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之笼


不论玄甲龟是什么心情,它终是平安的把这些人带到了圆月下的海岸线。

当玄甲龟停下后,底下的水浪也渐渐趋近于平稳,天鸢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正上方那轮硕大的圆月,隐约间似乎从中窥到了月神殿的轮廓。

月神殿啊......

天鸢目光渐渐变得迷离,那是姜蟜被杀后她待了许久许久的地方。

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依旧记得自己化为了一只小鸢鸟,然而被月尊者日复一日关在鸟笼中从此不得自由。那样的日子真的太久了,久到她对自己的生命,对周围的事物,对自我的认知都已经开始麻木,灵魂也隐隐有消散的迹象,那个人才中长眠中醒来,将她的灵魂投入到了外域的一户人家中。

天鸢正想得入神,冷不丁的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赶忙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周围已经变成一片银雨的世界了。

淅淅沥沥的银色雨滴自空中朝海岸线直直落下,将周围的人一个一个的隔绝开来。须臾,银雨开始汇聚成了一座桥的形状,众人欣喜,正要踏上,那脚却从银雨之桥上穿过了。

最后一行九人竟只有天鸢一人可以踏上银桥。

秦家人失望之余,只能拜托天鸢独自上去求药了。其中最失望的非秦子离莫属。

那一日,月下初见,秦子离便被月临仙的风采所摄,之后午夜梦回一人独处时总会情不自禁的想到他。她虽知那人身份尊贵,但今次来月见浅滩还是抱着能再见一面的期盼,但终究还是没办法啊。秦子离上前一步本想对天鸢嘱托些什么,但最后直到天鸢矮小的身影消失在桥的另一端她也没有出声。

天鸢低头从桥上走到圆月内的月轮镜时,原本返老还童的状态瞬间解除,她又变成了一名婀娜多姿的少女。

紫纱轻扬,雾眸朦胧,天鸢将长发拂到身后,便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向了月神殿。

一路金沙漫漫,并没有什么障碍物和标记,但天鸢的脚仿佛有记忆般的循着某个方向在走。期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一扇十人高雕刻着弯月图案的殿门出现在了前方,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走上前推开了它......

当温柔的月光洒在身上的一刹那,天鸢抬起头正看到大殿内摆着的那座月神神像。

它的正面圣洁、温柔、慈悲、几乎集所有的美好于一身。

但它的背面则隐在暗光下让人看不真切。

待走到殿中,抬头四望,果不其然看见了许多老朋友。

有被冰封在墙上的美丽鲛人,有被镶嵌在画中的花草妖精,还有被养在笼中的无暇妖兽......当真让人目不暇接。

而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这便是月尊者。

他喜爱所有的美丽,憎恶所有的丑陋。每当他沉睡时便要搜罗各种美丽的生灵陪自己安眠,四千多年前她也“有幸”享此殊荣。

作为交换她得到了姜蟜的神体。

而这里的其他生灵呢?

它们什么时候能获得自由,它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天鸢的手轻轻拂过那冰封在墙上的鲛人。

她长着一张美丽的人类面孔,长发如海藻,耳如鱼鳍,上半身类人下半身却是鱼尾。她在冰中一直流泪,仿佛很久以前开始就这样了。天鸢正要将手移到她的眼旁,身后却想起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

“你回来了,小鸢鸟。”

手上一颤,天鸢缓缓回过了头。

他还是月临仙时,五官温和,气质高雅。

他是月下仙时,圣洁慈悲,温柔如月。

但当他是月尊者时,他永远用薄雾遮挡着自己的容颜,气质亦是变幻莫测。

此时的他是月尊者。

月尊者绕过天鸢,看向墙中的鲛人道:“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但还有一点世人不知,鲛人的肉可以增长生灵的寿命,即便是神,亦有用。”听到最后这段话,鲛人眼中的泪流的更凶了,须臾,晶莹的泪水逐渐变成了血泪,她眼珠俱颤,望向了不知名的南边。

天鸢当然听懂了刚刚那段话的意思,鲛人如今几乎无迹可寻,且它的肉又能助神明增长寿命,那些消失鲛人的去处已经呼之欲出。

真相,总是令人不寒而栗!

天鸢抱紧胳膊,与此同时这片空间内的其他生灵则是一个个的低眸俯视着她。

一双双眼睛,一份份不甘,俱都化为了愤怒绝望嘶吼,但最终也不过就是渐渐地归于麻木。

何人在这里无所求?

何人不向往着熬到约定时间获得自由。

天鸢,是他们中幸运的,在最后时刻获得了所求之物。

而他们还得等,还得熬。

熬不过便是灵魂消散,熬得过终能完成心中夙愿。

在这里,月尊者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此刻,强大的信仰之力涌入,神殿中心的月神神像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即便天鸢已经快接近半神了,仍旧有种匍匐在地的渴望。

这个男人,他很强,但奇怪的是却没有成为上位神。

感觉到颈间来自九狱的安抚,天鸢勉强控制住躁动的心绪,转过头将怀中的冰凌玉香草递了出来。

“冰凌玉香草在此,烦请月尊者制药。”

