤,万大元才勉强穿得上。
“你们说,我一个穷困潦倒的丑人,咋还这么胖呢?”万大元苦恼地摇头,“燕老板,宝兰姐,我向你们发誓,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的大恩。”
“别,别,别,”孙宝兰连忙摇头:“从昨晚到现在,你不是下跪就是感恩,我都快折寿了,别这样啊,干咱们这行的,磕头请罪都是有数的。”
燕柔打了个呵欠,准备睡了:“妈呀,早上8点了,熬了个通宵。我准备睡觉了,大元,你醒了之后跟宝兰姨去派出所****,别忘了啊,记住这辈子别再跟任何坐牢有关的人和事沾上关系了。”
万大元使劲点头。
就在这时,燕柔电话又响了,她一看是廖姐来电,喜忧参半:“生意来了!哎,这觉是睡不成了。”
她收拾好东西就赶过去,万大元信心大振,马上去找老袁。老袁得知万大元的经历,把她骂了一顿:逞什么能呢?有困难不能跟我说吗?住我家就行了啊,怕我打你主意不成?
万大元听得暖暖的,嘴上说没这么想。心里却想的:我就那么没魅力么?难道只有流浪汉对我有兴趣么?
燕柔赶到一座老小区,这里的住户大多数是曾经第一批城镇居民,房子格局不大,一般是两室一厅,现在住的普遍都是年轻人租户。她来到逝者家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刚走,只看见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守在一具覆盖着被子的遗体旁边。
年轻女孩自称小茜,长得很清秀,眼里却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忧伤和沉稳。她是这座屋子里次卧的租客,床上躺的是房东杨大爷。她重复着她对警察说的话,这房东的亲戚好像只剩下儿子和一个妹妹,但是平常都没什么联系,好像他们都特别恨他。她一个单身女孩子,平时也很少或者说刻意避免跟房东交流,一般回房间后就不再出来,洗澡都是半夜洗。所以,周末这天,她发现房东已经一天没出门了,门从里面反锁着,电视一直开着,她才有所疑惑。因为昨天房东找她分摊电费,这个抠门的房东,别人欠他一块钱他都惦记着的,可今天,她要把电费拿给他,却从早上敲门到晚上,对方一直不回应,她又打电话,电话铃声在杨大爷房间里狂响,可就是没人接。她这才开始紧张了,这毕竟还是一个年近70岁的老人。于是,她想办法破坏了门,才发现,房东躺在地上,已经断气。她打了120,可是救护车过来,直接都放弃抢救了,说老人起码已经死了12小时以上。她不知道怎么联系老人的儿子和妹妹,只能先联系了社区,社区仿佛对这家人的德性早已了如指掌,便第一时间先找来燕柔他们再说。
“他儿子和他妹妹为啥不管他啊?”燕柔问小茜。
她拼命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只是个房客,而且我跟他并不熟。”
这时,社区的人来了,竟然又是小刘。
“哎,给他儿子和妹妹打了电话,儿子在外地出差,说要三天后才回来,叫我们先放在殡仪馆。妹妹更绝,直接说要带孙子,最快明天才能过来。”他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仿佛生怕躺在床上的遗体会听到似的。
燕柔知道,他想说的是:又是一个生前不好好跟家人相处,死后孤独凄凉的故事。她在想,如果自己处理这种事情多了之后,是不是也会拿因果报应来为自己的麻木、冷漠找借口?
燕柔开始拿出笔记本,问小茜:“你知不知道这老人的出生年月,还有他的一些喜好?虽然我们只是做简单的后事,也还是要考虑逝者的情况。”
小茜一脸迷茫:“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大概68,还是69岁。我真的跟他不熟悉。”她有些沮丧地说:“我前几天才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他儿子会不会继续让我租啊。”
燕柔看她实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便再问,心想,这个小女孩应该也吓得够呛。“这小区里应该还有很多空房子可以租吧,你说你给了他房租,有转账记录什么的吗?只要有证明,他儿子应该会退钱给你。”
“我交的现金,没法证明啊。”小茜苦恼地看着房东的方向,似乎有些恐惧,收回了目光,她求助地看着小刘,“你能不能帮我给他的家人说说?”
