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说是开始干了,就有干不完的活儿。那天,刚好又给秦腔团装台,猴子就催顺子,看能不能给瞿团说,把他截指的赔偿费,尽快了了。顺子骂骂咧咧地,把猴子说了几句,说你平常能得像是尾巴都能敲大锣,咋这会儿熊得连拳头都擂不响牛皮鼓了,看来也只是个门背后的霸王。猴子一连声地承认是是是,直撺掇着顺子快去,顺子就去了。

      

        不过这次顺子回秦腔团干活,是老想着朱老师和师娘那句话的:不管啥时都得把腰杆挺直了,腰杆这东西,说挺直也就挺直了,说猴下去,也就彻底猴下去了。他这回是准备挺直了。

      

        顺子当然还是先找的瞿团长。

      

        他进瞿团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女名演,正在拍瞿团的桌子:“凭什么?凭什么给她排戏不给我排?凭什么?老瞿你说凭什么?”

      

        这个名演,顺子知道姓邓,前些年演过《逼上梁山》里的林冲媳妇,这些年基本很少上台了。

      

        只听瞿团不紧不慢地说:“别激动,给谁排戏不给谁排戏,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有导演,有业务科,有艺委会,还有团委会,那是要层层研究的。你想排戏是好事,可也得有适合的角色才行嘛。”

      

        还不等瞿团说完,邓名演就把瞿团的桌子又是拍得一片响:“够了够了够了,老瞿,别给我演戏了,什么导演,什么业务科,什么艺委会,什么团委会,你团长是干啥吃的,就任他们胡作非为?把主演老是分给那个卖x的,还让其他人活不?”

      

        “哎哎哎,说归说,不要乱骂人嘛,人家演主角,也是在为团里做贡献嘛,一天红汗淌黑汗流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行了行了行了,老瞿,我看你就是总脓根子,难怪都说你跟那个骚货有一腿,看来还是真的呀!”

      

        瞿团咧嘴笑了笑说:“你要说真的,那可能就是真的吧。”

      

        “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哦,老瞿,可是你自己承认和那个骚货有一腿的哦。”

      

        “你不是说,都这样说吗,要都说了,我不承认还能行?你不敢这样信口开河,想演戏就是想演戏,不敢逮谁骂谁,谁都看不惯,那别人就能看惯你吗?”

      

        “他爱看惯不看惯,老娘就这脾气,咋了?老娘当初也红过,老娘要想跟别人上床,我把那些狗屁导演、科长、艺委会、团委会成员,都能上遍了,就你老瞿,恐怕也成不了许云峰、李玉和吧。”

      

        “我是甫志高、我是王连举,该行了吧。”

      

        “你以为呢。”邓名演好像又扑哧笑了。

      

        顺子进门时,瞿团是看见了的,顺子见里面有人,就退出来,一直站在门口。门是大开着的,瞿团的办公室,大冬天都不关窗户不关门的,里面谁来说啥,外面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据说“文革”后期,团上来过一个很“过硬”的领导,就是爱关起门窗,给人做政治思想工作,后来就背着一个生活作风问题的处分,灰溜溜地走了。再后来的领导,就都喜欢“开门见山”了。

      

        瞿团大概是想早早把那个邓名演打发走,就喊叫顺子进来,问他有啥事。

      

        顺子说事时,邓名演也不走,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摇晃个不停。关键是香水味儿,刺激得顺子有些吸不上气来。桌上不知谁撂下的一包结婚喜糖,还有瓜子啥的,邓名演端直打开就磕了起来。

      

        顺子在说事情的过程中,她还不断地插话:“都赔了三万还嫌少哇?你以为咱团是银行啊!不就一根指头吗。”气得顺子就想把她那只摇摇晃晃的短腿,狠劲踢两脚。

      

        瞿团当下就打电话叫寇铁,说这事还得跟寇铁先协商。顺子一听说要跟寇铁商量,心里就毛了三分,可寇铁电话一打完不几分钟,还就来了。寇铁一进门,先跟邓名演打情骂俏了一番:“哟,邓姐也在这儿呀,今天这妆,可化得够血腥的。”

      

        “老娘不使劲化两下,不给脸上搪几层,还能踏进你们这些领导的门吗。”

      

        “这不都已经坐在瞿团的沙发上了吗,莫非还想坐到团长的办公桌上。”

      

        “我还想坐到老瞿的大腿上哩,可惜人老珠黄,没人待见了。”

      

        瞿团说:“好了好了,我们还得开个小会,你的事我知道了。”

