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雪城多雪,北回归线以南,秋阳似火。以北,寒风刺骨,江河封冻。雪城的雪,不是矜持地飘,是粗暴地泻,老天爷端着个大盆,从天上往下倒。狂躁的雪瀑布,瞬间让原野一片素白。我生长在雪城,从小喜欢寒风打脸的滋味。沾冰挂雪的冬季运动,哪一项都被我干得服服帖帖的。
我不是运动员,我是一个警察,我叫彭兆林,当警察是我父亲的意愿。我从小精力过盛。爬墙上树;堵烟囱揭房瓦;往仇家的门上摔屎……如果一连三天没人上门告状,我妈都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高考报志愿,老爷子逼我报了警校,说不给我戴上紧箍咒,一步走歪,就出溜到邪道上去了。警校毕业,从基层干起,派出所、经侦、刑警,一步一个脚印,现在我是雪城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探长。
前不久,接了个案子。一伙西南山区里的农民,结伴跑到雪城来,在二十几层高的楼墙外,一个窗台一个窗台徒手攀爬,进行入室盗窃。对他们来说,进二十层和进一层一样简单。盗窃得手,再顺原道爬回来。我们蹲守了三十六天,把案子破了。审讯时,嫌疑犯说,是村长领着他们进行的攀爬训练的,山里太穷了,他没别的本事,领着大家脱贫致富。
三十六天,不脱衣服不洗澡,身上的大小关节都锈死了。完成任务的第二天,我立刻组织了一场冰球赛。刑警队的弟兄们,穿球刀挂护具,兵分两阵,我带一队,杨博带一队,两队十二人,每组六个队员,在冰球场上激烈地厮杀着,双方队员身体不断发生猛烈地碰撞。这不是比赛,是一场歇斯底里地宣泄,十二条粗嗓门发出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冰刀在冰面上速度极快地滑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冰球在球杆的抢夺带动下,曲折迂回地往前冲。
“线路!线路!选择线路!”我扯着脖子喊。
顾京把冰球传到我的球杆下,我挥杆射门。杨博一个漂亮的扑救。球被他死死地握在手里。奶奶的!在球场上,这小子是我的天敌。
看球的人敲打着护栏喊叫欢呼。斗志充斥在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率领队员发起边角进攻,我叫大家保持阵型。
冰球又一次传到我的脚下,我一记穿裆球,把冰球射入球门。看台上的人吹口哨,喊叫。还有人把矿泉水瓶子扔进场子里。
杨博冲过来,把我扑到了护栏上。我摘下头盔问:“干一架吗?”
“干啊!”杨博回答得相当干脆。
我俩把头盔、冰球杆、手套,甩落在冰面上。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观众席上的人,兴奋地有节奏地敲响护栏助威。我和杨博相爱相杀撕打在一处。彭队和杨队的守门员两腿伸直,无比放松地坐在球门口,看着我们打。我和杨博打得翻到护栏外面去了,被球员和围观者拉开。
我拍拍杨博的肩膀说:“有进步,兄弟!”
杨博回嘴道:“再有两拳就干翻你了。”
“吹!小心风大闪了嘴!”我说。
从球场出来奔桑拿,把周身的毛细血管扩张一下,除掉三十六天积攒的垃圾。汗蒸房里,弟兄们赤身裸体,大汗淋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冰球赛。
顾京批评林晖:“你们队的人举杆过肩,用膝盖顶人,赢得不光彩。”
“你们队的人拿胳膊肘怼人,用冰球杆戳人,哪只手也没闲着。”林晖反唇相讥。
杨博说:“对咱们刑警队来说,冰球赛打架才是看点,打球那叫中场休息。”
男人们起哄:“对!说得太对了!”
蒸出来的热汗,顺着我的脸流到胸口,我靠着木板墙,看着屋顶发呆,。
杨博捅了我一下问:“想啥呢?”
“能想啥?没白没黑地蹲守了一个多月,脑袋成了空心倭瓜。”
杨博二话不说,回手舀了一瓢水泼在滚烫的石头上,“刺啦”一声响,热浪扑面而来。墙上的温度计飙升到五十五度,我受不住这个温度的烘烤,冲出汗蒸室。我听到那小子,在我身后哈哈坏笑。
冲到院子里,我“扑通”一声跳进了凉水池子。七度的水温,激得我全身肌肉紧缩,随后慢慢舒展,血液顺畅地在周身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我脸朝上躺在水面上。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我的脸上。我冲着夜空扯着嗓门喊:“舒坦!舒坦啊!”