小刘面露难色:“这个,我也很难开口啊。”
刚说到这儿,就看见一个60来岁的老妇闯了进来。她一脸怒色,进来看到床上的杨大爷,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就这么死了吗!又甩烂摊子给我!”
小茜一看到她,本来就沮丧的脸又添了几分紧张,叫到:“杨阿姨,他好歹是你亲哥。”
燕柔和小刘对视一眼,大概都在想:不是说明天再来的吗。
谁知,杨大妈听到这句话,怒道:“这是我们家的事,要你管?你个烂货,人是你害死的吧?”她转身看着燕柔他们两个,指着小茜:“这女娃不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跟我哥绝对有什么事情!”
小茜立马站起来:“死者为大,你当着你哥的面,能不能积点口德。”
杨大妈哼了一声:“这房子本来我们兄妹都有份,是他一个人抢占去的,有退休金也不养家,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就连儿子都是我帮他带大的。他儿子长大了,想找工作,想结婚买房子,他宁愿把钱用来玩舞厅,都不给儿子,那你说,儿子凭什么还要理他呢?退休金不够他玩,还把唯一空余的房间租出去,全小区谁不知道他就是个混账?而你呢?你个杀人犯,你为啥在这种人的房子里都住得下来?还不是因为你是个杀人犯,别处不敢要你!如今他老了,没人照看他,他就找你照顾他是不是?”
小刘和燕柔当场愣住了。
小茜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万大元和老袁提着尸袋和工具呼哧呼哧地爬了上来,看着剑拔弩张的现场,有些尴尬。老袁一脸淡定地戴上橡胶手套,说:“让一让,入殓了啊。”
万大元一看小茜,愣了,片刻后惊讶地叫道:“婷婷!你咋在这儿呢?”
小茜抬起头,看着万大元却没回答。
万大元惊喜地指着自己说:“我,万大元,哎呀,万媛媛!认不出啊?”
小茜茫然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我不叫婷婷,你认错人了吧?“
万大元愣了,“你不是黄婷?你的长相、声音,都……明明就是她啊。”
小茜依然一脸茫然。
万大元想了片刻,勉强笑了笑:“哦,那可能认错了吧。”空气有些尴尬。
燕柔不明所以,问:“怎么,小茜像你亲戚啊?”
万大元说:“不,像我一个狱友。”
杨大妈一听,拍着大腿:“妈哎,怎么还这么多劳改犯!”
老袁大声说:“那还要不要收敛?我们来收敛是民政局出钱,我们现在走,就是你自己出钱,找别人去!”
杨大妈的话被堵了回去,她收起包就要走:“那不关我事了!你们给这东西收尸就行了。”走出去她又转身回来:“家里的东西我都有份,你们别乱动啊。”
看见她走,燕柔默默给贾正一发了个微信,告诉他这里有好素材。
杨大妈走后,小茜转身开始忙着打扫房间,本来还很关切遗体的她突然好像不敢朝那边看——她似乎不想和万大元对上眼神。
而万大元则一边入殓,一边自顾自地说:“妹子,你长得真的像我一个姐妹儿,她也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而且,她比我早出来几个月,也没留个联系方式,我也找不到她。看见你那么像她,挺吃惊的。”
小茜听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是吗?那么巧啊。这世界上像的人多了,不是还有一些节目专门请明星脸吗。”
万大元点点头,“你说话的语气也这么像她。”
小茜不敢再说话了,说:“我去给大家买水。”
小茜走出门。没想到万大元也追了出去,她看着小茜飞跑下楼的背影,高喊了一声:“0837!”
小茜跑得无影无踪。
燕柔看着门口的万大元,说:“你刚才喊的是啥?”
“她的编号,每个犯人不都有编号吗,在里面,只有特别熟悉的朋友才知道真名,平时,大家的称呼不是编号,就是外号。我的外号,就是胖子。”万大元说。
燕柔说:“那你刚才叫她的时候,她有反应吗?”
