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吉雅蒙着脑袋,捆着手脚,躺在汽车的后座上。石毕开车,他目视前方,一言不发。汽车在荒郊野外,停在一道土沟旁边。石毕把吉雅从车上拉下来,狠推一掌。吉雅摔下沟底。她在沟底拼命翻滚挣扎,她听见汽车离开这里开远了。吉雅蹭掉了头上蒙的头套,手腕贴着崖壁上锋利的石头,使劲摩擦着,她弄断了捆绑手腕的胶带。
吉雅撕开粘在嘴上的胶带,大声求救。无人响应。吉雅撕开捆绑着她双脚的胶带。奋力往沟上爬,几次滚下来。
公路上明晃晃的大车灯由远而近,一辆拉货的大货车开过来。
开大货车的是一对夫妻,女人开车,男人在后座上睡觉。车灯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疯狂挥舞着双手。女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猛踩刹车。男人从后座上掉下来。大货车轮胎在路上擦出火花,怪叫着停下来。吉雅高举双手,紧闭双眼,站在车头前。男人和女人跳下车。
女人叫道:“你不想活了?”
吉雅“噗通”一声给这对夫妻跪下了:“求求你们救救我!”
吉雅被这对夫妻送到了公安局里,她蓬头垢面,形容憔悴。
警察问:“他给你留了电话号码?”
吉雅点点头。警察让她给吉大顺打电话,约他出来。吉雅打了这个电话。
吉大顺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没有接。短信跟着到了,“我是吉雅。”
吉大顺立刻把电话拨回去,铃声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电话了:“吉哥。”
“算你有良心,还记着我。”吉大顺笑了。
“那能忘了吗?要不是你替我说话,我能不能回家还两说着。”
“咋谢我?”吉大顺问。
吉雅说:“请你吃饭。”
“地方我点。”吉大顺挂了电话。
夜市灯火通明,每个露天的摊位上,都坐着喝酒吃饭的人。吉雅在角落里坐着,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吉大顺站在远处看着她,吉雅的身边,没有发现行迹可疑的人。吉大顺朝她走过去。吉雅看见了他,目光有些躲闪。吉大顺迟疑了一下,警惕的触角慢慢张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离吉雅还有几米远了。后厨里走出来三个端着盘子的服务员,他们目光机敏,完全不像跑堂的。吉大顺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就跑,三个人扔了盘子拔腿就追。夜市一条街,跟几个胡同相通。
吉大顺熟悉地形,三绕两绕逃了出来。
吉大顺跟我说:“邓立钢一个嘴巴子,打碎了我两颗牙,我们仨连夜逃到了陕西。这次教训,让他彻底发了狠,以后绑架人,一个活口都不留。”
宋红玉很难缠,提审的时候,她跟猫一样乖。什么都问不出来,邓立钢、石毕、吉大顺,谁都说她没杀过人。三个同伙,口供一致。都想留这个,有孩子的女人一条命。我们手里,没有她杀人的直接证据,只能一点一点地查找。
提审回来,宋红玉一进号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监舍里一个大通铺,一个挨一个,睡满了人。宋红玉被安排在铺尾,一个十分窄小的地方。宋红玉跳上去,就坐在铺头上了。舍头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真他妈猖狂。舍头指了一下铺尾角落里一个窄小的地方:“你睡在那儿。”
宋红玉看都不看她一眼,盘腿坐稳了。
舍头脸上挂不住了,骂道:“既然你这个娘们儿,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就上手教教你。”
她扑过来揪她的头发,宋红玉反应灵敏,回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几个女犯立刻围了过来,摩拳擦掌想动手教育她,宋红玉像只母豹子一样,一个高蹦到地中间。
“老娘手里不止一条人命,不怕死的上!”她的声音尖锐响亮。
舍头吃了一惊。
宋红玉指着面前的人说:“你们几个兔崽子再嘚瑟,我叫你们今天晚上闭上眼睛,明天早上睁不开。”
女犯们看舍头怂了,她们谁也不敢动了。宋红玉把枕头摆好,闭着眼睛躺下了。女管教吓得一晚上不敢睡觉,眼睛不敢眨地看着她。
犯人们晚上睡觉前,会被命令盘着腿,坐在大通铺上,沉思半个小时。为的是从内心深处,忏悔自己犯过的错误。宋红玉这个时候,眼泪会顺着紧闭着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在想自己可怜的儿子,从儿子落地,她连一天都没离开过他。这个时候孩子想妈妈,不知道该怎样声嘶力竭地哭呢。
监舍里彻夜亮着灯,宋红玉睡不着,躺在铺上眼睛盯着屋顶。
女犯翻了个身看着她,小声说:“提审几次了,啥时候判?”