程果说我是火人,她说:“你脚下蹬着风火轮,心里揣着炭火盆,如果在你的屁股后面划根火柴,你会“嗖”的一声,窜天猴一样上天了。”
程果是我老婆,她长相秀气,看上去小巧玲珑,发起威来声势浩大。我俩在一个幼儿园里长大,小学、初中、高中在一个班。她从小不爱跟女孩子玩,喜欢跟在男孩子的屁股后面跑。我们跟外院的孩子打架的时候,她站住一边给我递砖头。这是我喜欢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程果喜欢我,是从喜欢我的手开始的。她说,我的手长得比脸好看,骨骼结实,十指硕长。貌似养尊处优,实则灵巧能干。冬天我带她出去滑雪,她怕冷,手很快就冻僵了。我摘下手套给她暖手,她冰块一样的小手,在我掌心里由硬变软渐渐溶化了。后来她说,你的两只手烫得像烈酒开了锅,暖流瞬间窜遍全身,高度的老烧锅子上了头。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
程果在财贸学校学的是会计,毕业后跟同学合开了一家布艺商铺,制作沙发套、窗帘、床罩,生意不错。我俩结婚一年后,有了一个儿子。儿子的名字取自我俩的姓,叫彭程。彭程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带他从事户外活动。杜绝娘炮,必须从儿童抓起!打冰球、滑弯道速滑、踢足球,我儿子都做得有模有样。
警察这个职业,是好人和坏人中间的一堵墙,面对的是社会上的黑暗面。我培养线人,黑社会的老大我也都熟,从小我妈就点着我的脑门教育我,有毒的犯病的你都不准进嘴!所以我从来不跟他们,做钱财方面的交易。新桥是我的辖区,是墙的另一边。这里拉活的、摆摊的、卖早点的都跟我熟,大家不分长幼都叫我新桥二哥。我在家里并不排行老二,他们是根据桃园三结义中,关羽的名号叫的,含忠义、仗义、守信之意。我这个人性子直,喜欢一条道跑到黑。不太招人喜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让人人都喜欢呢?。
我当刑警以后破案率高,受过多次嘉奖。碧水家园的碎尸案,最终让我败走了麦城。
2002年9月1日,碧水家园五号楼一楼一单元中户的老裴家的马桶堵了,一股一股的脏水,从马桶里面冒出来。老裴边用搋子疏通马桶,边骂总往马桶里倒剩饭剩菜老婆。老婆见丈夫不管用,立刻打电话请来专业人员。疏通工人把细长的工具伸进马桶深处,插上电源按动开关,疏通工具快速转动起来,一团一团漂着油珠的碎肉被搅上来。这边疏通,马桶里继续往上返。
“看见没有,这根本就不是剩饭剩菜,这是楼上倒的肉馅。”老婆的腰杆子硬了起来。
老裴蹲下来仔细查看,嘴里叨咕着:“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就烧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好好的肉馅往马桶里倒。”
疏通工人大致估量了一下,说:“没有二十斤也有十五斤,咦?头发也往马桶里倒?”
他停住手,用棍子扒拉肉馅里的那团长发,几片粉红色的东西掉出来。“这是什么?不太像生活垃圾。”
裴妻小声说:“好像是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指甲。”
疏通工人大惊失色,立刻扔下工具,掏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110巡警很快到了,一番勘察后,觉出情况严重,迅速通知了刑警大队。
五号楼一单元顶楼住着四个人,为首的叫邓立钢,身高一米八五,浓眉大眼皮肤浅黑,看上去壮硕有力。石毕中等身材,头发微卷皮肤白净。宋红玉个子不高,梳着一条齐腰长的马尾辫。吉大顺头发稀疏,身材矮胖。他们正在临街的一家饭馆里吃饭。羊蝎子火锅热辣,冰镇啤酒爽口。吉大顺吃饭一贯速度快,他撂下筷子用餐巾纸擦着嘴说:“我去加点油,你们打车回去吧。”
宋红玉翻了他一眼:“打啥车,你回来接我们。”
吉大顺说:“附近的加油站的油贵,我得往远点开。”
邓立钢朝他挥挥手说:“别又一杆子支没影了。”
吉大顺答应一声走了。
石毕闷声不响地喝啤酒,邓立钢皱着眉头,啃干净了一块羊蝎子,他用餐巾纸擦干净了手。
“咱们回吧。”他说。
“锅里还有这么多内容呢,不着急,吃光了再回去。”宋红玉用筷子搅合了一下沸腾着的火锅说。
邓立钢说:“活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三个人走到碧水家园小区门口,看见五号楼一单元楼门口拦起警戒带,旁边停着警车。他们立刻站住脚,不再往前走了。
楼门口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人肉、头发、指甲等词,零零散散地从他们那里飘过来。邓立钢冷静观察四周,110来了两个巡警,一个守着案发现场,一个坐在车里打电话。邓立钢叮嘱石毕和宋红玉,到五号楼的后面接应,他趁乱上了楼。邓立钢一步两级台阶,蹦着往楼上蹿。
我接到报警,开着警车进了碧水家园小区。杨博和葛守佳,跟我出的现场。巡警边跟我们介绍情况,边跟着我们进了楼道里。
邓立钢窜上顶楼,进了501房间,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柜里,抽屉里重要的东西塞进一个大旅行包里。重新翻看被褥下面,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再次打开衣柜的门,确认里面已经全部清空。邓立钢拎着旅行包来到后阳台,打开窗子,把大旅行包从后阳台扔下楼去。守在楼下的石毕和宋红玉,立刻捡起地上的旅行包离开。
我看了现场,吩咐他,把下水道里遗留的物证,全部掏出来,交给现勘组保管。决定去楼上看看,我和邓立钢,在二楼的楼梯拐弯处碰面了。这小子双手插在裤兜里,与我擦身而过。我本能地停住脚,回身叫住他:“喂,你住在这个单元吗?”
“你谁呀?”邓立钢眉头紧皱,一脸的不耐烦。
我掏出来警官证给他看,他的神情缓和下来,语气轻松地说:“我住三楼。”
“哪个房间?”我问。
“301,哎,下面怎么了,这么热闹?”他伸脖子往楼下看。
我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他收回视线,目光不躲不闪地看着我。301跟102用的不是一根下水管道,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快步往楼上走。他下楼去了。
石毕和宋红玉,拎着旅行包绕到五号楼前。车里的巡警下来,拦住了他们。
巡警问:“你们是这栋楼的住户吗?”