万大元说:“没看清,但我肯定,她一定有反应。”
“你跟她为什么那么熟啊?”燕柔不解。
万大元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的刑期本来还有两年,但是,因为我救过她,算是重大立功,所以减刑了,少坐了两年。”
看见燕柔吃惊得说不出话,她又补充了两句:“哎,也可能她当着大家的面,不想让人知道她坐过牢吧,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我能理解。”
燕柔点点头,宽慰她:“或许,你真的认错人了呢。即使真的是她,只要她不想承认,咱们就假装不知道呗。”
小刘看完这戏剧般的一幕幕,回过神来,满脸愁云地说:“啊,既然他家属还在,那这个情况我们得重新考虑。”
燕柔紧张起来:“意思是,这个后事就不是民政补贴,得找他们家属要了?这不行啊,你看刚才他妹妹说的话,压根就不想管嘛,我们找谁要钱去?”
小刘唉声叹气,来回踱步地给他儿子打电话,先是不接,好不容易打通了,对方回了一句:“不管我的事,你们看着办。”就挂掉了。再打了十几个电话拨过去,他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也回不来啊,我在海南谈生意,要回来也是一个礼拜以后。”
大家听着免提里传来的声音,愣在了原地。老袁也停止给逝者擦身,毫无顾忌地就着酒瓶喝了一口。
燕柔说:“哎哎呀,刘老师,你就按照没有家属的性质来办嘛,总不能把遗体留在这儿吧。”
小刘拼命摇头;“别害我,我这表怎么填?总不能欺骗上级吧。”
燕柔说:”那我不管,你要是搞不定,今天这遗体我们就不搬走。“
小刘一跺脚,”我回去问领导。“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正说着,小茜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她把矿泉水发给大家之后,沉默片刻,说:“最低要多少钱啊?把他收敛了,再火化的话。”
万大元说:“收敛服务费最低3000,火化费最低400,骨灰坛最低500,火化之后,拿上火化证,在殡仪馆存放,一年两三百。”说完,她仔细看着小茜的表情。
小茜略微思考,说:“我先垫吧,之后我再跟他家人商量怎么处理。”她看着大家惊讶的眼神,补充一句:“总不能让我跟遗体住一屋,对吧?”
事情迎刃而解,老袁和万大元开心地干起来。小茜也突然也像换了一个人,看着正在忙碌的老袁,说:“我来帮他穿衣服吧,听说,寿衣最好是女儿穿,对吧?我就冒充一下他女儿吧。”
大家吃惊地看着她。燕柔把寿衣给她,看着她熟练地给杨大爷穿衣服,说:“你好像很熟练啊。”
小茜说:“我几个月前帮我妈入殓过。”
燕柔连连道歉:“不好意思。”说完开始帮大爷收拾屋子,看是否有贵重物品。
这时,贾正一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燕柔说:”贾作家来啦?你现在是熟手了,去帮忙入殓。“
贾正一赶紧摇头。
”不需要。“小茜说,她挽起袖子开始干,万大元突然睁大眼睛。待小茜给杨大爷穿好衣服之后,和老袁一起把杨大爷装进了尸袋。
结束之后,万大元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着她手腕上的一道伤疤,问:“你这是怎么伤的?”