宋红玉没有说话。
女犯:“我犯的是诈骗罪,律师说了,我不是主犯,情节不是特别恶劣。不会判得太重。最多两年。”
“你有孩子吗?”宋红玉问。
女犯怔了一下:“没有。”
宋红玉说:“我儿子从生下来,一天都没离开过我,这么多天,真不知道他怎么找我呢。”
“这些天,你不吃不喝的,管教叫我们看着你,担心你走短路。”
宋红玉问:“啥短路?”
女犯看着她不说话。
宋红玉明白了,她说:“我才不会自杀呢,自杀那不是太便宜我了?”
女犯说:“换上我,知道早晚要吃花生米,自我了断,更容易让人接受。”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判死刑?”宋红玉的脸冷得像结了冰。
女犯说:“你不是说你杀人了吗?”
宋红玉说:“法庭重证据,你有证据吗?我说我生了个外星人,你能给我抱回来吗?”
女犯被她目光里的寒意,逼得转过身睡了。
邱枫被解救以后,去了泰国。四个罪犯落网了,邱枫正好回国探亲,作为证人要出庭。她找到了甄珍,两人约好了,在青檀大厦里咖啡屋见面。
时间还早,甄珍乘滚动电梯,下到地下一层。电梯对着的柜台里,依旧摆着那艘木质的大邮轮。甄珍走过去仔细看,木制邮轮一米长,五层高,雕刻得非常精细,窗棂的格子只有牙签那么细,甲板上有坐着和站着的小人,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甄珍的手伸进口袋里,那里有一颗,被她揉搓的油光锃亮的核桃。她自嘲地摇了一下脑袋,那个学雕刻的杜仲是个过客,在她的生命里晃了一下,就再也没出现过。
看看约好的时间已到,甄珍找到那间咖啡屋。邱枫已经到了,她背冲着门坐在角落里。甄珍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邱枫丰满了许多,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致。她看着面前的甄珍,几乎认不出来了。面前的这个甄珍,可以说是另一个甄珍。硕长苗条,青春气息逼人。两个难友,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尴尬冷淡,而是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个没完。
邱枫拉甄珍并排坐下,她紧紧攥着甄珍的手。
甄珍说:“你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
邱枫说:“你变化太大了,高出去了半个头。”
“咱俩七年没见了,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甄珍问。
邱枫:“被解救以后,心里害怕,不敢在家里待着,劳务输出去了泰国,在那里跟一个华侨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知道罪犯都落网了,我才敢回来探亲。法庭要我作为证人要出庭,我答应了。我回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想见见你。”
“我也想见你。”
邱枫笑:“这跟七年前,咱俩约定的,以后谁也不见谁,完全相反啊。”
甄珍说:“那个时候,咱俩心里都揣着一个怕字,现在罪犯面临审判,咱们没啥可怕的了。”
“明天的审判,四个罪犯都出庭?”邱枫问。
甄珍说:“吉大顺得了癌症,一个月前死在监狱的医院里了。”
邱枫眼睛盯在甄珍的脸上:“甄珍,我从心里,把你看做是最亲的亲人。没有你的冒死相救,我活不到今天。”
“姐,咱俩是互救。你不把我驮到窗台上,我怎么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钻出去?”