“不是,是后面的那一栋3号楼。”石毕语气轻松,表情相当自然。
巡警看了一眼他们的旅行包:“这是要去哪儿?”
“跟旅行团去广西五日旅游。”石毕说。
宋红玉埋怨他:“就你磨磨蹭蹭,导游说就等咱们俩了。”
石毕伸脖子往五号楼门里看:“这里出什么事了?”
他看到邓立钢从楼道里跑出来,穿着警服的葛守佳紧随其后。宋红玉心头一紧,看了一眼石毕。石毕一只手插进裤袋里,紧紧握住一把瑞士军刀。
葛守佳冲巡警招招手,大声说:“你过来一下,有事问你。”
巡警放过了宋红玉和石毕,跟着葛守佳进楼道里面去了。石毕和宋红玉立刻离开了五号楼,快步往小区外面走。邓立钢加快了脚步,紧随他们出了碧水家园小区。
吉大顺加油回来,开到小区门口,看到里面有警车,立刻掉头,把车停到小区后面的停车位里面。不熄火听着小区里面的动静。
看到邓立钢、石毕和宋红玉,一溜小跑绕到小区后面来,吉大顺鸣笛两声,把汽车开出了停车位,三人上车,汽车拐上路,吉大顺一脚油门,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邓立钢拍拍吉大顺的肩膀夸奖他:“大顺,你应急反应的段位提高了。”
“屋里的东西没落下啥吧?”吉大顺问。
石毕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塞进大衣柜和书橱夹缝里面的,那个东西落下来。
邓立钢说:“粗心大意是砍头的利斧,每一步都要走仔细了,千万马虎不得。仔细想一想,房间里你们没落下啥吧?”
“我的早就弄干净了。”宋红玉看着窗外说。
吉大顺回答得更干脆,他说:“全身上下,除了我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该销毁的我一样也没留。”
邓立钢说:“石毕心细,不用我叮嘱。”
石毕转移了话题,他问:“你觉得楼梯上拦住你的那个警察,会怀疑你吗?”
邓立钢说:“当时没有怀疑,事后肯定会后反劲。”
上到顶层,我还没有后反劲。一股股怪异的气味,从502户的门缝里飘出来。敲门没人应声。我一脚把门踹开了。
弥漫在房间里的气味,浓烈噎人。卫生间的门敞开着,墙面上四处是喷溅性血渍。地面汪着血水,蕾丝乳罩,丝质内裤被扔在地上。洗漱台上摆着砍刀、菜刀、大号鈳丝钳子,人体的白骨被铰成段,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紧挨着浴缸的绞肉机里,存放着没有绞碎的肉块。浴室的晾衣杆上挂着两副新鲜的内藏。
我脊梁骨缩紧,头皮一阵发麻,嗅着怪味进了厨房。煤气火开着,灶上放着一口不锈钢的高桩锅,蓝色的火苗舔着锅的底部,浓烈呛人的气味就是从那口锅里飘出来的。掀开锅盖,两颗露骨的人头,在浓汤里上下翻滚着,肉已经在花椒大料茴香等佐料中煮飞了。杀人的现场,我去过很多次。这么血腥的现场,还是第一回见。
刑警们仔仔细细搜查作案现场,我和葛守佳逐门挨户问询调查。301室里面出来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家里只有我们老两口,老头瘫痪了四年,不能下床走动。”
跟着老太太进了她家卧室,她的老伴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着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他动弹不了,吃喝拉撒都是我伺候。”老太太说话的语气很平淡。
“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两个儿子,一个在俄罗斯做买卖,一个在海拉尔倒腾皮货。”老太太答。
我问:“刚才下楼看热闹的那个小伙子,是你家啥亲戚?”
老太太愣了一下:“你是说刚才?”
“嗯。”
“刚才我家没有人出去啊,再说了,我是外省迁来到,在雪城一个亲戚都没有。”
那根绷紧的神经,弹了一下,挽成一个死结,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上。我真该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头号嫌疑人,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
吉大顺开的车已经出城,进入收费站,车上的气氛紧张起来,四个人谁都不说话了。他们心里明白,警方一旦反应过来,打电话给出城的各个关卡要道,他们将插翅难逃。邓立钢一只手塞进挎包里,眼睛看着窗口里的收费员,身体绷直了,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女收费员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发票:“三十。”
吉大顺递给她三十块钱,接过来发票。栏杆抬起来放行。车子稳稳地开过了收费站。邓立钢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车座上,他把塞进包里的手拿出来,包里装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他笑了,从后视镜里看了石毕一眼说:“那个警察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反应过来了,等把追捕的任务布置下去,黄瓜菜已经凉了。我两眼冒火,胸口滚烫,跟住户要了两块冰塞进嘴里降温。
浴室的墙上留有两枚指纹,是两个男性的。其它有用的线索没有找到。我不死心,重新打开衣柜门,一格一格地细查,依旧一无所获。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大衣柜,眼珠子挖不出来就用手,我扶住大衣柜,用力挪动它。紧挨着大衣柜的书柜晃动了一下,一个小东西掉进夹缝里。捡起来看,是一个驾驶证。驶证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电话号码。驾驶证的主人叫石毕,二十八岁,一副知识分子模样。
邓立钢再三勒令身边的人,销毁一切能查出他们身份的证件。石毕实在舍不得辛苦考来的驾照,悄悄留了下来,每到一处,就偷偷摸摸地藏起来,撤离的时候再拿出来带走。这样的举动他重复了很多次,从来没失过手,这一次逃离得太仓皇,他没有机会进屋取走。给重案组留下了一条重要线索。
房主是一个中年女人,瘦得像被风干了的腊肉。她说:“这套房子租出去了,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租期三个月,眼下还没有到期。”问到租房手续,她说,租户只给留下了李建峰这个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没有身份证复印件。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彭兆林问。
女房主说:“一米八冒头,浓眉大眼,挺壮实,咱们雪城口音。”
“跟他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他说,自己住。”
身份证号码所在地,是雪城远郊。通过户籍查询,找到李建峰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电话。李建峰态度很差,上来就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公安局的。”
他开口就骂:“滚你妈X远远的,你拿公安局的吓唬谁?”
