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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托孤


  “很好。”老教主闻言,立时击掌赞叹,大笑三声,又对阿依古丽吩咐道,“取历代明教圣女佩剑来!”

  之前陆昭言拜下时,阿依古丽便立时退让一步,不敢受未来同僚的礼;眼下得了老教主吩咐,更是忙不迭离开此地,去后殿取剑了。

  在这个空当,老教主转过头来,看陆昭言的眼神便是十二万分满意:

  她既已指恩师发誓,从此便生是我明教中人,死是我明教中鬼。好重的誓言分量,看来这姑娘是真的心善又长情……若是把云儿托付给她,我便死而无憾了。

  于是老教主撑起身子,对陆昭言殷殷嘱托道:

  “自上任圣女坏了事后,我明教数十年间,再未设圣女一职,连带圣女之下的外务、内务执事之位,也一并空置多年。陆姑娘虽年少英才,但终究分身无术,陡然登临高位,事务繁杂,千端万绪一时理不清,少不得要找些帮手。这消息传出去,定有外界宵小窥伺,借机攀附,还请陆姑娘多上些心,好生挑选手下。”

  “我死后,按理来说,护卫队是应该留给云儿的。但云儿根基扎实,又天赋异禀,光明顶上,除阿依古丽之外,无人能在她手下走满五十回合。这护卫队留给她,倒有些浪费了,你便从中挑选一二,作为你的亲卫,护你周全,也算是我明教的一点心意。”

  “你若记着这份护你周全的情义,我也不求太多,只要你在云儿将来,有什么得罪你得罪得狠了的时候,且看在我的份上,退让三次吧。三次之后,她若还执迷不悟,你便不用再跟她客气。”

  陆昭言闻言,赶忙拜谢,老教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又对楚凌云叹道:

  “我明教心法素来偏向阴寒,武学总纲上也有‘空灵缥缈,恢诡谲怪’之语。长久修习,不仅伤身,更会令人性情大变,嬉笑怒骂皆不由己,无法自控。我这一辈子,有阿依古丽这个好姐妹陪着,也算是熬过去了,可你呢?你还要熬多久啊,云儿?”

  楚凌云闻言,不由得哭倒在石床边上,死死地抓住老教主盖着的薄被一角,哭得声噎气短,断断续续道:

  “……阿母,别这么说……你若不在,还有谁能陪着我……”

  “我是不成了,所以挑了个接我班的,以后就让陆姑娘陪着你吧。”老教主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楚凌云的发顶。明教心法的阴寒真气和她身为将死之人的冰冷的手两厢叠加之下,楚凌云只觉母亲的手冷得宛如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几乎都要将她的眼泪给冻住:

  “云儿,陆姑娘是好人哪。她虽然武功差了点,但心是真的好,见识长远,又有学问,你以后要把她当成顶顶要好的姐妹对待,千万不能亏待了她。”

  “不是阿母不疼你,都要去了,还惦记着别人……实在是陆姑娘不容易啊。人家好好的一个绝世名厨,若下了光明顶,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况且她武功不好,也没个家人能给她撑腰……你要是欺负她,她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细细论起来,她比你更难上加难三分。”

  “阿依古丽跟我是同一辈的,日后也肯定去得早。等她一走,我留给你的人,就只有陆姑娘了。你以后千万别欺负她,要推诚相信,肝胆相见,互相扶持,才能长长久久。”

  楚凌云不住点头,哽咽道:“阿母放心。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对明尊奶奶发誓,我二人必友于甚笃,亲如手足,同心同德,一气连枝。虽无血脉之实,却有金兰之谊!”

  “若违此誓,便叫我永坠阿鼻!”

  “很好。”老教主略一颔首,草草为楚凌云擦干了颊边泪水,又笑叹道,“日后做了教主,便不能再哭了,否则成什么样子呢?”

  说话间,阿依古丽已经取了历代明教圣女的佩剑来。

  饶是在现代社会见惯了好东西的陆昭言,在见到这把剑的时候,也不由得脱口而出,赞叹道:“好剑!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承影’?”