月尊者接过冰凌玉香草看了一眼,随后右手一招,天鸢只觉得一阵失重,随后两人竟来到了一片药田。

与九重天上的那片药田不同,这片药田里的药草品种更多,占地更广,只置身于此,便有种全身都得到洗涤的感觉。

天鸢深吸了一口药香,下意识的就往前缓缓走去。

这里边的药草,有些她是认识的,有些则是闻所未闻的。

她继续小心的前行,一错眼间,竟看到了熟悉的药草。

天南月星草。

曾经姜蟜寝殿里便有一株,为月尊者所赠。

天鸢循着心意,伸出手指要触碰它,却不想一边正以手为炉要凝练丹药的月尊者出声道:“不要碰它们。”

又来了,这是第二次了。

曾经在轮回幻境中,月尊者也阻止过她碰天南月星草。

天鸢复而想到在九重天上,月尊者只将天南月星草赠送给姜蟜过。若说姜蟜对月尊者比较特别,这事还说得通。但明明之前姜蟜被众神围攻,也没见他出面救她,甚至最后他还剥离了她的神体。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天鸢按捺住心里的疑问没有再碰天南月星草,而是回过头认真的看着月尊者炼丹。

月尊者在炼丹一途上,天赋异禀,异常轻松。须臾,丹成,月尊者幻化出一个玉盒将丹药放入其中。

天鸢正要接过,月尊者却没有放手,而是定定的看了天鸢一眼。

“你拥有了姜蟜的神体,只要顺应这片天地的规则,锤炼神体,不到一年你便可以成就神位。”

天鸢抿唇并没有回答。

“你的性子比我想象中更倔,为什么不顺从呢?”

“我不认同的东西,我不会顺从。”天鸢深呼出一口气继续道:“这片天地,仿佛一个巨大的囚笼。最底下的是普通百姓,往上则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再往上是那些奇珍异兽,继续往上便是那些所谓神明。可是即便看着强大的神明,何尝不是囚笼中的囚徒?”

最后一句话,让本来淡然的月尊者轻轻的震颤了一下。

天鸢没有注意到月尊者的反应,只是继续道:“身为囚徒,再光鲜又有何用。在那笼子里,你不能忤逆,不能叛变,只能顺从,再一层层的往下剥削。这不是我要的世界,这不是我想遵循的规则。”

月尊者下颚微动,沉思了许久后才问道:“你......还记得青木神吗?”

天鸢点了点头。

“青木神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不遵循这片天地的后果,便是被当成异类,群起而攻。你以为那群人动他只是因为千针树林里的信仰之力吗?那些信仰之力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一切原不过是遵循天意,维护现在的天道。你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可那花神、山神、金乌神甚至曾经的兽神姜蟜,不也是遵循着这片天道?最后结果如何,也不过是不得善终。”

月尊者摇了摇头,却也没多解释,而是道:“看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改变你的决定。罢了,便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了。

天鸢对月尊者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他曾经救了她,还为她达成夙愿,她该是感激他的;但若是对他道谢,她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月尊者其人,何曾把他们放在过眼里。对世人来说,那些美丽珍惜的生灵,与他而言,可能只是个精致的装饰,另类的摆设,甚至连宠物都算不上吧。

静默了许久,直到一阵微风扫来,天鸢正要抬头,手上却多了一个玉盒。

“月尊者......”

月尊者将手放到天鸢的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她的长发道:“当初你来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有趣,如今看来果然是有趣的很。你说不定......真的能打破一些东西。”天鸢看见隐在薄雾下的唇角弯了弯,听他继续道:“姜蟜死后,这片天道需要一位上位神支撑,你说之后的继任者会是谁呢?真是让人期待......”

又怜悯。

“您......不想做下一位上位神吗?”

月尊者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温柔的笑了起来后,才将放在天鸢脑袋上的手收回道:“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就去吧。你已经不属于月神殿了。”

天鸢当然有问题,她赶忙将九狱的情况说与月尊者听。

“你似乎很在意这条九头蛇?”

天鸢轻抚了下卷在她脖子上的九狱道:“嗯,我喜欢他!”

月尊者愣了愣,接着愉悦的笑道:“你还真是,永远都不喜欢走简单的那条路。修炼如此,感情亦如此。罢了罢了,你也就是这一点有趣。”笑过后,月尊者才正色道:“两心牵之术,来源于道家。我不擅此道,你要解,不如去道之国——代国碰碰运气。当然,雪女应该也有解决之法,不过以她的脾气,出了这种事后是断不会再帮助这条九头蛇的。”

道之国——代国。

事关九狱,天鸢将月尊者的话一句一句仔细记在心里。然而当月尊者提到雪女时,天鸢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她想到九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月尊者,您曾经向雪女大人求过姻缘吗?”

“是呢,她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况且她很美丽。”

果然月尊者还是那个月尊者,什么求姻缘啊,他八成是想把雪女挂在月神殿里。

天鸢心内诽谤之际,又询问了月尊者关于蛊师村的情况。

月尊者厌恶所有丑陋的生灵,因此刚听到人身虫躯便打断了天鸢接下来的话。随后右手一展,竟幻化出了一个精美的鸟笼。

一看到那个鸟笼,天鸢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曾经关了她四千年的笼子,她可不想再看到它。也不等月尊者继续说什么,天鸢就拔腿向反方向跑去。

月尊者有些讶然,他和天鸢之间的交易早就结束了,如今不过是想把笼子送给她做个纪念罢了。况且如今她身边不正养着那只紫都鸟吗?

那只鸟,为了她被众神打入四重天的无边毒池,理应配一只好笼子娇养着的。

忠心的鸟,配漂亮的鸟笼,不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奖励吗......

薄雾在此时渐渐变得稀薄,那隐隐窥得的轮廓淡淡笑了,即美好又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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