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监听坚持到七个月头上,经费出现了大问题,雪城公安局,一年给刑警大队十万块钱的经费,刑警大队需要破获的,不止是这一起案子。破1103大案期间,绑架案、诈骗案、强奸案几案并发,刑警大队的骨干力量,必须被调去处理突发案件。没钱,没人,主持这项工作的局领导,也调离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了。不撤不行了。1103大案暂时放下了。邓立钢家和宋红玉家的监听也被同时撤了下来。
紧接着,又一重打击砸下来,我被调离刑警大队,到三大队负责外协工作。外协就是,全国各地公安部门,到雪城查人查案,都由我负责接待。一句话,我跟1103大案拜拜了。程果说,这个工作好,再也不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了。
过去我脑袋沾枕头就着,现在,睡到半夜醒了,再睡就睡不着了。后来只要往床上一躺,眼皮沉得灌了铅,睡意却跑去了爪哇国。几次程果醒过来,看见身边空着,立刻跑出卧室找。我哪儿都没去,拿着一个装满冰块的碗,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演的什么,我根本不在意,一块一块地嚼那碗冰。
我叫她回去睡,我一会就睡。程果回卧室了,明白回去也睡不着,索性穿上运动装,开门出去了。
天边隐隐透出光亮,空气冷冽清凉,一口气直接吸进肺里,头脑瞬间清醒了。我沿着江边慢跑,雪城睡不着觉的,不是我一个人。江边有很多晨练的人,男男女女都有。身体里堆积的垃圾,被充盈起来的气血冲开,心情畅快了不少。我一溜小跑奔了早市。
早市里的商铺已经开张了,店主忙着招呼顾客。雪城的人习惯起早,一天里的第一顿饭,在这里真不能叫早点,是实实惠惠的饭。我父母那一辈,五点起床包饺子,炒菜,焖米饭稀松平常。店主们跟我熟,看到我一口一个新桥二哥叫着。
我问卖菜的摊主:“今年收入咋样?”
他说:“菜到我手里,倒腾好几个个了。种菜的今年腰包鼓起来了。我老婆娘家,种了一亩二分地的黄瓜,一共摘了将近两万斤。如果按这里的市场价卖,那得挣多少钱?可惜还得中间商过几手,人家开车到地里去收购,咱没这么条件啊。”
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聊着,1103大案,暂时被我放到脑后了。早点摊是一对夫妻开的,丈夫的负责炸油条,妻子的负责盛豆浆和豆腐脑。妻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十根生了冻疮的手指头从手套里伸出来,像透明的胡萝卜。
“二哥,要辣椒吗?”她笑盈盈地问我。
“一份放,一份不放。”
拎着塑料袋回到家,程果已经起来了,她在厨房里煮皮蛋瘦肉粥。
我把买回来的早点放在灶台上说:“第一锅炸出来的油条。”
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吃早餐。我问儿子:“鲜榨豆浆和豆腐脑还有粥,你要哪一样?”
彭程看看我又看看他妈,过去这事归她妈管。看见我盯着他等待回答,不情愿地说:“我要豆腐脑,别放辣椒啊。”
我把豆腐脑放到儿子的面前,看着他埋头吃饭。
“你去床上补一觉吧。”程果说。
我说:“我送彭程去学校,回来眯一会儿。”
彭程听说我要送他去学校,顿时两眼放光,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餐。
街上骑自行车,上班上学的人,熙熙攘攘。我骑着自行车,儿子骑在后倚架上,我们很快混迹在车流当中。彭程兴奋不已,不停地拍我的后背,提示我加速。我两腿加劲,提高了车速,很快冲出了车流。
前面一座缓坡的桥,彭程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妈每次都在这里下车,让我跟着她走过去。爸,你能带着我骑过去吗?”
我大声回答道:“这又不是珠穆拉玛峰,有啥不能的?”
我在车上欠起屁股,双腿猛蹬,自行车冲上了桥。电动车和摩托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
“老爸!冲啊!”彭程在我身后大声助威。
我又加了一把劲,自行车冲下了桥,我的自行车,超过了已经减速的电动车和摩托车。出了一身的透汗,寒风一吹透骨地凉。彭程搂着我的腰,高兴得连喊带叫。小子过足了瘾。进了校门,他跟同学勾肩搭背地往前走,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全是满足。
一天里的运动量太大了,浑身肌肉酸痛,晚上我趴在床上,程果给我做按摩,她按一下我叫一声。
“疼则不通,不通则痛。经络通了你就能睡着了。”程果说。
我的身体,在她双手的按压下,逐渐软了下来,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邓立钢,我跟他在楼梯上相遇了,他下楼我上楼,我伸手抓他,梯子突然立起来。我站立不稳,摔了下来。
惊醒后,我满头冷汗,又睡不着了,悄悄换上运动衣出去跑步。我沿着街道奔跑,沿着江边奔跑,直跑得汗水湿透了衣衫。程果看着我黑着两个眼圈,心疼我,她叫人替她看守铺子,她拉我,陪儿子去冰场滑冰。程果坐在场外,看场内我们父子俩的短道速滑。我跟儿子猫腰屈膝,在冰上跑得飞快。高速过弯时,我尽量压低身体,成倾斜状态,左手扶冰面做支撑点。先是儿子在前,我在后。后来我通过外弯道赶超上来,跑到在前面。彭程在后面拼命地追。我通过身体重点转移,步点的转换,再次加快了速度,赶超了儿子整整两圈。从冰场出来,儿子要喝冷饮,我们去了青檀街上的冷饮店。我喝带着冰块的矿泉水,彭程吃奶油蛋糕。程果喝奶茶。
彭程缠着我取经,他问:“爸爸,你怎么能滑得那么快?”