“过去的十几年,我算是白活了。好逸恶劳。给我带来了塌天之祸,还连带着伤害了你。”邱枫说。
甄珍说:“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不经历那场磨难,我也不会当警察,也不可能亲手抓住杀人犯,为百姓除害。”
两人说啊,聊啊,转眼间天就黑了。甄珍和邱枫手挽着手,在路灯下慢慢地走着。甄珍把邱枫送到宾馆门口。
邱枫邀请甄珍:“上来坐一会吧。”
甄珍说:“不了,明天你还要出庭,早点睡吧。”
开庭审判的时候,刘亮夫妻、邱枫,邱枫的弟弟、吉雅、甄珍和她的父母,都坐在旁听席里。黄老琪、张慈云也在座。
邓立钢、石毕和宋红玉,同时被押了上来,戴着刑具坐在审判席上。邓立钢和宋红玉用眼神做着交流。石毕耷拉着脑袋,瘫坐在椅子上,如同行尸走肉。
邱枫作为证人上去,字字血声声泪,控诉杀人魔王的罪行。
她说:“被关押的日子里,我被反绑双手、双脚。不让睡觉,不让吃饭喝水,稍不对心思,宋红玉就骑在我身上,用胳膊肘撞我的心口,她怕疼,从来不用手打人。她用针扎,用饭铲子搧人耳光。”
邱枫撩起额发,让在场的人,看她脑袋上,被打塌陷了的坑。
“这个坑是宋红玉用榔头凿的,刚结了痂又被她打裂开。看我血流不止,她揪着我的头发,用自来水冲。我刚说了一句凉,邓立钢冲过来,狠踹了我一脚,说,再嚷嚷,我烧一锅开水活活烫死你!”
宋红玉垂着眼皮一声不响。
邓立钢抬起头,看着她,咬着牙根说:“当时怎么没整死你?!”
邱枫硬挺着,没让自己瘫软下来,甄珍用目光鼓励着邱枫。
邱枫声音颤抖着说:“老天有眼,现在轮到我,看着你怎么被整死了。”
邱枫的弟弟恨恨地说:“枪毙一次都不够。”
黄老琪横了他一眼。
邱枫的弟弟大声说:“看什么看?你们家属也没有好东西”
黄老琪回骂:“别看老子瘸着一条腿,照样能整死你”
“老不死的,有种咱们外面见。”邱枫的弟弟毫不示弱。
黄老琪说:“你要是不出来,你就是狗娘养的。”
法庭一片混乱,邓立钢嘴角露出微笑,黄老琪的愤怒,让他心里平衡了。
甄珍把黄老琪带出法庭,我追了出来说:“把他交给我吧。”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塞给司机二十块钱。黄老琪上车,他冲我伸出大拇哥说:“新桥二哥,你这个人讲究,够意思。”
回到法庭,甄珍还在门口等着我。
她一脸不满地问我:“彭局,你为啥这么纵容这个黄老琪?”
“哪里纵容了?”
“他隔三差五地来局里找你办事,哪次你都热情接待。”
我说:“不违反原则的,我肯定给他办。我得念人家的好,当时如果他不支持我,案情肯定走很多弯路。他帮着我分析,邓家的那些亲戚,社会关系,同学,让我找这个找那个。他给我指的都是捷径,让咱们少了很多周折。这才让案情有了进展。”
甄珍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于是不说话了。
邱枫给法院写了一封信,信里写道:“滦城绑架案”中,宋红玉系团伙主谋,完全可以和邓立钢、石毕、吉大顺相提并论。宋红玉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本着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以实事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基本准则,数罪并罚。我强烈要求雪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宋红玉死刑,立即执行。让死者“刘欣源和黄莺”安息!让“受害者”安心!方彰显法律的公平!!!