小茜尴尬地挣脱:“前段时间伤到的。”
万大元说:“我那个朋友黄婷,身上也有你这样的伤,她说她割过腕,伤口和你的很像。”
小茜背对着她:“这世界这么残酷,割腕的人多了去了。”
他们把杨大爷的遗体收拾好,通过充满杂物的拥塞楼梯,抬上了车。院子里有几个正在晒太阳的老人,默然地看着他们,表情好像在说:“又走了一个。”这个老小区里,每个月总有这样孤独离去的老人。
小茜几乎是掏出了自己这几个月所有的积蓄,还向老板预支了这个月的工资,才筹足给燕柔他们的钱。
燕柔颇不忍心地手下,但是想了想,又抽回五百块推给小茜,说:”火化费先别给我。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自作主张先火化,毕竟他家属都还能联系上。万一他们有什么后悔的,要怪罪到你身上,就什么都晚了。这样吧,遗体我们先在这边停一两天,这两天努力尝试联系他妹妹和儿子,至少要让他们谁出来承担这个事情,我们再考虑火化。“
小茜想想,是这个道理。便收回了钱,说:”倒也是,就我这么点钱,只能让房东烧大炉子,骨灰都不好拣。“
燕柔见状,实在是不忍心,打电话给小刘,要到老杨儿子的电话打了过去,说这边一定要他签字才能火化。儿子实在拗不过,说,他待会就买机票,大概晚上就能到。
于是,大家便在殡仪馆等老杨儿子。
贾正一等得无聊,看见隔壁有个告别厅正在举办葬礼,便过去闲逛。没想到家属中有一个人为了打发无聊,带了把吉他,他便坐下来聊了两句,一来二去和别人家属聊熟了。家属决定在告别厅里守夜,买了很多啤酒和零食,请贾正一一起喝酒。贾正一和大家一边聊,一边弹唱吉他,越聊越嗨,越喝越多,直至夜色渐浓。
燕柔则觉得,老杨儿子的承诺不靠谱,于是一小时后又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买机票没,结果他说正在海边吹风,听不清楚,敷衍搪塞了过去。把燕柔和小茜气得七窍生烟。
“你知道吗?其实杨伯警察提起他的儿子,说儿子能干,一个月能挣一两万。我在酒店端盘子,一个月才3000,他都不肯把钱补给我。算了,我就当做好事积德了!”小茜气愤地对燕柔说。
燕柔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小茜,摸出一个小包:“这是我在杨大爷的衣柜里发现的贵重物品。”
小刘一打开,发现里面有一个存折,和两张银行卡,他一看存折,里面余额竟然还有3万多。小茜惊呼:“你咋不早拿给社区小刘?”
燕柔说:“不都是最后拿给他的吗?我先给你看看。”
小茜说:“你早点告诉我有这个,我就不用受气啊。”小茜立马打电话给老杨的儿子:“喂,杨哥啊……你老爹存折上还有3万多块钱,可能需要你回来帮他销户才能把钱取出来吧。你看你啥时候有空……”
小茜愣了一下,挂掉电话,夸张地叹息:“我话还没说完,人家说明天早上赶最早班飞机飞回来。”
燕柔大松一口气,收拾好东西便回家了。回家路上她总觉得好像遗忘了什么,看了看包,又什么都没遗失,便疑惑地走了。
——她遗忘的就是已经在隔壁告别厅喝得酩酊大醉的贾正一。
清晨,呼呼大睡的贾正一被人拍着肩膀唤醒。他酒意未消,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发现有隔壁上缠着黑纱的人递了一个红包到他面前。他一下坐了起来,想起对方是昨晚和他喝酒聊天弹唱了一晚上的家属,”什么情况?“他看着红包。
年轻的男家属说:”谢谢哥,你昨晚陪我奶奶睡了一晚上。“他指着贾正一背后。
贾正一一看,他竟然躺在冰棺旁边,还睡了一晚上。冰棺里的老太太一脸慈祥的微笑,似乎很满意。
”啊——“贾正一的惊叫划破空气。
贾正一惊叫着跑出去,一头便撞在燕柔身上。
”你没事吧?“燕柔也是早上才想起她把这么大一个人落下了。
贾正一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陪尸体睡了一晚上!”
燕柔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你正式上道了!”
这时,她电话狂响,她一接起来,“喂?”
“喂,我们到社区办公室了,你在哪里?!”对方在电话里激动地叫喊。
燕柔挂掉电话,微微一笑,“走吧,战斗开始了。”
一大早,老杨的儿子和老杨妹妹就来到了社区办公室,儿子甚至还来不及脱掉工作服,那是一件某本地房地产公司的保安服。
燕柔和贾正一在社区办公室看到“风尘仆仆”的老杨儿子,露出鄙夷的眼神,她小声对贾正一说:“嘿,还在海南呢,还一个月一两万呢,结果就是在郊区售楼部当保安。”
老杨儿子一副“继承人”的派头,要求燕柔快点把存折和死亡证明给他,不要耽误他去银行取钱。在大家鄙视的注目礼中,燕柔把东西交给小刘,小刘办好手续后,交给老杨儿子。
他开心地拿到东西正想离开,被小茜挡了去路:“小杨哥,你爸的丧葬费是我垫的,能不能把钱补给我啊?一共不到5000,你现在可有三万多。”
小杨鄙夷地看着她:“我可没让你垫资。”
杨大妈也帮腔:“就是啊,而且你房子租得那么便宜,谁知道平日里还得了什么好处呢,那家伙那么好色。”
小茜怒了:“杨阿姨你可别乱说,我是给你亲哥办后事的人,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还血口喷人。”
小杨横在她面前:“干嘛,干嘛,你想对我姑怎样?别以为你杀过人坐过牢,我就怕你!”