我说:“我是警察!”
他骂:“警察多你妈X啥了?”
我火了,放下电话,开车直奔远郊。
四十岁的李建峰,穿着一件破秋衣,在屋门口挥着斧头劈柴。见有车停在他家院子前,直起腰看。我推门进了院子,亮出证件给李建峰看。
我说:“我就是那个警察,我开车过来听你骂。”
李建峰立刻怂了,连声讨饶。他说:“屁股后面一堆讨债的,日子过的不顺畅,以为又遇到了电话诈骗。心里恨得不行,就顺着电话线骂过去了。”
我问他:“你的身份证在身上吗?”
“丢了,丢了好几年了。”
我没有再跟他啰嗦,找村委会主任和负责这一带的片警问询,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工作,确认这个李建峰不具备作案时间,排除了他的嫌疑。
案发现场有两副女性内脏,我们迅速查辖区的咖啡屋,酒店,旅店,足疗,网吧,是否有失踪的女性。消息很快反馈回来,雪城绿岛大酒店,有三个女性失踪。一个叫刘欣源,一个叫黄莺,一个姓宋。三个人都没有身份证,也不知道家在何方。
我带人赶到绿岛大酒店,在监控里查到刘欣源、黄莺和宋姓女子视频画面。三个人有说有笑,从酒店的大厅里走了出去。定格拍照,刘欣源身材丰满,宋姓女子长发齐腰。那个叫黄莺的女孩,个子不高,左手腕上戴着一个镶着红玛瑙的银镯子。
酒店保安反映,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几次来酒店找过宋小姐。视频监控拍到了他的侧面图像,他就是在碧水家园楼梯上,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
我把视频照片打印出来揣在身上。两枚指纹中一枚经查,跟一个叫邓立钢的指纹,高度重合。五年前,他因打架伤人,在派出所留下过案底。看照片认出来,他就是我心中的那个死结。房主仔细辨认过照片后,也认定,他就是那个租房的李建峰。
驾驶证里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叫刘亮的男人接的。他是刘欣源的父亲,在济北市一家工厂的保卫科工作。三天前他接到女儿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嚎,说被打缩骨了,快寄钱救她。刘亮不敢报案,疯了一样四处筹钱,三天里寄过去七万。接到我的电话后,他连夜乘火车往雪城赶,没买到坐票,站了整整一宿。
我把现场遗留的衣物和首饰给他看,刘亮不能肯定其中有女儿的。我跟他说,要做DNA鉴定,“这是干啥?”他问。
我说:“确认死者跟亲属的关系。”
刘亮像迎头挨了一闷棍,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两手死死按着椅子扶手,声音颤抖着问:“我闺女没了?”
“要确定是不是她,必须做亲子鉴定。”我说。
“我的闺女我认识。”刘亮挣扎着把话说出了口。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把尸体没了,只有内脏的话说出口。
刘亮像是安慰自己,他自言自语道:“我心里有数,不是新源,百分之百不是!”
在绿岛大酒店的工作的两个女孩子,来到公安局证物处,辨认碧水家园碎尸现场的遗物。一个女孩子认出来黄莺的衣物和首饰,她说:“我俩住一个宿舍,她的东西我认识。”跟刘欣源住一个宿舍的女孩子,确认了刘欣源的衣物。宋姓女子跟谁都不熟,没人知道哪件东西是她的。
刘亮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工作人员把鉴定书拿给彭兆林。
鉴定书上写着:在15组STR基因中,均无基因型不符者,故不可排除亲子关系。刘亮问彭兆林:“上面说什么?”
“两副内脏中,有一副是你女儿刘欣源的。”彭兆林尽量把语气放轻。
刘亮身子晃了两下,一头栽倒了。黄莺的亲属无处查询,没有人为她善后。刘亮说,这姐俩是一块死的,在阴间好歹还是个伴儿。他把两副内脏领了,火化后放在一个白色瓷罐里,带回家去,入土为安。刘亮离开的时候,我把他送到火车站。刘亮满面悲戚,一只手抱着那个白色瓷罐,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说:“我答应你,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破了这个大案!”