邱枫没有得到答复,就要离开雪城了,甄珍到机场给她送行。邱枫问甄珍,判决结果什么时候能下来?甄珍说:“还有一些受害者的家属没有找到,一时半会的结不了案。”问到宋红玉会不会被判死刑?甄珍说:“一直没找到黄莺的家属,没有确凿的证据。”邱枫说:“咱俩被囚禁的时候,她亲口说的。”“她说是想吓唬咱们俩,讲的故事,她根本就没杀过人。”
“一定要让她偿命,不然黄莺就白死了。”
“不会有人白死的。防止疑罪从无,诉她杀人要有充足的人证物证,这样才能确保,诉得出去判得下来。”甄珍说。
邱枫一脸不甘:“她敢说她没杀过人,我就敢说我没吃过饭。”
甄珍说:“姐,你放心,我还在尽全力找受害者家属,只要我活着,一定让宋红玉受到应得的惩罚。”
邱枫停顿了一下,目光停留在甄珍的脸上。
“你干啥这样看我?”甄珍架不住她这样的眼神。
邱枫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没有男人追你吗?”
甄珍说:“那次发生绑架,给我的留下来巨大的精神创伤,修复至今,难以痊愈。我从心里害怕跟男人走得太近。”
“你可以跟熟悉的男人交往啊。”
甄珍笑。
邱枫:“你笑什么?”
“我基因里有一种东西,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这种追求关系,转化成哥们儿关系。”
“我跟你说感情,你跟我扯什么基因?”
甄珍心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他一闪而过了。邱枫走后,甄珍又来到了青檀大厦,她乘滚动电梯,下到地下一层。跟电梯对着的柜台里,依旧摆着那艘木质的大邮轮。这次她意外地看到了这个店的主人。他脸冲里坐着柜台里。甄珍站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背影。店主察觉到了,转过身来,这个人真的是杜仲。
“看中什么了?”杜仲的语气亲情温和。
甄珍没有说话。
杜仲觉得诧异,抬头看她。
甄珍微笑着看他。
杜仲不敢认:“你是……”
甄珍点点头:“我是。”
杜仲的眼睛立刻亮了:“甄珍吗?”
甄珍微笑着点头:“是我。”
“这可太稀罕了!你什么时候回雪城的?”杜仲笑得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甄珍问:“你知道我离开雪城了?”
杜仲说:“你妈来这里找过我,是你那个同学告诉她的。你们家搬到外地去,也是你那个同学告诉我的。你跟她有联系吗?”
甄珍摇头:“这艘船是你做的?”
杜仲点点头。
“做了多长时间?”
“三年。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古文《核舟记》,我就有一个想法,也做这么一艘船。”
甄珍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被揉搓得油光锃亮的核桃。
“还记得这个吗?”
杜仲过来核桃看:“刀工这么幼稚,你还留着?”
“一直在我的口袋里揣着。”
杜仲想了想:“7年了。”
“是。”
“你在哪上班?”
“公安局。”
杜仲吃了一惊,手机响了,他接电话:“嗯,什么?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跟甄珍说了声:“对不起,我儿子发高烧。”
他关店铺门,跑出去了,跑了几步又跑回来。
“有事一定来这儿找我。”
甄珍看着他乘坐的电梯升了上去。
她把那颗核桃,重新放回到衣服口袋里,从那以后,她不再去那家店,也不再去看那艘邮轮了。
邓立钢和石毕,最终被判了死刑,宋红玉被判了无期徒刑。邓立钢、石毕、宋红玉不停地上诉,上诉被驳回。他们往更高级别的司法部门上诉。再驳回,折腾了整整五年,最终维持原判。石毕在监狱里吃了睡,睡了吃,养得圆润白胖,面容慈祥。接到判决书,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活着就是行尸走肉,吃,浪费粮食,睡,浪费地方。早点掐了我这口气,与己与人都方便了。
我问他:“记者要采访你,你接受吗?”
石毕摇头说:“对不起,我就不接受采访了。活到这个份上,还有啥好说的?真的没啥说的了,拿我的人生经历,好好给后人提个醒吧。”
“有啥跟我说的吗?”我问。
石毕看着我笑了:“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五年前没有抓住我,我还会作案,幸好被你们抓了,消除了这个隐患。”
“上诉再次被驳回了,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多活了五年,不能再贪得无厌了。我这人,看中尊严。经历得多了,心理素质也够用,我会平静对待。”
“不想见什么人吗?”