  老教主看陆昭言的眼神愈发满意:“不错,没想到陆姑娘对名剑也有见地,倒是我之前冒昧了。”

  在老教主看来,这是“一个武功不好的厨子,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在磨炼厨艺的间隙里还能抽空补习刀剑知识,才能认出这把名剑”,属实是勤能补拙的励志典范;但在陆昭言看来,这把剑的存在,就已经快要把唯物主义世界观塞进破壁机里,“日↗→↘”一声打成浆糊了:

  换做是你,在看见一把虚虚实实、缥缈不定、完全违背光学原理和物理常识的长剑的时候,你也能认出来,这是传说中“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的承影剑!①

  ——所以说,很多时候,美好的误会,就是这样产生的。

  阿依古丽也没能察觉到陆昭言内心“这玩意儿竟然真的可以不加特效在现实生活中做出来”,来自三观都要被颠覆了的唯物主义战士的咆哮,和老教主一样对陆昭言叠上了厚厚的“勤能补拙万事通”的滤镜,将承影剑郑重交到陆昭言手中,解释道:

  “当年明尊奶奶起事后,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过一段时间,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各地豪强闻之,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尽数举家外逃。”

  “他们逃得急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惜把亲人扔在半路,只为减轻车辆载重的丑态,比比皆是,又怎么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呢?这把剑便是那时,从苏杭那边高门大族的宝库里捡来的。”

  明教素来讲究手上功夫,不管是老教主还是楚凌云,都是一等一的拳脚好手——刚及笄的楚凌云一巴掌就能拍断合抱粗的大树——但楚凌云不用剑,并不代表她不识货,也对陆昭言解释道:

  “虽说明尊奶奶后来未能成事,但承影剑已经到了手,也不好交出去;再者,便是我们愿意交出去,也没人敢要。因此多年来,承影剑始终是历代明教圣女的佩剑。”

  老教主亦叹息道:“正是如此。先不说它好不好用,至少承影剑一出来,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便知道你是做不得假的、真真儿的明教圣女。”

  头发花白的中年女子支起身来,又咳了几声,气管和两肺里好一阵拉风箱也似的呕哑嘲哳,却已经半点血沫都咳不出,分明是油尽灯枯之态;但她的神态却十分闲适,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将死之人,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前所未有地轻柔:

  “陆姑娘,且接了这承影剑吧。”

  “自此之后,你便是明教圣女了。”

  陆昭言从阿依古丽手中,接过这把轻盈缥缈得比一根羽毛都重不了多少的宝剑,只觉辉辉如掣电,凛凛生清风,果然“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②

  这把神兵利器不光看着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甚至落在手中的感觉也近乎空无一物。然而,因着它是明教圣女的标志性佩剑,所以陆昭言在握住它的那一刻,便从心底油然而生出“我就要在这里安家了”的脚踏实地之感。

  在陆昭言接剑期间,老教主始终密切关注着陆昭言的神情,见陆昭言神色始终淡淡,不见有任何失态的迹象,不免欣慰又担忧地长出一口气,低声道:

  “陆姑娘,我知道你跟我们不太一样……我是真的没想明白,光明顶上怎么能飞出凤凰来呢?”

  这位西域霸主哪怕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看向陆昭言的眼神依然锋锐,那是她身为上位者的本能;又因着眼下是托孤的现场,所以这份锋锐里,便不自觉地带了一点期盼与恳求,这是她身为一个母亲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可你眼下既已站在这里,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之,你接了承影剑,从此便真正是我明教的人了。”

  “我儿性情随我。执拗,要强,心事重,疯起来六亲不认,但一定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且她之前还救过你,哪怕你不看我将亲卫队拨给你的份上,只看你们之间的交情,这份情谊也弥足珍贵。若以后她有什么冲动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包涵。”

  楚凌云原本已经快要整理好情绪了,可听老教主这般言语,不免又红了眼眶,却又记着老教主刚刚说的“以后再哭就不像话了”的言论,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唇边都沁出血丝了,到底半滴泪也未落下来。

  陆昭言见此情形,心有不忍,便用力握了一下楚凌云的肩膀,试图把自己身上的热乎气儿分一点,给手脚冰凉、面色苍白的少女,同时对老教主郑重道:

  “您放心。”

  老教主略一闭眼,含笑点点头,又颤巍巍伸出手,在空中虚晃了晃,低声道:“阿依古丽,你来。”