我说:“过弯道的时候,要提高交叉脚的频率,同时还要把重心尽量往里收。做到既不减速还要把速度加上去。”
彭程频频点头,都说有失必有得,我失去了1103大案,获得了儿子的崇拜。
2004年,我出差路过济北市,透过车窗看到写着济北的站牌,立刻想到了被害人刘欣源的父母。一年前,刘亮还打电话,问破案的情况。我调离刑警大队以后,就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没有破获的1103大案,像一块石头卡在我的嗓子眼里,不能咽下去,又吐不出来。返回的程途中,我下了火车,找到了刘亮的家。
刘亮家在济北市的郊区,有一个小院落,透过院墙,可以看到一棵未成年的香椿树。听到敲门声,刘亮出来开的院门。他的变化非常大,以至于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他。不到五十岁的刘亮头发全白了,体重起码掉了三十斤,人瘦得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人,当他认出来是我的时候,两只眼睛“簌”地亮了。刘亮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拽。
他说:“你可来了,你终于来了。啥话也别对我说,你对我闺女说。”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刘亮把我领到香椿树下,指着树下的小坟包说:“两个闺女都在这里埋着,你说吧,她们听得见。”
我说:“我开会路过这里,过来看看你。”
刘亮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他嘴唇哆嗦着说:“两年过去了,我闺女眼巴巴地在树下等着,你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我的眼睛,在那个小坟包停留了片刻,说:“我去看看大嫂。”
刘亮领我进了屋,房间里杂乱不堪,刘亮的媳妇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看见进来人,立刻把脸转过去冲着墙。
刘亮说:“新源她妈知道,闺女连尸首都被剁碎了。一下就疯了,动不动就往护城河里跑,守着她,我连班都上不了,去年我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家躺了四个月。要不是惦记着老伴没人管,惦记着闺女的仇还没报,我真想两眼一闭就那么去了。”
我无比内疚,坐在他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刘亮知道女儿的案子,为其他案子让路暂停了,气得眼前一阵发黑,瘦骨嶙峋的手,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是白扯,起身把带来的熟食和点心拿出来。
“有盘子吗?”我问。
刘亮指了一下厨房,我拎着熟食进厨房。厨房里冷锅冷灶,水池里堆着没有洗的盘子和碗。我挽起袖子刷碗洗盘子,刘亮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听着身后的动静。
翻橱柜,我找到了一把挂面,墙角有几颗土豆和一颗白菜。我切菜炝锅,等待锅里水开的时候,随手把厨房打扫了一遍。
一瓶白酒、一盘猪头肉、一盘香肠、一盘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炝炒土豆丝、一盘醋溜白菜,四冷两热端上了桌。外加一盆,上面漂着葱花的热汤面。
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刘亮的媳妇吃得狼吞虎咽,刘亮看着老婆的吃相,不由眼圈一阵泛红。
他说:“自从得这个毛病,她就再也没进过厨房。家里存款加上外面借的钱,都给了绑票的,闺女没救回来,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这两年我们老两口馒头、烧饼就咸菜,就是这么吃过来的。
我没有说话,给刘亮满上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闷头碰杯,一饮而尽。刘亮拿起酒杯给我满酒,我伸手盖住酒杯说:“我的酒量就这么多,再喝就砸了。”
刘亮也不勉强我,自斟自饮。刘亮媳妇吃饱了,碗一推,回到床上,脸朝墙睡了。
三杯闷酒下肚,刘亮说:“我们两口子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你给我句实话,我还能熬到罪犯落网那一天吗?”