三个同时消失的女人,两个死者已经确认。宋红玉下落不明,若是被绑架,那就是留了活口以备后用。否则就是同谋。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找到她。酒店保安说,宋姓女子浓重的桦原口音,我立即联系桦原公安局,层层深入摸底调查,消息反馈回来,宋姓女人叫宋红玉,在外省打工,母亲去世,家里只有父亲和弟弟。近期跟家里没有任何联系。
我埋头破案,一连十天没有回家,程果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雪城发生碎尸案,电视里播了。她知道我在忙啥。进家,我洗了个澡。立刻觉得周身无力,散了架一样歪在沙发上。彭程身子往前挪了挪,给我让开点地方。这小子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机,我伸手揉揉儿子的头发,他晃着脑袋,躲开了我的手。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的香味,激活了我的味蕾,肚子里肠鸣滚滚。
“彭兆林拿碗筷准备吃饭。”程果在厨房里喊。
我觉得奇怪,从进门洗澡到躺在沙发上,我就没说过一句话,她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起身进了厨房,程果戴着围裙在灶前炒菜,她说:“走路脚都抬不来起了,擦着地皮往前蹭。”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咦?你怎么露骨露相的?没捞着觉睡吧?”
我从菜板上拿起黄瓜尾巴放在嘴里嚼着。
我问她:“我一连十天没有回家,你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这么明事理咋想的?”
“你心里装着碧水家园的重案。哪还挤得下我们娘俩?”说话的时候,这女人连眼皮都没抬。
“牢骚吗?”我问。
“我不能发牢骚吗?”她两眼一翻反问我。
我说:“能啊,问题是牢骚能当日子过吗?”
程果思忖片刻,晃了一下脑袋说:“说得对,牢骚这东西,既然不能当男人使唤,我干啥还搂着不撒手?”
我一把把她揪过来搂进怀里,咬牙切齿地说:“我老婆说话,永远这么筋道耐嚼。”
“你松开。”程果挣扎。
松开?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双臂一使劲,勒得她吱哇乱叫。
儿子跑进厨房,两眼瞪着我。我讪笑着松开手。程果从砂锅里舀汤,吹凉了让我尝。
“淡了。”我吧嗒吧嗒嘴说。
程果往锅里添了一点盐。
我伸手摸摸儿子头说:“我们每一个干警的身后,真的都应该站着一个,你妈这样大包大揽的女人。”
彭程一点不客气地扒拉开我的手说:“你大包大揽,说帮我提高短道速滑成绩,算了不说,说了不算。”
“赛完了?”我问。
彭程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程果小声对我说:“没进决赛。”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程果还在厨房里忙活,我跟儿子坐在餐桌前等待开饭。我用两只筷子做道具,给彭程讲短道速滑中必须注意的事项。他两眼盯着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说:“要想提高速度,必须加强体能训练,长跑锻炼耐力,储备体能。短跑训练提高短时间内的爆发速度。还有就是,起步很重要,一定要注意技巧。在标准起步姿势下,单腿站立往下蹲。”
理论太枯燥不够用,我站起身给儿子做示范,彭程学得很认真,我们爷俩弓腰屈膝,支腿拉胯地在地上奋力划拉着。
程果端着一碗红烧肉进来:“绊脚不绊脚?吃饭!”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大碗里的肉红润透亮,香气袭人。儿子夹起来一块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嚼着。
“好吃吗?”程果问。
彭程夹起了第二块说:“妈妈,再甜一点儿就更好了。”
碧水家园502室的血腥画面,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心里一阵翻腾,忍了两下没忍住,还是冲到卫生间里吐了。
程果觉得我的脸色不好看,关切地问:“怎么了?胃不舒服?”
我咬着牙根说:“估计我得把肉戒了。”
碧水园小区碎尸案,被命名为1103大案。此案件的重要的线索之一,是那个驾驶证。经过调查,驾驶证不是伪造的。石毕是雪城人,大学毕业。曾在一家大型工厂里做助理工程师,后来因为盗窃厂子里的电缆线卖钱,被工厂开除。跟他来往最多的人正是邓立钢。邓立钢被拘留前,也是这个厂子的工人。两人合伙做生意,常年不在雪城。这小子行踪诡秘,常年不在家,弟弟邓立群犯抢劫罪,在监狱里服刑。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神经不太正常,无法回答问题。
重要线索之二,是刘亮往上打钱的银行卡。这张卡是用李建峰的身份证办的,里面还有十万块钱没有取。罪犯犯罪的重要动机是钱,我料定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笔钱。我赶鱼入网。对邓立钢和宋红玉两家的固定电话,进行了监听。
银行的监控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了,有人在张家口用这张卡取钱。我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跑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今天是星期六。必须等到周一。局领导上班开会研究以后,才能批准行动。决定人数,批准经费,去财会签字领钱。这一套程序,缺哪一个环节都不行。我急得嗓子冒烟,干跺脚挪动不了身子。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老天爷不急不躁,我坐立不安,索性出门在雪地里长跑。鼻子和嘴里呼出的哈气,给眉毛睫毛和毛线帽上,挂了一层白霜。十公里跑完了,心里依旧有小火苗燃烧。推门进了路边的小卖部。店里没有顾客,老板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电视机里在播电视剧《黑洞》。
“老板,有啥凉的?”