  阿依古丽快步上前,半跪在老教主床边,只听老教主道:“以后明教演武、练兵、传功、巡逻等事,便依然交由你来做,毕竟这些年来,你夙兴夜寐,起早挂晚,我都见在眼里,你做的很好,有劳你了。”

  “但这些年来,不管咱们再怎么查账本,再怎么扩商路,也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赚的多,花的也多哪。明尊奶奶当年开宗立派的时候,传说抖一抖袖子,都能从衣袖里落下金粉来的盛况,想是不能了。”

  阿依古丽哑声道:“是阿依古丽无能。这么些年过去,也没能学会历代圣女的本事,倒叫教主眼下还要为这些俗务操心……是我之过也。”

  老教主摆摆手,轻轻道:“你能有什么过错呢?你无非就是一心一意忙着练武,又不擅长这方面而已。这要是就叫有过错的话,那我和你可就都一样有错了。”

  “我心想,反正咱们都不是干这行的料,你以后又要替我继续教导云儿武功,怕是更没时间了,这不,我给你找了个小帮手。以后教内,再有人情往来、交际官府之类的事情,你和云儿便听陆姑娘的吧,她是个有大成算的。”

  “阿依古丽,你切记,武学之事,你说了算,便是云儿这新上任的教主,你也管得,千万不能荒废了云儿的武功;但在内外杂务这方面,别看陆姑娘比你年轻,资历没你年长,可她说话的分量,当与你等同。你万万不可仗势欺人,倚老卖老,否则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阿依古丽将老教主的双手抵在自己前额,一触即分,分明是塞外那些游牧部落敬拜天神时,最常见的许诺的模样:“您放心。”

  老教主说话的声音愈发轻了,说着说着,甚至中途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挥退阿依古丽,对楚凌云招了招手,满眼不舍地呼唤道:“云儿,你来。”

  楚凌云其实本来就伏在床边,根本不用老教主唤她,她离素来戒心深厚的老教主的距离也很近了。

  但老教主大限将至,看人的时候都是虚的,根本摸不准楚凌云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只能本着一个母亲爱护女儿、想要亲近自己唯一血脉的本能,对她轻轻道:“再近一点,过来,好孩子,阿母再看看你。”

  楚凌云闻言,从床边默不作声地爬上去,安安静静地半跪在老教主的面前,任由她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手把住自己的,对自己进行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叮嘱:

  “日后,习武不解,问阿依古丽;大事不决,问陆昭言。”

  老教主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抖着手,颤巍巍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

  说来也奇怪,眼下因为是深夜,又在石室之内,在场四人中有三人修习的都是明教心法,还有所大成,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本来就温度不高的室内变得愈发阴冷了。难怪老教主的亲卫队把陆昭言连夜从被子里捞起来的时候,要把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但这块铁牌在被掏出来的一瞬,陆昭言分明感受到,周围的温度又往下降了数分。明明是春末的时节,却硬生生跟数九寒冬似的,只觉寒气刺骨,冷风迎面,连带着老教主握住这铁牌的手关节,都泛起了隐隐的青色:

  “这是圣火令,是明教教主代代相传的信物。光明顶上,西域万里,但见此令,如明教教主亲临。我今日将圣火令传给你,云儿,自此之后,你就是明教教主了。”

  “你须得勤加修行,不可懈怠,我明教百年大业,便是此代不成,也万万不可绝于你手!”

  楚凌云恭恭敬敬接过圣火令,哑声道:“……您放心。”

  陆昭言分明看得清楚,在楚凌云接过圣火令的那一瞬,她原本还泛着一点健康的血色的双手,便立时被这明教教主信物上带着的寒气,给尽数逼退了,只剩下一点极为惨淡的苍白。

  于是陆昭言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楚凌云没有拿圣火令的那只手,想替她暖暖,却只觉触手一片寒凉,再不见之前她握住自己的手,说“我替护法给你赔不是”的时候,那种令人安心的温热。

  也正因如此,陆昭言便愈发看她心疼。

  然而眼下,正是生离死别的最终关头,她再说什么,未免都太煞风景。到头来,陆昭言只能默默握紧楚凌云的手,想要从这个动作中,传递给她一些勇气和安慰,让她能够度过眼前的难关。