我说:“我现在被调到其他部门工作。再有想法,再有劲也使不出来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
刘亮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我:“你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我说:“你逐级上告,告雪城公安局不作为。”
刘亮一怔,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我说:“记住,告雪城公安局的同时,必须连我一起告了。”
刘亮:“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能昧着良心。”
“现在这罪犯还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不一条道跑到黑,把他们抓捕归案,警察我算白当了。为破这个案子,我做了大量工作。这个案子目标明确,证据确凿,就这样放弃了,我心不甘。”我说。
“告了你以后呢?”刘亮问得很谨慎。
我说:“案子会重新审理,任务有可能会重新交到我的手上。”
刘亮拿起酒瓶,给我的杯子里满酒,他说:“最后一杯,你喝了我就照你的话去做。”
两人碰杯,我喝干了杯里的酒,起身走了。
第二天,刘亮安顿好老婆,开始了艰辛地逐级上告,这期间,他没有跟我联络。
外协工作很清闲,我把扔了几年的空手道捡起来了,我要求教练严格训练我。
教练要我在二十分钟内,完成3200米跑步。50个拳卧撑,50个抬腿卷腹,50个深蹲跳。我咬着牙完成了。教练要我做左右直拳,左直右勾,右直左勾,左直右回旋击打,右直左回旋击打。前回踢接前踢,前回踢接膝击接勾拳。一套训练下来,我几次想打退堂鼓,明白这不是我的性格,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教练要我跟他过手,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把我扛上肩,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爬起来,才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教练说:“我的进攻,你一次都没有防下来。你不应该单纯的格挡和提膝防守,应该配合步法,移动起来才对。”
我气喘吁吁地点着头。
“还来吗?”教练问。
“来!”我的语气十分坚定。
教练笑了:“你这个人真不怕输啊。”
我说:“输是我必须习惯的东西。”
是啊,一个人输都不怕,他还能怕什么?教练把我摔得七荤八素的。挫败感激起了我的斗志,我越疯狂,教练摔我摔得越狠。
周身疼得不能碰,我像被倒空了口袋,瘫在沙发上。程果做熟了饭,硬把我拉到饭桌旁边。春饼卷豆芽,韭菜炒鸡蛋,鱼香肉丝,色香味全方位调动起来我的胃口,程果卷好饼递给儿子,又卷了一张饼递给了我。
“新局长上任了?”她问。
我“嗯”了一声,埋头吃饼。
“有啥动静?”她又问。
我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先点哪一把了。”
新局长姓姜,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把我叫到办公室,招呼我坐下后,直奔主题。他说:“1103大案受害者的家属刘亮,把雪城公安局告了。”
“我不在刑警大队了。”我装傻。
“第二被告就是你!”局长提醒他。
“那我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好好给你掰扯掰扯。”
“破案的整个过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省厅下了文,恶性案件,责任重大,责成我们重新审理。”
“罪犯凶狠狡猾,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如果我们破不了案,无法面对被害人家属,更无法跟人们群众交待。”
“说说你的想法。”姜局长的态度很诚恳。
“当初这个案子,是我负责的。被害人家属告我不作为,一点错都没有。事已至此,我不讲客观原因,调我回刑警大队,让我继续接手这个案子。我要用我的一嘴牙,死死咬住罪犯。”
“你有几成的把握?”局长问。
我说:“没有百分比,只有一句话。没有相信的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我被一纸调令调回刑警大队。刑警大队的那帮哥们儿,别提多开心了,杨博扳着我的肩膀头说:“你回刑警大队,就欠了弟兄们一顿,升职大队长又欠了我们一顿。两顿并罚,让嫂子给我们开一桌怎么样?”
程果跟这帮兄弟混得很熟,给他们整一桌,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年根底下,她的布艺小店订单多,忙得脱不开身啊。
“这么着吧,老规矩,我掏腰包,请你们吃火锅,喝啤酒怎么样?”我跟大家商量。这帮混蛋玩意儿,立刻直奔青檀街火锅老店去了,本着喝穷吃死我的劲头,点了满满一大桌。那天我在火锅店临街的窗户那里,看到了甄珍。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在青檀街闲逛。闻到火锅店里飘出来的香味,扒窗往里面看。她的视线正好跟我的视线碰到了一起。甄珍立刻避开我的目光,转身离开了。三天后她的父母来公安局报案,说女儿失踪了。
甄珍的父亲甄玉良在建筑公司工作,负责检查工程质量,常年在外地承包的工地上。老婆洪霞,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甄珍是他们的独生女。洪霞跟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一样,自己拼不过别人,就用别人家的孩子做武器,来对付自己家的孩子。更年期的母亲和青春期的女儿,暴躁和叛逆,箭搭在弦上,一触即发。母亲不控制情绪,女儿破罐子破摔。洪霞想跟别人炫耀什么,甄珍就勇敢地毁了她的炫耀。女儿不怕自伤,只为不让母亲得逞。
甄珍短发,个子不高。细胳膊细腿,额头上细细的青筋,在雪白的肌肤下面清晰可见。眉毛浓黑,大眼睛吊眼梢,看上去有些不好惹。
失踪前,甄珍的学习成绩垂直下降,班主任老师反应,她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完成作业。期中考试,甄珍的成绩,从正数第三滑到倒数第三。洪霞气得丈夫孩子一起骂,甄玉良心里清楚,更年期的女人和叛逆期的孩子,属TNT炸药,一旦爆炸,波及范围会很广。他能躲则躲,尽量待在工地上不回家。洪霞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烫得自己牙床子肿胀。甄珍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母亲,她不但不愿意回家,还开始逃学了。
在青檀街上,她认识了一个叫杜仲的男孩子。杜仲比甄珍大两岁,淡眉淡眼,高个头,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当时他坐在门口的,一个木头树墩上喝可乐。甄珍背着书包摇摇晃晃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嘿,你干啥不去上学?”杜仲主动跟她打招呼。
甄珍四下看看,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于是站住脚,斜着眼睛看他。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啊。”
“你怎么不去上学?”甄珍反问他。
“我已离苦海立地成佛了。”
“毕业了?”
“我退学两年了。”
甄珍心里一动,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来。
“为什么退学?”
“我一进教室就脑袋疼,疼得厉害了会吐。”
“这是什么毛病?”
“我脑袋里,有一根血管有点畸形,紧张起来会痉挛。”
他指了一下身后的店铺:“这是我爸开的店。我在里面跟着他老人家,学木工手艺。不是打家具,是做精巧的木器工艺品。学过古文《核舟记》吧?我就是干那种细活的,只不过没精巧到那种程度。”
“做木工雕刻,脑袋不疼吗?”甄珍问。
“那是艺术创作,一扎头进去,就把脑袋忘了,哪还有疼的事?哎,你还没回答我,为啥逃学?”