石毕摇头:“我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
宋红玉的反应非常激烈,她困兽一样吼叫着,在牢房里徘徊着,用拳头敲打着墙壁,用脑袋撞墙。
邓立钢接到最后的判决,呆坐在监舍里一言不发。他的性格,管教用了五年的时间,都没有摸透。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邓立钢他们被捕的那天,是2011年11月3号,执行死刑的日期定在2016年的11月3号。我说过三这个数字是邓立钢的吉祥数字,还真的应了。
死刑执行的前一天,黄老琪代表家属,去监牢见邓立钢最后一面。五年的牢狱生活,捂白了邓立钢的皮肤,他毛发乌黑,没有一根白头发。黄老琪打开熟食的包装让他吃。他吃了,完全没有我审他的时候,吃得那么嚣张。
他跟黄老琪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冤枉!”
黄老琪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有啥冤枉的?你是我表弟,从小我看你长大。你不是一个善茬子。从嘴到手,你哪样亏都不吃。冤枉这个词,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说你杀了那么多人,够政府枪毙你多少次了?才判你一回死刑。你还吵吵啥?”
邓立钢低下头,不说话了。
黄老琪:“我这么说,你心里不好受吧?”
邓立钢用手背,在眼睛处抹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哥,这是咱俩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你说我能好受吗?”
“你在里面没受罪,你妈月月两千三千的,让我给你往大账上存钱。”
“我不能给我妈尽孝了。”
“你妈是我亲姨,我不能不管她。”
邓立钢吃不下去了,他放下了手里的红肠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足疗馆的走廊里走,彭兆林拿枪追我,我拼命往外跑。我跑到哪儿,那里的栅板就拉下来,四周全都黑了。一丝光亮都没了。地面突然软了,我站都站不住。下面有吸力使劲往下拽我。我被活活憋醒了。你说,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天塌地陷?”
黄老琪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明天就是你的大限,还用预示吗?”
狱警进来说:“时间到了。”
黄老琪站起身:“明天我过来送你。”
邓立钢语气中没有了波澜,他一脸肃穆:“哥,你也走好。以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黄老琪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他说:“明天稳当点走,看着前面的路。
邓立钢冲他点了一下头。
晚上记者采访,邓立钢拒不接受,他的态度非常强硬。
得知邓立钢第二天要被执行死刑了,女监的管教,找两个人看着宋红玉。宋红玉走到哪,她们跟到哪儿。宋红玉从她们反常的举动里,猜出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问管教:“是不是,邓立钢要被执行了?”
管教看着她不回答。
“上诉被驳回了,执行是早晚的事,你不用瞒我。是就点一下头,夫妻一场,让我祭奠一下他。”宋红玉说。
管教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干你的活。”
监视里,女犯们个自干着手里的活,只有宋红玉泥胎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的一只手在铺上反复写着一个囚字。她自言自语:“为啥把“人”字放在四堵墙里?”
她喊了起来:“我不要在四堵墙里!我要出去!”
管教进来,要她住口。宋红玉两眼通红,不再叫喊。
夜深了,邓立钢看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儿子的照片。眼圈红了,他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舍头坐在铺上,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牌一张一张翻过来,紧锁的眉头一下子展开。
她说:“大吉大利,我马上就要出去了!”
女嫌犯立刻围上来,让她帮忙给自己算算。
宋红玉披头散发地缩在角落里,无声地哭起来。女犯劝她:“想开点,别折磨自己。”
宋红玉心里的愤懑发泄不出来,拿起来监舍发的笔记本,一页纸一页纸撕下来,又一条一条撕碎。女诈骗犯受不了撕纸的声音,叫道:“你能不能不撕了?”