      

        邓名演偏摆出了一副不走的架势,说:“不就是说一根破指头的事吗?好像是研究啥子中南海的人事变动啊。你说你的,说完了我再说,我的事还没完呢。”

      

        瞿团也不好把人再朝走的赶,就跟寇铁和顺子商量起来。先问顺子:“你们的意思是赔多少合适?”顺子说:“猴子也打问过好多人,他的意思是,希望团上能赔个十万块钱就行了。”瞿团还没发话,邓名演先暴躁得一下从沙发上别了起来:“还成了精了,一个烂装台的,为给自己挣钱,废了一根指头,就要讹诈团上十万块钱,只怕你们想钱是想疯了是吧?你是不是那个叫个啥子来着,哦,顺子,刁顺子,真格是姓刁呀,刁到俺团上来了,阎王不嫌鬼瘦是吧,你以为剧团是财政厅,是国税局,瞿团长是油老板、煤老板是吧?门儿都没有,你再敢胡闹,全团人都跟你没完。”

      

        这种油里没她,盐里没她的事,竟然还弄得她先拍案而起了,气得顺子上下牙直打磕绊,不知如何说她是好。

      

        这时,寇铁把话就接上了:“不管干啥都得有个章法,有个王法,不是你们想要多少,就能给多少的,我也咨询过律师了,人家觉得,赔三万也就可以了。”

      

        “已经可以得很很了,一个指头就三万,十个指头得三十万,大拇指是不是还得加倍要?那还有十个脚趾呢,再要三十万?其他地方还没算,鼻子得多少钱?一个眼珠子得多少钱?要是一只手,一条腿残了瘸了,又得要多少钱?死一个人才赔多少吗?从飞机上掉下来的,也不到一百万嘛,你这账敢算吗?你叫个刁啥子来着,哦,刁顺子,可以了,可以得很了,可以得很很了,人不敢得寸进尺嘛。再别胡闹了,快忙你的去吧,瞿团的大事多得很着呢,再别在这儿胡缠了。”

      

        邓名演说着就把他往出掀,就像掀一个要饭的,顺子是从舞台上直接来的,身上穿的蓝布大褂,确实脏得有些像捡破烂的,不过他今天腰杆是挺着的,面对这个把满脸化得比上台演出,还更要血糊淋荡些的矮胖女人,他煞是大胆地表示出了一种鄙夷和反抗,“别动我,我跟瞿团说哩,和你有一毛钱的关系没有?”

      

        顺子肩膀一筛,把邓名演筛出了老远。这女人本来就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这下就更是躁上加躁了,“你想咋你想咋,把你个烂装台的还想咋?真格老娘是混背了,连阴沟里的蛆虫蚂蚁都敢欺负老娘了,你再欺负一下试试,你再欺负老娘一下试试。”说着,就朝顺子身上扑,并且抬手就要打顺子,瞿团急忙上前一把拦住了。

      

        这时,刚好靳导走了进来,“咋回事,还上全武行了?”没等靳导把话说完,邓名演到底还是插着空子,把顺子美美踢了一脚,并且那一脚正好踢在顺子的交档处,顺子呼地捂住那个地方,就窝下去了。靳导当下把脸变了:“哎,邓九红,你咋了?你咋能随便踢人家顺子呢?”

      

        邓九红,顺子终于把这个过了气的名演的名字想起来了,她叫邓九红。

      

        “你问他自己是咋犯到老娘手上的。哎,你说可气不可气,老娘跟老瞿在这儿谈话哩,他一个烂装台的,闯进来就要讹诈团上十万块钱,你说老娘能不挺身而出?不为团上说几句话吗?你没看社会都成啥了,老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真是世风日下,刁民横行哪!”邓九红还义正词严的,不过最后那两句,明显是哪个戏里的台词,她说时还带着浓浓的韵腔。

      

        靳导说:“别一口一个老娘老娘的,你好像比我还小一岁吧,怎么就老娘起来了。”

      

        “我就要称老娘,咋了?老娘要不是老了,还在世上受这份窝囊气,连个破装台的,都敢来推推搡搡的,要放在过去,这号臭大粪,给我拾鞋带我都是不要的,你说,你说现在这,这还叫个世道吗……”不知咋的,邓九红还先委屈地号啕大哭起来了。

      

        瞿团说:“好了好了,人家顺子也没把你咋,相反倒是你踢了人家一脚,你还要咋嘛?”