“我逃学是治我妈的病。”甄珍说。
“你妈得了啥病?”
“我在班里当优等生,她不夸我,当劣等生,她往死了骂我。明明是她有病,偏逼着我吃药,你觉得这个世界公道吗?”
“他们那一茬人,自己没有爬山的本事,却逼着儿女,去攀登珠穆拉玛峰。确实病得不轻。”杜仲深有同感。
他说:“天这么冷,你老在外面转悠,小心真的病了,这么着,我请你打游戏吧”
“我不会。”
“没啥难的,指头能分开瓣就行。”
网吧里黑洞洞的,几十台电脑闪亮的荧光屏,照亮了操纵者的脸,清一色全是年轻人,最小的估计没有超过十二岁。他们心无旁骛,全神贯注。
杜仲替甄珍开了电脑,教了她一套基本的操作方法。甄珍很快学会了,前后左右扣动扳机,拿着刀,上下乱跳,很快渐入佳境。第一局,甄珍在杜仲的指挥下,旗开得胜,乐的她脑门沁满了汗珠。激战正酣,网吧老板走过来,站到甄珍的身后。
“赶紧下机,一会检查的就要来了!”他小声说完,转身去通知其他人去了。
甄珍玩得上瘾,哪里听得进去?门口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检查!”
甄珍激灵一下醒过神来,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杜仲机敏地跳起来,一把揪住甄珍的脖领,往外拽她。
“丫头片子,我找了你一下午,爸妈辛苦挣钱,供你读书,你不好好学习,跑到这来上网聊天。你看回家,爸能不能打死你?!”
他一脸的愤怒,甄珍立刻明白他的用意,配合着死命挣扎。
“哥!别告诉爸!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她连哭带嚎。
检查人员,站在门口看着这兄妹俩。杜仲顺利地把甄珍拖出了网吧大门。两人站在角落里,笑得前仰后合。
杜仲请甄珍吃麦当劳,说全当压惊。一个巨无霸汉堡,一杯热巧克力温暖了甄珍。杜仲吃东西快,说话有点结巴,讲的事情曲折拐弯。甄珍笑出了眼泪。
这一切,被吴莉看在了眼里。吴莉跟甄珍同桌,两人曾经非常要好。这个小个子女孩气量窄,嫉妒心强。受不了成绩总是排在甄珍的后面,最终因为一件小事,跟甄珍大吵一架,友谊的小船翻了。交情没了,心里的那只眼睛,还盯在甄珍的身上。甄珍连续逃课,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下课回家,弟弟闹着要吃麦当劳的儿童套餐,她领着弟弟去了。一进麦当劳,她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甄珍和杜仲。俩人连说带笑,热闹得很。
杜仲说:“我不吃鱼,鱼死了还瞪着眼睛,典型的死不瞑目。我不吃兔子,它有红眼病。我不敢喝酒,因为喝多了,立刻看见另一个牛逼哄哄的自己。”
甄珍笑得爬在桌子上。杜仲掏出来一个核桃递给她:“学徒工的手艺,送给你当见面礼吧。”
甄珍接过来核桃仔细看,那颗核桃被揉搓得油光锃亮,上面刻着的八仙栩栩如生。
甄珍十分喜欢,她问:“真的送我了?”
“送你了!等我出了徒,我刻一个大轮船让你看。天黑下来了,再不愿意你也得回家了。”
甄珍和杜仲起身离开麦当劳,吴莉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往外看。她看见那个高个子男孩,推过来一辆捷安特自行车,跨上去,一条腿支地。甄珍跳上后座。男孩脚一蹬,自行车载着甄珍走远了。吴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特别不舒服。
杜仲车子骑得飞快,寒风打在脸上,针扎一样刺痛。甄珍低着头,缩在杜仲的身后,她希望这段路长些再长些。杜仲好像明白她的心思,沿着青檀街绕了大大的两圈。
杜仲的车子最终停在甄珍家小区门口,他对甄珍说:“快回家吧。”
甄珍边往家走,边回头看。杜仲一条腿支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她。
甄珍推门进家,看到父亲竟然在家,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甄玉良半个月没回家了,头发蓬乱,胡茬子很长,看上去有些憔悴。
“怎么这么晚回来?”甄玉良问她。
“写作业,我妈呢?”
“在厨房,她脸色不对,你小心着点儿吧。”
在厨房里做饭的洪霞,听到父女俩聊天的声音,她冲门口喊:“没手没脚啊,怎么就不知道进来帮帮忙?”
甄玉良推门进来,他问:“干啥?”
洪霞没好气地说:“没长眼睛啊,把菜端出去。”
甄玉良一手端一盘菜出去,甄珍进来端着电饭锅往门口走,洪霞的目光质检仪一样落在她的身上。
“怎么越回来越晚了?”洪霞拉着脸。
“回来早了也不对,回来晚了也不对。你给我规定一个点儿,我掐那个点儿回来。”甄珍小声嘟囔。
洪霞眼睛一瞪:“我还问不得了?”