“雪糕,冰啤。”老板说。
“嗓子冒烟,想口冰水。”
“这么着吧,你买一瓶矿泉水,我给你整点冰块。”老板起身招呼我。
我把两块钱放在桌子上。老板把一瓶矿泉水,一纸杯冰块递过来。
我把矿泉水留下,拿着冰块走了。老板追出来,我冲他摆摆手,他明白我的意思,缩着脖子回屋里去了。我边走边“嘎嘣”“嘎嘣”嚼着冰块,胸口没那么火烧火燎了了。
当我办完所有手续,带领五个人,从雪城坐火车到北京,倒车去张家口,四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联系银行,调出ATM机拍下来的录像看。石毕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两人一人守一台柜员机。轮换着用那张卡取钱。俩人的照片被我打印出来揣在身上。经查,陌生面孔叫吉大顺,也是雪城人。也曾在哪家工厂上班。初步判断,这个犯罪集团起码有三个男性罪犯。
这张银行卡到了天津,我立刻追到天津,又扑了个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邓立钢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危险来临之前,他就意识到了危险,提前一步叼着猎物逃了。钱一笔一笔地减少,银行卡到上海,我追到上海。追到镇江,追到苏州,围着长三角跑了一圈,卡里剩下最后的三千元。我和弟兄们,不眠不休地在几处ATM机跟前守着,苦熬了三天没有动静。坐在苏州的地下室里,我们吃着方便面讨论案情。那张卡里剩下了最后的三千元。我问身边的人,你们说,他们还会冒着风险取走吗?
顾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说:“换上我,肯定不取了。”
“你呢?”我问杨博。
杨博回答得很肯定:“我取,但是不会马上取。”
“你们分析一下,他们还在苏州吗?”
“三个小时前,刚在这里取走两万元,不会这么快离开。”葛守佳说。
我们不知道,邓立钢一伙,已经离开了。他们在距苏州五十公里远的无锡,坐在饭馆里吃饭。无锡酱排骨,肉酿面筋,响油鳝糊,太湖三白,无锡小笼包,荠菜馄饨。吃得这伙王八蛋满嘴流油。邓立钢对这次的成功出逃,很是得意,他用牙签剔着牙,问了一个我刚问完的问题。
“卡里剩下的三千块钱取不取?”
“蚂蚱再小也是肉。”石毕回答得婉转。
邓立钢拍拍吉大顺的肩膀,示意他看饭店门口的ATM机。吉大顺明白他的意思,扯了一张餐巾纸擦嘴,起身出门去了。他在ATM机上清了卡,取走了最后的三千块钱。
五分钟后我接到了银行打来的电话,气得我七窍生烟。一次五千,十万得提多少回啊?!我有二十次抓住他们的机会,因为人手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使用缩身术,从我织的网眼里溜了。这次的跨省追捕,我再次败走麦城,铩羽而归。
一股邪火闷在肚子里,我起了满嘴的燎泡。2003年的春节快到了,负责技侦的小朱发了牢骚,说不愿意再守监听这个摊了。我急忙拎了一兜子食物去陪他。
小朱两只脚翘在桌子上,盯着面前的仪器,看见我进来,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
“没吃饭吧?”我问。
他说:“一会泡碗方便面就打发了。”
我从兜子里拿出来一瓶白酒,一个红焖肘子和松仁小肚,外加一袋酸黄瓜。
“方便面就算了,桌子上摆着的这些,都是我媳妇做的,你尝尝。”
小朱看见美食,眉眼里都是笑,他伸手抓了一块红焖肘子塞进嘴里,一口下去连声呼香。
“嫂子是哪个饭店的大厨?”
“啥大厨,她的手艺,是给我和儿子做饭练出来的。”
“我媳妇煮粥都能熬糊了。”小朱感叹道。
“你媳妇做什么工作?”
“小学老师。”
“孩子不用找家教了。”
“哪来的孩子?刚结婚一个月,我就被派到这来守摊。我守了几个月,空窗期就有多长。老婆在电话里牢骚满腹,我从精神到肉体都需要休整。”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兄弟,再坚持坚持。”
他说:“我坚持管啥用?被监听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该换别人盯摊了。”
“你们技侦实在抽不出人了。”
小朱不想说话,垂下眼皮嚼肘子,屋内的气氛有点僵。
“来,喝酒。”我说。
他拿起酒杯跟我碰杯,我俩把酒喝了。
我咬了一口酸黄瓜问他:“你不是雪城人吧?”
“我是赤峰人。”
“赤峰因为城区东北角,有一座赭红色的山峰而得名。对吧?”
“没错。老兄,你懂得可真不少。”提到家乡,小朱的情绪缓和了。
“我从警的时间比你长,当丈夫的年头也比你多,我跟我老婆一个托儿所长起来的,知根知底。就这样婚后也没断了磨合。”我话说得很实在。
小朱问:“磨合得咋样?”
“离严丝合缝还有距离。”我说。
小朱叹了口气说:“离过年没几天了,我媳妇在电话里再三跟我强调说,这是我跟她过的第一个春节,绝对不能留下空白。”
“哪那么多绝对啊?小朱,你一个七尺高的糙爷们儿,在我跟前磨叽啥第一个,还是第二个?你想没想过?罪犯也是人,也想回家过年。越到这个时候,咱们越要绷紧了这根弦。春节我也不回家,在这陪你。以后的假,我出面跟局领导申请,超天数补给你,你带着老婆旅游去。”
小朱比我酒量好,脸越喝越白,他问:“你跟局领导啥关系?说话标尺这么高?”
我说:“你就放心吧,我就是跪地上用膝盖磨,也能给你磨出几天假来。”
小朱笑了:“你是新桥二哥,你的话我信。”
雪城的雪纷纷扬扬地下,一尺深的积雪,一点也没影响人们购置年货。街道两旁的商铺生意兴隆。人们拎着大包小件出出进进的。程果的那布艺商店里也挤满了人,货架上摆着各种花色的床上用品,不断被人们拿下来挑选。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挑选被单床罩。买了新房的人,挑选窗帘和沙发套的布料。程果和一个女店员忙得不亦乐乎,彭程放了寒假,家里没人,程果就把他带到店里来,安排在柜台后面写假期作业。晚上下班,再带着儿子一起回去。
腊月二十三,程果在厨房里烧肉,蒸花馍,准备过年的吃食。我被她安排在厨房里剁肉馅。我就不明白,明明可以买现成的肉馅回来,为啥非买肉回来让我剁?