空气一下安静了,这时万大元走了进来,她看着小茜。
小茜气得浑身发抖,大吼:“我是坐过牢,我就是因为杀了你这种狗畜生才坐牢,你六亲不认,比我还不如呢。”
小茜的声音中似有杀气,小杨有些怵,欲言又止,被杨大妈拉走了。
小茜站在原地,无助地流泪了,她转身看着万大元,突然流出泪来:“媛姐,我就是黄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我坐牢,我太害怕那种目光了。”
万大元冲过来抱住她。
小茜抽泣着又说:“我其实跟杨伯很熟。我只是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怕别人知道我跟这个混蛋很熟。”她哭得蹲了下来,两天积累的情绪全部释放了:“我以前一直觉得,一无是处的人,连死都不配,因为你的家人都不想帮你收尸,但是,我后来发现,没有谁真的是一无是处,至少杨伯不是啊。为什么他家人要这样对他,要这样对我呢。”
燕柔也来安慰他:“你为什么要假装跟他不熟啊?你明明就做了好事嘛。坐过牢又怎样,万大元在我们这儿干得可好了。”
小茜又说:“不仅因为我是劳改犯,还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混蛋,我不想被人认为跟混蛋很熟。认为我们蛇鼠一窝,我对不起杨伯。虽说我以女儿的身份安置他,但其实,我们这么久的相处,更像是忘年交,杨伯只是一个大我四轮的老朋友。”
万大元摸着她的头,“你可别这么想,我也是劳改犯,我才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呢。”她坐到小茜的身边,“还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咱们不也是忘年交吗?”
小刘贴心地给她们俩倒了两杯热水。
“记得,那时,我还差几天才满18岁。”小茜说。
4年前的那个夏末,小茜进了监狱。她穿着囚服,抱着发的洗漱用品,缓缓走进牢房,房门在她身后“砰”一声关闭,她抬头迎来7个注视的目光。一个长得一脸横肉的女犯人轻蔑地打量着她:“多大了?”
“18,”她说。“下周就满18了。”
几个女犯人窃窃私语,对着发问的女犯人讨好地笑着。
“身材不错嘛,”女犯人的目光像要穿透她的衣服,“犯什么事情进来的?”
“杀人。”她说,“杀男人。”
空气稍微安静了片刻,但很快就传来那个女人的狂笑:“哈哈,杀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女子监狱最不缺的就是杀男人的婆娘,圆胖子也是杀男人,对吧?”她望向最角落里躺着的一个健硕的女人。
万大元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小茜,又看了看其他人,转过身,继续躺着。门口那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开始狞笑着,伸手抓向小茜的胸:“奶子不错嘛!”
