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魔猿担山
南来天绝,自古无人烟。
如今钜城停驻,机关铺道。崇山峻岭架高桥,天堑变坦途,遂有人气汹涌。
见闻仙舟自北而来,悬于高处,吸引了无数目光。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真人驾临,即便在这显学圣地,也有不少人慕名眺之,争睹传奇。
纯白色的仙舟上,姜望负手立舟头,静待舒惟钧。
这钜城,他不想下去。
叶青雨问道:“刚刚路过云国的时候,我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见闻仙舟的速度太快,偌大的祁昌山脉也只是一掠而过。
囿于修为,叶青雨只注意到在抱雪峰上方似有云气一动,可能是老父亲有什么指示,却无法深究细节——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除夕,她是和姜望姜安安一起在善太息河度过的,只给老父亲写了一封祝信。先前跟姜安安出门的时候,也说的是去兀魇都山脉探险游玩,快去快回。结果一去这么多天,现在年初还跟着姜望看他到处挑战……
如今过家门而不入,她心虚得很呢。
姜望‘噢’了一声:“叶阁主很热情地叫我下去喝一杯。我忙着赶路,就跟他说下一次——你放心,我们感情很好。”
叶青雨白了他一眼:“你们感情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东家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白玉瑕嚷道:“叶阁主那是何等人物?大过年的,叫你去喝一杯,你就去喝一杯,能影响什么?你跟舒惟钧的决斗,是一两杯酒能影响的吗?”
见闻仙舟上,各有各的修行。褚幺向来听话,叫他复习道典,他就逐字逐字的琢磨。姜安安虽然贪玩,该做的功课也不会落下。连玉婵新晋神临,有太多需要强化的地方……
独是这白掌柜,散漫还没眼力劲。真是被向前带坏了。
姜望淡淡地看他一眼:“我确实是有事脱不开身。这样,白掌柜,你是个晓事的,现在用见闻仙舟送你,你替我去抱雪峰喝一杯。”
白玉瑕‘嘿’了一声,不搭腔了。
见闻仙舟停驻了一阵,舒惟钧便匆匆赶来,一步横在舟前。
“久等了,姜真人!”他年月甚高,但并不以年长自恃,主动行礼:“有些琐事绊住了——我们这就开始?”
他自然不会说他刚刚在墨家内部会议里掀桌子,只是直接地引入正题。
姜望左右看了看:“就在这里吗?”
舒惟钧哈哈大笑:“且让天下放眼看!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输掉的这一战,又有何妨?!”
姜望却也不去说什么胜负未可知的套话,他就是抱着砥砺所有武道宗师也战胜所有武道宗师的自信而来,他要客套什么?只是走下仙舟,与舒惟钧相峙于云海:“宗师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当全力以赴,为求此胜。”
褚幺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道典,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舟外看——师父太威风!小褚当如是!
舒惟钧豪迈笑道:“天底下没有真人能在面对你姜望的时候留手,老夫亦如是!请务必怀抱打死老夫的决心,如此老夫才能感到尊重!”
他只将双拳一握,上衣当场炸开,裸露那深邃的肌肉线条。元力在沟壑中游走,发出风过长峡的幽声。
他的肌肉线条,仿佛天然成阵!
一旦裸露在空气中,就自然地引发规则反应。
相较于【血肉生灵】,这又是另一种顶尖的武夫体魄,目前是他舒惟钧所独有,号为【鬼斧神工】。
墨家有很多修士,用机关改造肉身,在身上刻画阵纹,用钢铁替换血肉,以此超越自身意志的极限,打破肉身的桎梏。
舒惟钧自认也是走的这条路,但他是以修行的方式锤炼自我。他肉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后,自然生成。
斧凿岂如天工,机关术的最高追求,就是浑如天成、鬼斧神工。
他也追求他的体魄,体现天然的道痕。
一千多年的雕琢后,已经趋近完美。唯一限制它的,只剩下境界。
这样一具肉身,仅仅是停驻在那里,就能令人感受到如渊如海的恐怖压力。好似火山底下,岩浆暗涌,随时会有灭顶的灾难发生。
姜望眼眸一转,用目光在这具武躯上雕刻,探寻或者破坏那完美的道痕。什么样的岩石钢铁,都挡不住他的注视。更有三昧真火,随目光而起,看到哪里,燃到哪里。
舒惟钧却没有任何动作。
只有一缕一缕的黑焰,自他的脚下燃起,瞬间覆盖武躯。顿阻三昧真火于外,姜望的仙目,也只看得到一圈黑焰绘成的人形。
面对这样的对手,什么样的试招都是无用的。唯有真正的杀手,才能逼出他大海潜渊下的波澜。
姜望一跃而起,一剑当前,简简单单,进中宫!
啪嗒,啪嗒,啪嗒。
舒惟钧大步前来,每一步都踏开大片的云漪,好像行于怒海。
两个人就这样在云海上空正面相遇了,剑尖与拳峰毫不相让地对撞!
轰隆隆!
人们看到天穹像是一面破裂的镜子,在这次相撞后处处是裂痕。
万里云海,一霎清空。
唯有正面对轰的姜望和舒惟钧,仍是平平淡淡,不见波澜。
舒惟钧的拳头还在往前。
长相思被压弯了半寸。
好似稻穗低垂。
纯粹以肉身而论,已经千锤百炼的姜望,仍然要逊色于武夫。这不是他做得不够,是路本不同。
“身、心、意、灵——”
姜望薄唇微张,一字一顿,轻轻道了声:“开!”