      

        顺子那个地方还抽搐着,眼泪都痛出来了,他看见邓九红今天是穿了一双前边尖得跟锥子一样的红皮鞋,他见过尖头皮鞋,但还没见过这么尖的,而那个最尖的地方,就钉子一样钉在了他的要命处。

      

        邓九红哭着闹着,不知咋的,还有些咽不上气来,瞿团就赶忙安排人把邓九红背回家去了。

      

        顺子还在那里蹲着,那阵要命的疼痛总算过去了。倒是靳导还在开他的玩笑:“顺子,检查一下蛋,看散黄了没。”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本来他还是很尊敬的,可自打正月那场扮狗的演出,被她臭骂一顿后,他就彻底不想再理这个疯婆娘了。

      

        他慢慢站了起来,还想跟瞿团继续商量给猴子要钱的事。

      

        他们还在说邓九红,说邓九红这几年也可怜,老汉跟她离婚了,老娘还瘫在床上,关键是女儿也被人家抛弃了,三个女人在家里过得很是恓惶。

      

        顺子咳嗽了一声,瞿团终于把话题又扯到了给猴子的赔偿上。让顺子喜出望外的是,靳导一屁股坐在了他和猴子这边,一再说,这是人的一根手指头,是鲜活生命的一部分,更何况,这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的指头,她说三万块钱是绝对打发不了的。寇铁说,他咨询过律师,觉得赔到这个数已经可以了。靳导说,谁说这个数可以了那都是胡说,如果团上执意只赔三万,那么她个人会拿出一点钱来作为补偿,因为戏是她导的,她说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些话让顺子听了特别感动,这个女人在他看来,跟疯子真的没有两样,无非是没被送进疯人院而已。一上舞台,一开始排戏,几乎六亲不认,好像艺术就是她爷,她婆,她爸,她妈,她娃,谁哪怕是无意间伤害了一根头发丝,她都会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一样,跟人拼命的。那晚上顺子扮演狗出了岔子,这头母狮子立马就疯掉了,当时那震怒,恐怕也只有捆绑、电击,才能使她平复、安定下来。可今天,这头母狮子,又可爱得跟庙里的菩萨一样,前后替猴子说话,替他说话,甚至还跟寇铁针锋相对地干了起来,他心里,迅速就恢复了昔日对靳导的崇敬与爱戴,靳导说到激动处,嗓子干咳起来,他甚至立马把腰猴下来,双手将热茶递了上去。

      

        其实靳导还不是为这事来的,她是来说《人》剧修改排练的,遇上说猴子的指头赔偿了,就插进话来,跟寇铁说得不依不饶的。瞿团就那样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的领导风格,也是秦腔团的风格,无论啥时开会,门都敞着,有人来找他,听上一头半句的,就敢插话,插了也就插了,用瞿团的话说,剧团么,有啥大不了的秘密,听听群众意见也没啥坏处,所以,进他办公室的人,浑身就都长满了嘴巴。只有评职称会议,不在团里开,那是因为有好几年都开不下去,一开会,就有人端直坐在会场不走,后来才只好拉到外面去开的。就连顺子,进瞿团的办公室,也是有些随意的,有时还顺手捏一撮茶叶啥的,反正瞿团总是笑眯眯的,好打交道,好说话。但今天,靳导跟寇铁说翻脸了,瞿团也就没有让他们再说下去,寇铁把门一甩,说看谁还不会当李鸿章了,就先走了。瞿团让顺子也先走,说这事回头再商量。他就出来了。

      

        顺子走出门,还听见靳导在说:“老瞿,给人家赔三万确实不合适,人家是靠手吃饭的,那一根指头,可咋都不止三万块,咱不敢亏了人家下苦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瞿团就找顺子去商量,说看五万块行不。顺子其实也跟猴子他们商量了,觉得瞿团还有靳导这些人,对大伙儿都不错,加上长年还得在人家单位干活,有个差不多就行了。就这,顺子还是故意挺直了腰,以谈判代表的身份,坐到瞿团的沙发上,跟瞿团扳了扳秤,又狠劲要了一万:“看给个六万咋样?”“六万就六万。”瞿团答应了,看来这个数,他们提前也是商量过的。猴子领钱那天,寇铁还说了几句难听话,说:“想办法把鸡巴也截了,不定还能讹个六十万呢。”气得猴子回来,说:“我都想把寇铁的牙敲几颗下来。”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往前走着的时候,顺子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刁大军回来了,二百多斤重的刁大军,是瘦成一把麻秆,病得快水米不进的时候,被接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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