甄玉良进来,接过来女儿手里的电饭锅:“你去拿碗筷。”
甄珍打开橱柜拿碗筷。洪霞手脚利落地擦灶台和抽油烟机。
“我们单位小姊妹的孩子,跟你一般大,都能给她妈做饭了。你倒好,还得我做好饭,往你嘴里喂。”
甄珍撅着嘴端着碗筷往外走,洪霞跟在她的身后唠叨着。
饭菜摆上桌,一盘葱爆羊肉,一盘炝炒土豆丝,一小盆鸡蛋汤摆在饭桌上。
一家三口饭吃得很是沉闷。
“老甄,尾款结了吗?”洪霞开口了。
“没有。”
“那个工程已经完工半年了,这要是我不上班,吃饭?你们俩都得把嘴扎起来。”
甄珍偷眼瞟了一眼母亲,她的脸阴沉像要下雨。
“甲方拖欠尾款,是这个行业的常态,早晚他得给。”甄玉良解释。
洪霞放下筷子,两眼盯着丈夫:“甄珍的补习班要钱,房子的贷款要还,你爹妈的赡养得给,你说哪个能早,哪个该晚?”
“妈,你别花冤枉钱,补习班报了我也不去。”甄珍说。
洪霞呵斥她:“吃你的饭!”
“饱了。”
“我伺候你们老的小的,还伺候出孽了?”
“以后我自己做饭行了吧?”甄珍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生养你,就是为让你跟我对着干吗?”
洪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愿意给你花这冤枉钱啊?不花钱补习,你考得上高中吗?”
甄珍扒拉着碗里的饭不说话。
“我单位小姊妹的儿子,上了补习班,才一个学期,就从班级第二十名,升到第九名了。”
甄珍撇撇嘴。
洪霞两眼一瞪:“你撇啥嘴?”
甄珍小声嘀咕:“那么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干脆领回家来养着得了。”
洪霞“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碗里的鸡蛋汤漾起了波纹,甄玉良拿着起调羹,舀起来喝了一口,顺便递给女儿一个少说话的眼色。
“我把你从排行第二十的学校,转到排行第四的学校,家里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洪霞问。
甄珍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个,她回嘴道:“我在我原来的学校,成绩排名全年级第一,是你非要把我转到现在的学校,让我成了班级第三名。没达到你的期望值,你对我不满意,责任在我吗,基因是你们给的。我笨你有一半的责任。我只有半斤的重量,你非給我挂十斤的秤砣,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洪霞两眼瞪圆了:“你再说一遍?!”
“你自己拼不过别人,就用别人家的孩子做武器,来对付我。我是班级第三名,当然拼不过人家的第一名。第十四中学,当然拼不过第一中学。”
洪霞:“你再说一遍。”
甄珍放下筷子,起身进屋“咣”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洪霞大怒:“你给我出来!”
甄玉良拿起桌上的筷子,递到她手里:“吃饭,羊肉凉了挂蜡。”
洪霞的怒气立刻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了你,生出来她。上辈子,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甄玉良眼观鼻鼻观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汤。
“嘴被缝上了?”洪霞问。
甄玉良声音很大地喝了一口汤:“这汤真鲜。””
“你女儿这么损我,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
甄玉良说:“被夸奖的时候是你女儿,挨批评的时候是我女儿。界限倒划得清楚”
“又臭又硬,真随你们老甄家的根了。”
甄玉良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说:“天天搞得硝烟四起,这个家还让人待吗?”
“莫非你还有另外一个家?”洪霞问。
“说闺女呢,怎么说到我头上了?”
“是你说到我头上来了。”
甄珍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的父母争吵的声音。她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核桃把玩着,很快她就睡着了。
甄珍跟一个男人在青檀街约会的事情,悄悄在班里传开了,越传内容越丰富。吴莉的同桌李媛不相信,她问:“真的吗?她逃课就是为了去约会?”
吴莉说:“我亲眼看见的,那个男的还挺帅的,个子比她高半头。甄珍在自行车上搂着那个男人的腰,贱兮兮的让人看不下眼。”
李媛有些憧憬地问:“那个男的大眼睛还是小眼睛?”
吴莉说:“单眼皮。”
李媛叫起来:“我喜欢单眼皮男生!”