宋红玉不听她的,继续撕。女诈骗犯过来,抢她手里的笔记本。宋红玉揪住她的脖领子,两人撕打成一团。管教进来用手铐把她们俩分别铐起来。宋红玉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她声音嘶哑,两眼红肿,管教蹲在一边,做她的思想工作。
宋红玉抽泣着说:“我活着,本来为了给家里还债。有了孩子以后,又把命押在孩子身上。我不能死,我要是也死了,我儿子爸和妈就都没了。”
石毕脱下外套和裤子,叠好放在枕头边上。
他躺下盖好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狱警不时走过来拉开监视窗往里面看。邓立钢盘腿坐在铺上,泥塑一样,两眼盯着对面墙壁。
雪花飞舞,街上行人和车辆跟往常一样川流不息。
一大早,我就来到行刑现场,看着邓立钢和石毕,被押出来执行死刑。黄老琪也准时到了。石毕戴着手铐脚镣,被狱警押解着走出看守所。阳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四个犯人用轮椅,把戴着手铐脚镣的邓立钢推了出来。邓立钢耷拉着脑袋,瘫软在轮椅上。
我吃了一惊问:“邓立钢怎么回事?”
看守所负责人说:“说来也奇怪,他身上的那股狠劲儿,说没就没了,他中气下泄,别说走路,站都站不起来了。”
黄老琪吃惊又生气,骂道:“挺钢性个人,一夜间咋怂成这个熊样了?”
指挥执行的审判人员,对石毕和邓立钢验明正身,押上了执行车。狱警把邓立钢和石毕按在执行床上躺下,手脚固定住。执行人员连接好心率检测仪,检测仪显示石毕心率正常,邓立钢心跳加速。死刑开始执行,药剂注射进他们的静脉。
两个检测仪上的心脏波纹全部拉成直线。邓立钢和石毕罪恶的人生彻底结束了。
2002年碧水家园碎尸案发案,2016年邓立钢被处决,整整十四年。我从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四岁的中年人。
雪城的雪,铺天盖地无声地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房间内温暖如春。窗台上蟹爪兰怒放。恰逢冬至,我休息在家,程果安排我在厨房里剁肉馅。
听见老婆从外面回来了,我两只手拎着两把菜刀,走到厨房门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站着往外看。
程果把装满了蔬菜水果的小推车拎进了屋。
她皱着眉头问我:“你是剁馅呢还是劈菜板呢?”
我放下菜刀,把她手里的小推车拎进了厨房。我问:“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冬至,包饺子,炖鸡汤,我再红烧一条鱼。”
“不是光吃饺子吗?怎么又改主意了?吃得了吗?要不,我把我那帮弟兄叫来?”
“停!甄珍给我打电话,说一会来。这是我给她买的。”
“她回来了?”
“嗯。”
说曹操,曹操到。门铃响过后,甄珍和乔志满面笑容走进来。
这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叫了起来:“哎呦!乔志!稀客啊!什么时候来雪城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
乔志说:“我们下了火车,就奔这来了。”
程果觉得,这个我们这个词里面有事,意味深长地扫了甄珍一眼。
乔志说:“我调了一下休,陪着甄珍出了一趟远差,掘地三尺,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程果说:“坐下,边吃边聊。”
酒菜摆上桌,彭程挨着甄珍坐,不停地给他老师往碗里夹菜。
我喝了一口啤酒,要甄珍聊聊,她这一趟到底干什么去了。
甄珍说:“黄莺留下的那个银手镯,是手工打造的,材质和款式有浓郁的少数民族特点。我多处走访,经过细致调查,知道傣族妇女,喜欢戴这样的手镯。我决定去趟云南。”
乔志补充:“我是主动要求跟她一起去的。我们去了云南的德宏,经人介绍,我们找到那里最有名的老银匠。”
老银匠八十多岁了,皮肤黧黑,一脸的皱纹。甄珍掏出那个银镯子给老银匠看。老银匠拿起手镯,只看了一眼就说:“这个手镯是我做的,一共做了两个。”
“你还记得卖给谁了吗?”甄珍克制着自己的激动。
老银匠说:“没卖,这是我给我喜欢的女人做的,亲手送给了她。她没嫁给我,嫁给了别人。”
“那个女人叫什么?”