  而楚凌云眼下的确也需要这个。

  亲眼目睹“母亲正在逐渐走向死亡”的痛苦,和接过圣火令后,周身内力受其感召,一瞬冰冷下来的变化叠加在一起,使得楚凌云几乎失却了全身的力气,只能下意识蜷缩在老教主的身边,低声道:

  “……阿母,阿母,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她又往老教主的身边靠了靠,就好像多年前,楚凌云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那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仿佛高大的母亲就是顶天立地的天柱,是定海神针,只要有她在,那么就没有遮蔽不了的风雨。

  ——可眼下,这天柱也倒塌了,这定海神针也摧折了。

  不管楚凌云再怎么往老教主的身边靠,也再难以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半点活人的温度。原本以为已经冰冷到极致的体温,竟然还能变得更冷、更生机断绝,这如何不让人胆战心惊?

  楚凌云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老教主的面容,便迎上一双正在缓缓阖起的双眸。“生”的光芒正在从这双眼睛中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气的混沌。

  面色死灰的中年女子挣扎着坐起身,阿依古丽跟随老教主多年,自然与她心意相通,赶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老教主搀扶起来。

  老教主挣扎起身后,用已经几乎无法看清事物具体轮廓的双眼,环视了一圈围绕在她身边的三人,心想,事已至此,我尽力了。往后如何,只凭天意罢。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原本还能苟延残喘的人,那仅剩的一点儿生气,就彻底泄掉了,再也续不上。

  于是老教主艰难地坐起,五心朝天,摆出和后山明尊像一模一样的结跏趺坐的姿态,悠悠长叹出最后一口气,持诵经文,含笑坐化: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语毕,她缓缓阖起双眼,唇边尚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双眸却彻底阖起,再也不会睁开,原本不管多年迈,也不见一丝颓势的身躯陡然佝偻了下来,宛如泰山倾倒,从此难扶。

  魂魄悠悠,飘飘荡荡,前往地府。

  至此,统治了明教和西域数十年的一代霸主陨落,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见证了这一刻的,唯有她精心培养出来的下一任接班人,还有两位临危受命托孤的护法和圣女。

  夜风穿堂而来,掠过垂挂在石床边上的轻柔帷幔,将白纱吹拂得四下乱舞,拂过老教主生机断绝、死气沉沉的遗体,也拂过埋首在她身边长跪不起的楚凌云。

  楚凌云虽说将头埋在了双手中,不管是陆昭言还是阿依古丽,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从她颤抖的双肩,还有时不时实在控制不住、情不自禁爆发出来的哀声、嘶吼与抽噎中能得知,她的情绪绝对不是很稳定。

  她的嚎啕声是那么绝望,宛如泣血的、走投无路的小小野兽,却又因着老教主生前的嘱咐,滴泪未落,便愈发显出她的痛苦,有着何等撕心裂肺的疼痛与重量。

  这道断断续续的、无泪的痛哭,从幔帐低垂的床边一路飘出,回荡在室内,宛如一首逐渐逼近的、浩大的挽歌,室内的烛火都要在她的哀嚎声中颤抖飘摇,如经暴雨狂风。

  唯有大殿之后的明尊雕像依然结跏趺坐,三头六臂的法相庄严如山,不动不移,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聚散离合。

  大殿之内,死气沉沉;大殿之外,灯火通明。

  老教主在自知大限将至的那一刻,便已经提前发了召集令,叫光明顶上,所有有头有脸的明教高层都赶来大殿。如此一来,哪怕真有人心肝肺肾都烂透了黑掉了,想要欺负新主年幼,但有老教主的遗体在里面,她们多多少少也能清醒几分,想起来“怕”这个字怎么写。

  阿依古丽自然知道老教主的这番安排,便按了按楚凌云的肩膀,以示安抚,又对陆昭言低声道:

  “我出去和执事堂主们说几句话,交代一下老教主托孤的事情,还有你这个新近才走马上任的圣女。”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刚刚经历过生离死别留下的悲伤,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阿依古丽继续伤心了,毕竟在楚凌云痛哭不止不能出来见人、陆昭言还要安抚她的情绪好让楚凌云不至于伤心过度失心疯的当口,阿依古丽就是明教里唯一一个能出来挑大梁的。

  于是,不管她再怎么为挚友、知己和上峰的死难过,也只能强忍悲意,转而开始主持大局:

  “你安抚一下凌云,让她不要太难过,莫要哀毁伤身。等你们这边好了,便出来见人,也好让大家都认一认凌云的脸,毕竟从今日起,她便是明教新任教主。”

  语毕,阿依古丽便退了出去,把陆昭言留在了阴冷的室内,陪在楚凌云身边。

  楚凌云又断断续续地恸哭了半盏茶的时间,声音都嘶哑了,才堪堪平静下来,抬起头看向陆昭言的时候,她的脸上竟果然半滴泪也无,日后,她那被众人盛赞“颇有其母遗风,只怕刚过易折”的作风,在这一刻便已初见雏形:

  “……姐姐,我没有妈妈了。”

  在此之前,楚凌云称呼老教主,始终用的是恭敬有余、亲密不足的“阿母”这个称呼。想是老教主多年管教严厉所致,使得楚凌云不仅心性好,连带着对外人的称呼,也素来守礼: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在明教这么个江湖门派里,面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陆昭言,她都能客客气气地叫陆昭言一声“姐姐”。

  可眼下,与亲人阴阳两隔的痛苦,终于压过了繁文缛节的拘束,使得楚凌云情难自禁之下,终于姗姗来迟地叫出了这个最原始、最亲密的称呼:

  “妈妈她……就这么把我扔下了,她不要我了。”

  陆昭言凝视着面前少女,那惨白得恍如一个无依无靠、无知无觉飘荡在人间的鬼魂的面孔,一时间心头大恸,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从怀里胡乱掏了条帕子,塞进楚凌云手里,低声安慰道:

  “不是这样的,凌云。”

  真奇怪,楚凌云对明教老教主的称呼,是在从恭敬有余、亲密不足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但陆昭言对楚凌云的称呼,却是反过来了:

  “你的妈妈爱护你的心,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变的。哪怕她去世了,可她曾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和爱,她留给你的人手和财产,不都是她关心你、爱护你、牵挂你的证明么?”

  “否则的话,她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大可以撒手了之,永别尘寰,又为何非要找我和阿依古丽来殷切叮嘱,临终托孤?因为你的妈妈放不下你,她也不愿意见你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活着,可又实在支撑不下去,这才拜托我们,替她照顾你。”

  楚凌云原本听着陆昭言这番话的时候,尚且能面无表情;可在听到“替她照顾你”这句话后,那张清秀苍白的面容上,竟显出一点格外痛苦的、惊慌失措的神情,喃喃道:

  “……所以我更怕你们也会像阿母一样,突然就扔下我不见了。”

  “她可是光明顶上最强的人,一手飞龙探云,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为过,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去了?或者说……连她这样强的人,都说走就走,焉知你们谁能真正陪我到最后?”

  说话间,像是怕陆昭言真的会扔下她消失似的,楚凌云握紧了陆昭言的手,连带着之前接过去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圣火令,也一并接触到了陆昭言的皮肤。

  陆昭言当即便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她竟无从分辨,到底是楚凌云的手更冷,还是这精钢铸造的明教教主信物更冰凉。

  她从两人交握的手中扯出帕子,细细为楚凌云擦拭了一番眼角,却发现她真的半滴泪也未落,只叹息一声,心疼道:

  “你太要强了。”

  是的,没错,楚凌云真的太要强了。

  好好的一个连现代成年标准都没到、应该还在读初中和高中的少年人,在生母去世的这一刻,因着压在她肩上的担子太重,她的母亲又曾对她说“不要哭”,于是她便是憋得嗓子都嘶哑了、眼白都泛红了,都有了些走火入魔的征兆,也果然没有再落下半滴泪来。

  陆昭言越看,越觉得楚凌云可怜,顿结满腔愁肠,爱护之情倍增,低叹一声,安慰道:“别怕,凌云,日后我们都在光明顶上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陆昭言话音刚落,楚凌云便缓缓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一瞬间,陆昭言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一头行至末路,因此就连眼神里,都藏着饥饿、凶残而绝望的光芒的小狼,绿油油的鬼火几乎都要具象化在她漆黑的眸子里了:

  “你发誓?”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陆昭言一时间只觉汗毛倒立,某种“被天敌盯上了”的毛骨悚然之感铺天盖地覆压下来,却也不好立刻反悔,只得点点头,低声道: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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