青春期的女孩子嘴都很快,三传两串,甄珍逃学约会的事情,夹枪带棒地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班主任姓常,四十五岁,皮肤黝黑,声音清脆悦耳。甄珍本来是班上的尖子生,近期学习成绩断崖似地下滑,叫她非常恼火。没想到的是,这个学生会越滑越远,竟然发展到逃课去跟男人约会。看来不找家长不行了。
洪霞一肚子的火,她在跟小区的业主生气。这个业主养了三只大狗,出来溜的时候不栓绳,有人投诉,洪霞找那个业主协商。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开始的时候,洪霞的态度很诚恳,她说:“齐姐,咱们遛狗,得拴上绳啊。”
齐姐眼皮都不抬说:“我缴了物业费,在小区里想怎么溜就怎么溜。”
“没说不让你溜啊,我是建议你做好安全措施。这里是公共区域,有人怕狗,咱们就得注意。”
“哪个嘴贱,让他来找我。”齐姐的话出口很硬。
洪霞有点压不住脾气了,她说:“这个区域是我负责的,有人投诉,我就得出来管。”
齐姐提高了声调:“口气好大啊,你的工资谁发的?还不是业主发的,我们养活了你,不是为了受你欺负。家里漏水,电话打了三遍,不见工人来,我家狗出来溜个弯,你倒管了个积极。”
洪霞说:“我管的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水管漏水归工程部管。他们没及时处理,你可以投诉他们。”
齐姐:“蛇鼠一家,投诉管个屁用。”
“你骂谁是蛇?”洪霞控制不住情绪,索性跟她吵了起来。
战事扩大到物业总经理那里,总经理让洪霞跟业主道歉,齐姐一口拒绝了,她说:“我不接受道歉。”
总经理问她的具体意见,她说,让这个女人在从这个小区里消失。
“住户是上帝,物业就是孙子?当今社会,哪个孙子不被爷爷奶奶当成宝?我怎么就该被她往烂泥里踩?”洪霞怒不可遏。
总经理批评她:“你这哪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一样的事情,换个角度,换种说话方法,就不是这个结果。你冷静冷静,明天咱们会上谈。”
就在这个时候,甄珍的班主任打来了电话。叫她马上来学校,有事面谈。
洪霞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气喘吁吁跑到学校。看到甄珍低着头,站在常老师的办公桌前,两只手无聊地搓着衣服角。常老师安排洪霞坐下,她说:“本来应该等到开家长会上说,我怕那个时候就有点晚了。”
洪霞看看老师又看看甄珍,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常老师说:“我不清楚你们家里,这阶段发生了什么事情,甄珍本来是班上的尖子生,近期学习成绩,断崖似地下滑。她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完成作业。考试成绩从正数第三,滑到倒数第三。她拉低了班级在年级的排名,搞得我评职称受到很大的影响。”
洪霞心往下一沉,死死地盯着甄珍。
甄珍把目光转向别处。
常老师加重了语气:“这个多米诺骨牌似的下滑,导致了更可怕的结果。她开始逃学了,接连五次没到校上课。有人看见她在青檀街跟男生约会。”
这一闷棍打得狠,洪霞眼前金星乱飞。
常老师说:“学生早恋违反校规,这是学校坚决不允许的。”
“成绩倒退我承认,逃学我也承认,早恋我坚决不承认。”甄珍觉得自己不为自己辫解不行了。
常老师:“前天你逃课,跟一个男生,在青檀街的麦当劳里约会,有这事没有?”
甄珍一怔。洪霞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眼白里,绷起几条红血丝。她死死地盯着女儿。
常老师用指关节了几下桌子:“到底有没有?”
“早恋的定义是什么?”甄珍问。
班主任回答得很干脆:“顾名思义,过早地谈恋爱。”
甄珍气得涨红了脸:“在麦当劳吃汉堡,就是谈恋爱吗?你们大人,都是从我这个年纪过来的,怎么越活越狭隘!”
常老师被她的话顶懵了:“你说什么?”
甄珍双唇紧闭,懒得再回答。
洪霞气昏了头,声音哆嗦出来了颤音:“那小子是谁?”
甄珍不想看她,更不愿意回答,火柴棍一样,昂着小脑袋戳在那里。
洪霞怒吼一声:“你说不说?”
“你问的是谁?我怎么知道?”
洪霞觉得自己再待下去,脑袋就爆炸了。她伸手拽住甄珍的胳膊往外拖,三抻两拽,把她扯到了走廊里。恰逢课间休息时间,走廊里学生们吵吵嚷嚷。吴莉和几个班上的女同学靠着栏杆说笑,看到甄珍被她的母亲拖着走,立刻对她指指点点。甄珍觉得受到了羞辱,使尽全身的力气,甩开了母亲的手。洪霞一个趔趄差点撞在栏杆上,热血“轰”地涌上了头。她抡圆了胳膊,给了甄珍一记响亮的耳光。周遭嘈杂的人声隐去了,学生们和追出来的常老师被定格了一样,甄珍瞪着眼睛看着他们。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了,甄珍觉得自己头朝下,被按进了泥潭里。再不挣扎出来,就被污泥糊死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教学楼。洪霞一步都没有追,她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她拖着灌了铅一样的两条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下了楼梯。
阳光耀眼,街上行人匆匆。天还是那么蓝,街上还是那么多的人,这个世界在甄珍的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她像刚从冰窖里爬出来的,浑身颤抖着一边走一边哭,哭累了走乏了,就在路边的休息椅上坐一会儿。她发现,她绕到青檀街上来了。
杜仲看见她,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嗨,又出来给你妈治病了?”
甄珍的眼泪成串落下来,杜仲一怔,急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面巾纸给她。
“怎么了?”杜仲小声问。
甄珍语无伦次说着哭着,杜仲一声不响地听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不地遮住他们。甄珍没得到呼应,抬起头看着杜仲。就在这个时候,天暗下来,地面上一切都在静止不动中,一长一短两个影子静静地立在那里。
“走,玩一盘去。”杜仲打破了沉默。
甄珍摇头,杜仲二话不说,拖着她进了游戏厅。还是那间游戏厅,几十台电脑荧屏闪着光亮,游戏厅里,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的。杜仲安顿甄珍坐下,拽过键盘,帮她进入了游戏。
杜仲说:“游戏这东西能缓解焦虑,能应对恐惧、愤怒和挫败感。记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局域网里有三个队友,他们要跟着你出生入死。”
甄珍完全进入不了状态,十几分钟后,就被对手连捅几刀干死,鲜血从肚子里冒出来了,对手还在她的尸体上跳舞。甄珍愤怒不已,站起来四处寻找对手。她看见就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趴在电脑前,看着屏幕嘿嘿傻笑。甄珍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小伙子:“干啥?干啥?