“岩香,住十里外的镇子里。去年死了,你见不到她了。”
“她有儿女吗?”
“有。”
甄珍和乔志到了十里外的镇子上,边走边跟人打听。他们找到了一家鲜花饼店。叫玉娇的女人正在揉面,听到有人找,抬起头往门外看。甄珍看到她的相貌,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这张脸跟局里留档的黄莺的照片,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玉娇脸上,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甄珍努力控制着激动,掏出来银手镯给她看。
“你认识这个手镯吗?”
玉娇拿过来那个手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家的东西,怎么在你们手里。”
“你确定是你家的东西?”甄珍问。
玉娇挽起袖子,露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手镯。
她说:“这是我奶奶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出来的一对手镯,我跟我姐姐十八岁的时候,奶奶送给了我俩。”
甄珍掏出来手机,给她看黄莺的照片:“她是你姐姐吗?”
玉娇点头:“是我姐姐,她叫玉满,我俩是双胞胎。”
甄珍说:“玉满就是黄莺,2002年,黄莺跟着一个马来西亚人,离开了德宏。父母一直以为,她嫁给了这个男人,生儿育女了,没有机会回国探家。没想到可怜的黄莺,已经离开人世十几年了,而且死得这样惨。”
乔志说:“玉娇三天后就到雪城来了,她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
“为这个,咱们得喝一杯。”我举起了酒杯。
彭程也凑热闹,用饮料跟大家碰杯。
我说:“抓紧时间做DNA检测,如果跟碧水家园,那副内脏的DNA高度重合,玉娇可以以死者家属的身份,对宋红玉杀人案重新提出诉讼。”
甄珍说:“这口气,一直憋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总算可以吐出来了。”
程果问乔志:“你家是哪的?”
“河北承德。”
“第一次来雪城吧?”
“是。”
“冷吧。”
“我不怕冷。”
我问:“喜欢我们雪城吗?”
“喜欢啊!”
我说:“那就调到这里来吧。”
乔志看了一眼甄珍,问我:“雪城要我吗?”
我说:“要,这么能干的人才,必须要!”
程果看甄珍,那丫头含笑不语。
服刑的女犯们坐在监舍里,打毛衣、钉扣子、绣花,努力完成着自己的工作量,宋红玉闷头织着毛衣。
身边的女犯小声问:“你天天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地干活,为的是啥?”
宋红玉小声回答:“努力改造,盼着无期变有期。一年一年地往下减刑。盼着早日跟我儿子团聚。”
“哐啷”一声铁门响,女看守走进来,对她说:“宋红玉,有人来看你。”
宋红玉一愣问:“谁?”
女看守摇头表示不清楚。
宋红玉坐在接待室里,隔着玻璃往外看。她看到两个女人走进来,宋红玉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亲手抓捕她的女刑警甄珍。可以说,这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女人就是她了。另外一个女人,身材不高,被甄珍遮挡在身后,看不清她的模样。走到探视窗前,那个女人,从甄珍身后闪身出来。宋红玉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女人长得跟黄莺一模一样,身上穿着她被绑架时,穿的那一身衣裳。
宋红玉内心再强大,也惧怕被冤魂缠住自己。她方寸大乱,浑身颤抖,大声喊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玉娇说:“我没死!”
“你死了!碎肉都冲进下水道了。”宋红玉喊起来。
玉娇语气平静地说:“你杀的不是我。”
宋红玉崩溃了,歇斯底里般地嚎叫起来:“你他妈的还嘴硬,我杀的就是你!”
女看守进来把她死死按住。
甄珍说:“你终于承认你杀人了。她不是黄莺,她是黄莺的孪生妹妹玉娇。她已经找了律师,对你以杀人罪发起了刑事诉讼。你的案件要重新审理。”
宋红玉脑袋里面“嗡”地一声闷响,眼前一片漆黑。
完
2021年11月13日星期六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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