小茜恶心地闪开,然后脸上“啪啪”挨了两耳光。小茜摸着火辣的脸,抬起手也啪一声还了一手过去。
女人怒了,跳起来把小茜摁在地上,其他几个女人也来帮忙。眼看女人的拳头就要挥在小茜身上时,万大元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她的手。
“你吃撑了吗?”万大元冷冷地看着打人者,“她还没满18岁,你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小茜和万大元就这样熟识了。
虽然她没搭理这几个老犯人,却仍逃不开新人被整的规矩,打扫一个星期的监室是无话可说的。上生产车间干活,走慢了屁股挨踢也很正常。不过,好在她和万大元关系不错,相互照应,那些人也不至于太过分。
两年后,小茜终于也熬成了老犯人,将监狱日子过成了习惯。大家甚至开始开心地、添油加醋地描述各自的犯罪过程,往往这种时候,出卖过身体的故事最受欢迎,那是大家枯燥却缺乏宣泄的日子里聊胜于无的调味品。而小茜也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故事,因为充满了禁果的诱惑,又在她的描述下充满了色情、暴力、犯罪、惊心动魄的街头战役,而显得格外富有吸引力。
她就在嘻嘻哈哈中,将自己的“罪恶史”报复性地、发泄性地讲述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漂亮,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姑娘,因为她没有一个好家庭。她父亲早早地出去躲债,然后再也不回来,母亲常年早晚打两份工,更没有时间管她。可是,在乎她的人可多了,从小学就有人个她写情书,初中到高中,她谈恋爱就没有停过,但是她根本看不上那些“小屁孩”。高二那年,一个追她的校外小混混为了炫耀自己混得不错,说要带她去见识见识大场面,于是把她带到了当地一家高级会所,在那里面,她认识一个做生意的男人方总,从此,她成了方总的女人。方总带她见了更大的世面,给她买东西,带她出去玩,像所有俗套的剧本一样,她成了他的“小三”。但是她不在乎,反正她还年轻,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她,太容易沦陷在这种成熟男人的温存里,她只想好好爱这个人,她以为他对她也忠贞不二——除了他老婆以外。可后来才发现,原来他的爱好,还包括交换伴侣。有一天,她醒来,发现自己身边躺着的是另一个男人,而方总,早早地穿好了衣服在旁边等她醒来,他要她接受,要她习惯,要她知道这是正常的。她这才知道,自己对他并不重要,自己的那些牺牲和忍受全都白搭了,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爱”,跟他大闹一场。于是,方总便厌倦她了——在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甚至都不知道怀的到底是方总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她想告诉他,他却让她直接打掉,以后再也不要再找她。打掉孩子以后,她心灰意冷,在农贸市场买了一包老鼠药,然后精心打扮一番,温柔地约他出来,说想要他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面。他竟然答应了。在酒店,她趁他洗澡的时候,把药下到了茶水里。完事后,毫无察觉的他,猛灌了下去,几分钟后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她吓傻了,心疼傻了,自己报了警。最终男人没死,但是终身残废了。她因为作案时未满18岁,只被判了六年。
听完她的故事,万大元竟然觉得自己的故事相比之下逊色多了,简单多了,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就是嫁了个王八蛋、人渣呗,不工作,我打工挣的钱全被他抢了去吃喝嫖赌,完了每次喝醉还打我,我被他打得进了好多次医院。我就总想着吧,这个男人还不是自己选的?因为家里待不下去,我才匆忙找个男人,明知道这人不靠谱,还是嫁了,那挨打也都是自己活该。可是有一次,他真的差点把我打死了,我就顺手操起了旁边的水果刀,闭着眼扎过去,谁知道,就扎到了动脉。他也终身残疾了。嘿嘿。”
她们终于消解了罪恶与痛苦,在自轻自贱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享受。狱友们最开始还唏嘘不已,但多听几次之后,场景就变成这样了——
“嗨,你干嘛生气呢?换伴侣就换伴侣嘛,就当睡了头猪。”
“我干嘛要去睡住呢?切!”
“哎呀,我一想想都觉得刺激,没准真可以试试。”
“试试试,出去后把你男人拿给我试!”
“你就装嘛!你肯定后来还回味过,哈哈哈哈——”
……
有时候跟她们嘻哈打闹中消耗掉对“那个男人”的重塑后,她会迅速陷入茫然失措的悲伤,这早已和纠缠在方总身上的爱恨无关,也和她逝去的张皇的青春无关,而是,当她发现,那些曾经遮天蔽日的憎恨与爱欲终究会变成自己和别人口中的笑话,那么,所谓的罪恶与救赎难道不都是一文不值的自渎吗?她每天望着监狱四周的高墙,心想着,或许,自己就是这么一文不值,一无是处的人,不值得改造,也不值得任何人拯救。
小茜回忆到这里,抬头跟万大元说:”对不起,我假装不认识你,昨天早上你叫我0837的时候,我其实差点崩溃。我不是害怕你认出了我,而是,你明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不敢认你,我觉得我简直是个畜生。“
万大元笑了笑:”没啥,咱们这样的再生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在里面也有苦衷,出来了更有苦衷。我不应该追着你问才是真的。“
燕柔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救她的啊?“
万大元嗐了一声:”其实,她也救了我,因为我得到了减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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