杜仲跑过去掰开她的手,强行把她拉出了游戏厅。室外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让甄珍冷静了下来。
杜仲说:“游戏这东西很公平,谁厉害谁就活下去。”
甄珍低声说:“我不想玩了。”
杜仲推过来自行车,甄珍坐在后倚架上。杜仲蹬地的那只脚离开地面,车子摇晃了两下,开始往前走。他越骑越快。杜仲没有说去哪儿,甄珍也不问。
杜仲带着甄珍,大街小巷地绕。天彻底黑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杜仲的自行车在甄珍家的楼下停住,甄珍从后座上下来,两只脚已经坐麻了。
“还闹心吗?”杜仲问。
甄珍没有说话。
杜仲说:“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
甄珍点点头,打开单元门。
“不想去学校,就过来找我,我教你刻核桃。”杜仲的态度很认真。
一进家门,甄珍就闻到了母亲炒菜的香味。父亲去工地了,两菜一汤摆在饭桌上。甄珍不想吃饭,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看见书架空了,里面的蔷薇少女系列画册和玄幻小说全都不见了。心中一惊,四处翻看,确实没了。
她进厨房问母亲:“我的书呢?”
洪霞说:“卖了。”
甄珍急了:“我攒了好几年才凑齐的。”
洪霞端着盛好的两碗饭往外走。
“买书的钱是我给的,我想卖就卖。”她说。
“你不讲道理。”
“跟你讲道理没用。”
洪霞看都不看她,把饭碗放在桌子上,坐下来,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甄珍摔门进屋,靠墙站了一会,走到床边,一声不响地蜷缩在床上。
窗外的天,黑漆漆一团,没有一颗星星。曾经的满天繁星都去哪了?离家出走了吗?离家这两个字让甄珍心头一颤。她转过身去脸冲墙。母亲像这堵墙,曾经是她的靠山,现在堵得她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她坐起来,看到了空空的书架。2004年,11月25日这一天,是甄珍十五岁人生中,经历过的最黑暗的一天。以前也黑过,但是没有黑到伸手看不见五指。她拽过来书包,掏出来里面的书本,翻看了两页,一张一张撕了。她把碎纸张放进垃圾桶里,搬到阳台上,点着了火。
甄珍一直不过来吃饭,洪霞懒得叫她,叫当妈的丢脸,她还有理了?不惯她这个臭毛病。虽然没有胃口,洪霞还是把碗里的饭吃完了。
洪霞把给甄珍盛出来的那碗饭,倒回电饭锅里温着。懒得刷碗,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透过玻璃窗,看到阳台上有火光,洪霞惊出了一身冷汗。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阳台。看到甄珍在烧东西。听到母亲的脚步声,甄珍头都没回一下,继续往垃圾桶里扔着纸张。洪霞见她在烧课本,急了,一把揪住甄珍的胳膊,使劲朝身后一轮,甄珍摔坐在地上。洪霞捡起一个旧脸盆盖在垃圾桶上,火很快熄灭了。
洪霞急头白脸地问:“你想干什么?”
“帮你把家里带字的东西都处理了。”
“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没脸去学校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甄珍语气平静。
洪霞气得声音颤抖起来:“我生养了你一场,你就这样报答我吗?”
甄珍说:“你生我,不是因为喜欢我,是为了自己发泄仇恨方便。妈打孩子,只要没打死,法律不管,外人也干涉不着。”
“你再说一遍?!”
“我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你的人生目标。你在学校打我的那个耳光,是咱们母女的分水岭,从今天开始,我爱咋地就咋地,你管不着我了。”
洪霞抡圆了胳膊,给了甄珍今天中的第二个大耳光,甄珍被她用蛮力抽得原地转了半圈。一只耳朵听不见了,铁桥上火车的鸣笛声变得非常遥远,母亲的骂声像秋天的蚊子叫:“滚……有多远滚多远。”
甄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拎着一瓶啤酒走出家门的。路上的积雪,被车轮碾压之后,一步一滑,她趔趔趄趄地走着,零零碎碎地喝着哭着。心里觉得走出去了一百里,回头看,家还在后面。
洪霞一腔怒火发出去了,靠在沙发上发呆,她觉得这一天,跟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样,惊涛骇浪拍打过去,一切都会重新归于平静。体力精力消失殆尽,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甄珍裹着一股寒气回来了,她直接进了母亲的卧室,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了五百块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随身换洗的衣服,塞进旅行箱,背起双肩包开门走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头都没回一下。
甄珍买了一张站台票,上了一列火车。列车开出三站后,她下了火车。这样做,是怕母亲发现她离家出走,追到雪城火车站堵她。
洪霞做梦都没有想到,女儿会离家出走。半夜她醒了,脖子在沙发上窝得酸痛,挪的卧室去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天亮。
清晨洪霞出去买了早点,放在餐桌上,她走到甄珍卧室的门口,冲里面喊:“几点了?还不起来吃早饭?”