她回答得很干脆:“回家把肉洗干净了再剁,吃着放心。”
我边剁馅,边酝酿着选个什么时机把话说出来。我把剁好的肉馅放进盆里。
“还干啥?”我问。
“不干啥,你的任务完成了。”
“那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别跟我说,三十晚上你值班啊。”程果一句话就把我堵进了墙角里。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程果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看着我说:“我问过了,今年的三十晚上,不是你值班。”
“确实不是我值班。”我回答得很老实。
程果看着我,等着我往下说。
“技侦的小朱被我留下来监听,我答应三十晚上陪他。”我说。
“那是他的工作,矫情啥?”程果很生气。
“小朱刚结婚,被我拖在这里,几个月没回家了。”
“话说得真软和。”程果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他不是刑警队的弟兄,我不能来硬的。”
“我跟儿子是你刑警队的弟兄吗?”她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不敢接茬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程果说:“结婚你没有婚假,生孩子的时候你在外地。家我一个人撑着,儿子我一个人带,兄弟够硬吧?”
“这些事非得每年翻出来晒吗?”我问。
“哪年过年,你让我痛快了?”她反问我。
她的话叫我觉得理短,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程果怒气未消:“既然给你惯下这个毛病了,也不指望你改,自由发挥,展翅飞翔吧。爱跟谁过年就跟谁过去,我带儿子去姥姥家。”
“你妈不是在你姐家吗?”我傻呵呵地问。
程果朝我两眼一翻:“对呀,我去威海过年,怎么了?”
说完她解下围裙摔在台子上,转身出去了。
三千四百公里以外的岩辉城,冬雨绵绵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小巷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沁润得湿漉光滑。岩辉城的过年气氛很是浓烈,沿街的住户敞着门,路人稍一侧头就能看见,房间里的人,在制作老婆饼、麻生糕、金钱饼、炒米糕。
邓立钢一行四人,在这座城市里,刚完成了一桩绑架案,各负其责,在做收尾工作。吉大顺手里拎着两个黑色的鼓鼓囊囊的塑料口袋,从小巷里溜溜达达地走了出来。小巷很长,岔路很多,小巷两边开着各种商铺。吉大顺走到一家骨头馆门口,他把一只塑料口袋里的骨头,倒在门外的骨头堆上,用脚搅合了一下拌匀了,转身离开。石毕从小巷的另一头走出来,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里也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口袋。他低着头慢悠悠地拐进岔道。小巷深处,美发店门口的红白蓝三色灯旋转着,店门敞开着,门口排队的长椅上坐满了等待烫头发的女人。美发店的小工把剪下来的碎头发扫到门外,堆在碎发堆里。石毕走过来,很自然地把一个黑塑料口袋,挂在门口的扫把上。没有人注意他的来去。走出去很远,他回头看。看见收头发的走到店门口,跟店老板打招呼。他把门口堆着的碎发,扫进一个口袋里,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了门口扫把上面挂着的那个黑色塑料袋。看到店老板没注意,他悄悄摘下来打开看。袋子里装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收头发的人暗中窃喜,急忙塞回口袋,拎着回收的碎头发溜走了。
邓立钢从街上回来,一眼瞥见马路对面,吉大顺拎着塑料袋,跟着一辆拉垃圾的卡车走。邓立钢立刻明白这小子想干什么,他站下脚,盯着他看。垃圾车停住,司机下来,把路边的垃圾桶装上车。汽车缓慢开动,吉大顺快走几步,把手里的垃圾袋子,扔到车顶上。垃圾车开动,黑色垃圾袋站立不稳,滚落下来。吉大顺捡起来,追上车,重新扔了上去。他拍拍手上的土,没事人似地走了。
邓立钢在心里骂了一声,跑起来追车,垃圾车隔在中间,吉大顺没有看到他。
垃圾车加快了速度,邓立钢一脚踹开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跳上去撅着屁股,玩命追前面的垃圾车。邓立钢一边蹬自行车车,一边盯着垃圾车顶上的那个黑色塑料袋。垃圾车拐弯的时候,塑料袋摇晃两下,从垃圾车上掉下来。黑色塑料袋在马路上弹了几下,滚到了路边。邓立钢跳下自行车,捡起那个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了。自行车躺在路边,车轱辘缓慢地转了几下停下来。
石毕在做最后一道工序,他戴着胶皮手套,往墙壁的瓷砖上喷消毒液,浴缸和地面已经收拾利索。他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走出了卫生间。宋红玉在厨房里洗菜切菜,吉大顺走进厨房,看她做饭。
吉大顺说:“我刚才在街上走了一圈,打听过了,这个地方过年,桌上要有年糕,红糟鸡,鱼丸、肉燕。年夜饭第一筷子要夹皇帝菜,就是菠菜。红糟鸡汤泡的面线上面,加两个鸡蛋叫太平面,是保平安的。要不,咱也弄一个?”
邓立钢黑着脸进来,他一把揪住吉大顺的脖领子,把他从厨房里拽了出去。宋红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跟了出去。客厅的地上,扔着一个圆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吉大顺顿时明白东窗事发了,耷拉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邓立钢压低声音骂道:“一尺的脑袋,硬从半尺的洞里钻出来,我再牛逼,都没有你狗日的豁得出来。整个的人头骨往垃圾车上扔,你想要老子的命吗?”
吉大顺刚嘟囔了一句:“我觉得……”
邓立钢一个嘴巴子扇过去,吉大顺撞在墙上。邓立钢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吉大顺两手捂着肋骨跌坐在地上。
石毕走过来,拎起那个黑色塑料袋说:“我去处理吧。”
“他的活,让他干!”邓立钢的口气很硬。
石毕看了一眼吉大顺说:“他的肋骨可能折了。”
“只要还喘气,他就得把拉的屎给我铲干净了。”邓立钢寸土不让。
吉大顺挣扎着爬起来,一只手捂着肋骨,一只手接过了黑塑料袋,进卫生间去了。
石毕说:“这一脚踹得有点狠了。”
邓立钢骂道:“踹他是轻的,我他妈的真想把他的天灵盖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人脑子,还是猪脑花。”
除夕夜转眼就到了,我出差回来,没有进家,直接去技侦那里,陪小朱熬年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能因为老婆跟我冷战就认怂。小朱百无聊赖地翻着公安杂志。看见我拎着一个大帆布兜子进来,眼睛顿时亮了。
“嘿,你还真来了!”
“男子汉大豆腐,说话必须算话。”我跟他开玩笑。
小朱说:“刚才,我媳妇摔了我的电话。”
“理解,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打开帆布包,从里面拿出来几个方便盒,里面装着几样卤菜,和一瓶白酒。
“嫂子咋放你出来的?”
“简单,她带儿子去威海了。”
小朱点点头,我找出来两个纸杯,往里面倒酒。
“我媳妇有格局,在这种事上不太像女人。”
小朱喝了一口酒,等着我往下说。
我伸出四根手指“四岁的时候,我俩在托儿所睡过一张床。”
“这么小就同居了?”
“这种关系,你说铁不铁?”
我笑着起身打开电视机,中央台正在播新闻联播。有人敲门,小朱起身开门。程果和彭程拎着大包小件站在门口。小朱不认识这娘俩,愣在那里。这个瞬间我脑袋里也出现了空白。
程果对儿子说:“彭程,叫叔叔。”
“叔叔新年快乐!”我儿子给小朱鞠了一躬。
小朱看看程果又看看彭兆林,有点犯懵。
我缓过劲来,心里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乐颠颠地接过老婆手里的东西。
“我媳妇和我儿子。看啥看?上手吧!”我的口气中带着炫耀。
小朱赶紧帮忙摆菜布碟。
我小声问程果:“票退了?”
程果咬着牙根小声回答:“我压根就没买。”
我偷笑,程果悄悄拧了我一把,我忍着疼大声问:“饺子啥馅?”
“猪肉酸菜,韭菜虾仁鸡蛋,刚出锅,趁热吃吧。”
桌子上八个菜,有鸡有鱼,吉祥如意。小朱吃得很开心,暂时忘了媳妇跟他翻脸的事。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饭桌上,注意着监听器那里的动静,邓立钢家的电话机没有一点声响。
电视里赵本山和高秀敏的小品《心病》,把我老婆和儿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我盯着程果那张笑颜如花的脸,在心里笑了,这个女人,咬牙切齿地翻小肠,关键的时候比谁都明事理,比谁都贤惠。这就是我的老婆,我无条件地爱她。
吃过饭,小朱戴着耳机坐在监听台跟前,我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监听仪表一动不动。
岩辉城那里窗外鞭炮声,响成了一片,飞向夜空的礼花映红了人们的脸。
宋红玉惦记桦原老家,没有一点胃口。
她说:“我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邓立钢立刻掏出来手机说:“我替你打。”
他拨号把电话放在耳边:“喂,老爷子我给你拜年了!家里都好吗?”
宋红玉抢过来电话放在耳边:“爸,你跟我弟吃饺子了吗?”
耳机里老宋没有回答她。
“喂!喂!”宋红玉以为电话断了。
邓立钢从她手里拿下来电话,放在桌子上。这时宋红玉才明白,电话并没有拨出去。
“跟你说过多少遍?想家的心思可以有,电话绝对不能打。”邓立钢绷起了脸。
“老大,你也太谨慎了。”吉大顺小声嘀咕了一句。
邓立钢两眼一瞪说:“公安那边要是没设监听电话,我把脑袋揪下来,给你当球踢。”
邓立钢像个老中医,三根手指搭准了我的脉,他不动声色,一声不响,年过得死了一样寂静。我得了相思病,白天黑夜想着他,从各种角度分析他。这小子一身恶习,身上唯一软和的地方,就是念亲情。他父亲早亡,母亲有精神疾病。唯一的弟弟四月份刑满出狱,我希望,他能看一眼,熬刑四年的兄弟。我在监狱门口和邓家附近,布控了好几天。这只老狐狸又闪了我。
是秘密就有两面性,要么你掌握它,要么它控制你。我掌握不好邓立钢的行踪,邓立钢则在躲避我的追捕中,从未马失前蹄。
王八咬秤砣铁了心,我下决心跟他生磨,程果问,能磨出个啥结果?我说,铁杵能磨成针,木杵再磨也是牙签,我是什么料,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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