甄珍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回音,洪霞沉着脸推开门看,房间里空无一人。洪霞不放心,上班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她给常老师拨了一个电话。
常老师说:“甄珍没有来上课,她再这样逃课下去,搞不好会被学校开除的。”
洪霞这才觉得昨天的事情闹大了,急得乱了方寸。
甄珍在距雪城三站的小县城,买了一张去滦城的火车票。滦城是她的首选。童年最好的伙伴丁亚春,生活在那里。丁亚春的奶奶,是甄珍家的邻居,八十年代,丁亚春的父母去了滦城。把丁亚春放在奶奶家。丁亚春大甄珍三岁,喜欢带着她一起玩。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父母接丁亚春去了滦城。甄珍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做梦经常梦见她。两年前,丁亚春的奶奶去世,她来到雪城参加奶奶的葬礼,特意请甄珍吃了顿西餐。给甄珍留下了她家在滦城的住址,要她有机会一定来玩。母亲的两记耳光,把甄珍送上了火车。沿途白雪变成黄土,黄土变成绿植。兜里的钱所剩无几的时候,她挣扎到了滦城。
丁亚春家还算好找,敲了半天门,出来的人不是丁亚春,这是一个穿着睡衣,一脸倦容,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人。她告诉甄珍,丁亚春的父母去了澳洲,丁亚春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八月底动身去了那里,房子租给了她。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甄珍彻底懵了,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女人转身回屋了。
这个叫邱枫的女人,回到屋里决定不睡了。进浴室洗了个澡,对着镜子吹干头发。细细地化过了妆,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看到甄珍两手抱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邱枫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甄珍说:“我没地方可去。”
邱枫锁了门准备离开。
“这位姐姐,你租了她家的房,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你有吧?”甄珍的语气里满是恳求。
“上海的电话,解决不了你眼下的问题吧?”邱枫说。
“你把号码给我吧。”
邱枫不情愿地把电话号码抄给了她。
甄珍在公用电话亭,把电话打到了上海。听到丁亚春的声音,甄珍立刻哭出了声。知道甄珍的情况,丁亚春叫甄珍别着急,她说,那套房里有一间屋子没有租出去,里面放着她的东西。甄珍可以暂时住在那里。丁亚春说:“我有一套钥匙,放在我朋友那里,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去取吧。”
甄珍哽咽着谢她,丁亚春要甄珍,赶紧给父母打电话,或是来接,或是汇钱来,让她买票回家。甄珍满口答应了。
暂且有了安身之地。甄珍没有给父母打电话,更不想回家。她想先住下来找个工作,挣够了路费,再离开滦城。目的地具体是哪儿,她心里也没谱。
洪霞连日寻找女儿未果,派出所没有反馈回来任何消息。甄玉良放下工作,从工地赶回来,知道甄珍出走的原因,甄玉良不能把脑袋,扎在沙子里当鸵鸟了。他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撂了狠话,说,女儿找不回来,他立刻跟她办离婚手续。甄玉良四处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寻找女儿的踪迹。夫妻俩把身边的人都想遍了,唯独没有想起来甄珍儿时的朋友丁亚春。民警问,孩子身上是否有钱?洪霞说,她从家里拿了五百块,民警安慰她,钱花光了,孩子自然会回来。
丁亚春的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百多平米,舒适敞亮,装修得很上档次。甄珍巡视了一遭,用钥匙打开了,自己可以暂住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整洁敞亮,看到柔软舒适的床,甄珍跳起来摔躺在上面,被床垫的弹簧弹起来老高。她好好洗了个澡,上床睡了,这是她离开家,第一次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甄珍两眼一闭,很快进入了梦乡。
邱枫完全不知道,甄珍已经入住,将跟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此时此刻她正被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搂着,两人拿着一个话筒,对着屏幕唱《两只蝴蝶》。宋红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了身材婀娜的邱枫。坐在沙发上喝酒的男人问:“你找谁?”
宋红玉表示走错房间了,立刻关上门退了出去。
邓立钢他们一路南下作案,哪一处也不久留。到滦城落脚以后,宋红玉进了夜总会,一眼就盯上了邱枫。邱枫长相出众,皮肤浅黑,高鼻梁,深眼窝,厚嘴唇,双眸漆黑,看上去像东南亚人。她来自北海,是地道的广西人。邱枫的穿着打扮,完全不像风尘女子,长发齐肩,上身粗线毛衣,下身紧裹臀部的牛仔裤,脚下一双棕色短靴。客人们觉得她气质不俗,特别愿意点她,出台率高挣得必然多,邱枫的收入比别人自然高出来一大截。宋红玉白天夜里盯着她,连她的饮食起居都摸得一清二楚。
包厢里的客人有些难缠,喝醉了以后,更是一点都不收敛。邱枫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三点了。第一件事,洗掉身上和头发上的烟酒味。她裹着睡袍,进了卫生间。脚下一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紧紧抓着洗漱台,才控住住了身体。她发现,卫生间的地上,满是水渍,一些脱落的短发混杂在里面。洗漱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洗漱用品。水龙头下面的盆里,泡着换下来的内衣内裤。邱枫吃了一惊,不明白,是谁没有钥匙竟敢闯进来,还胆大包天地在这里洗澡。她转身出去,看到客厅茶几上的座机,留言提示的红灯亮着,邱枫按下按键。
丁亚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邱枫姐,我是丁亚春,我的朋友甄珍,暂住在我留下的那个房间里,希望你能关照一下她。”邱枫心情顿时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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