仿佛远古的枷锁被打破,永恒的桎梏已清空。那藏在时空阴翳的恶兽,于此刻呲显獠牙。
嗡~!
天地间有这样的共鸣发生。
在释放三宝四觉法之后,姜望的肉身,也能自然地感召天地。
长相思骤然绷直!
舒惟钧当即被弹开。
姜望以剑抵拳,推着他走。
舒惟钧却收拳!
此刻他中门大开,好像全无防御,颇似引君入瓮。
姜望才不犹疑,龙潭虎穴也去得,长相思长驱直入!
铛!
剑尖撞上舒惟钧的胸膛,竟发金铁之声。
放眼天下,甚至追溯古今,理论上没有任何一个真人,能够以肉身硬抗姜望的剑。
但此刻舒惟钧的情况很是不同。
天穹的裂隙一直存在,总是复原又裂开。
舒惟钧的身周,也漂浮着空间的裂隙,像是一条条黑色的系带。
它们并不杂乱,反而是被舒惟钧的肉身驯服,整齐有序地飘荡,似是成为他的披风,甚至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轰!轰!轰!
他的心脏发出惊世的轰鸣。
他肌肉沟壑形成的道痕,仿佛与空间的裂隙贯通。他的肉身即是一座天然阵法,又与身外时空呼应,成为另一座天地大阵的核心。
是为“小乾坤万方定宇阵”。
墨家在阵法上的造诣,在天底下是数得着的。能够与之相较的,也就是已经覆灭的故夏太氏,荆国的射声曹氏,以及洪君琰回归后的黎国。
在符文阵道上,墨家更是独树一帜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就是墨家开辟了这个阵道方向。
若非阵道已然不昌,墨家凭此也是有站回巅峰的可能。
舒惟钧天工炼身、以身为阵,不能说是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但也的确是把墨家先贤的想象,推到了极致。
他常说自己笨得只能做好一件事。
但在漫长的努力之后,他强得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对手。
姜望的剑,便是撞上了这样的大阵。真如老树撞山,下一刻又深陷泥潭。
舒惟钧身周的空间,完全被他的意志统御,皆为“小乾坤”。所有的现世规则,都被他改变。一瞬间扭曲牵扯对手千万次,换做等闲修士,这时就会被撕碎。哪怕是绝顶的神临,也扛不住一念。
姜望却握剑不动,他的剑仿佛铸在手上,他的胳膊也如石雕铁塑。在这种规则全被对手掠夺的乱境里,定身成岳,“真我不移”。
舒惟钧以胸膛抵剑,大步前侵,同时双拳一并,砸向姜望两边天灵。一式简简单单的双峰贯耳,三岁小孩都会使。叫他用来,真有两座万丈高峰,凝现在高空。武意凝真,轰隆隆靠近,把姜望所处的空间,近乎无限地碾压!
姜望双脚一错,就这样站定了。他的两条腿,明明踩在虚空,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舒惟钧有舒惟钧的“小乾坤”,他有他的“真我定”。
前者是阵法,后者是桩法。
自他身后虚空,有一尊虚影站将起来,顷刻凝实。
却是一尊凶神恶煞的高大魔猿。
“唵!嘛!吽!”
此魔猿呲牙闭目,探出四臂,脖颈上戴着一圈烈焰熊熊的骷髅项链。骷髅一共九颗,每一颗都如小太阳一般,中间以纤薄的火线相连。
这骷髅是他在魔界一行,从鬼龙魔君那里得到的“礼物”。谈不上贵重,就是个小玩意。是上古龙族凶法,可以镇压魔性的。被他以三昧真火焚炼,化为此物,显于魔猿之身。
他也送了敖馗礼物——几道太虚幻境演道台推演出的灭魔印。
无论敖馗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有一点绝对可以相信——他一定不忠诚。对魔祖,对魔族,对什么都是如此。
在海族的时候背叛海族,在姜望旁边背叛姜望,做鬼可以背叛鬼,做龙也能背叛龙,魔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岂是他敖馗大爷背叛不得?
几年的相处下来,无数次的勾心斗角后,姜望太了解敖馗了!
敖馗忠诚的唯一理由,就是忠诚能够获得的利益,远高于背叛。
所以在与七恨魔君接触过后,他立即又想办法联系上这厮。
真不是闲着没事去撩拨。只是说如果一定要在魔族那边联系个内奸,至少敖馗比较有做内奸的经验。在“背叛”这件事情上,鬼龙魔君比七恨魔君可靠得多。
这一时魔猿生四臂,两掌合十于身前,呲牙闭目。一半慈悲,一半狞恶。
另外两臂却张开,肌肉如山丘,竖掌横推两峰。
轰隆隆——
万丈高峰不得近。
魔猿担山,山不前!
舒惟钧不再管那武道真形,撑天之岳,双手脱去山影,合掌一并,夹住了长相思。并将其高抬,使之错肩而过,自己却保持着夹剑的姿态,干脆利落,提膝一撞!
“窝心撞”!
到了舒惟钧这样的境界,已是返璞归真,大巧不工。进攻极其简练,却一开一合,尽倾无穷伟力。
这一记膝撞,仿佛撞破了现世天穹,使得天空出现一团黑洞般的晦影。
砰砰!
每个旁观此战的人,都感到心脏蓦地停了一瞬!
若是舒惟钧有意外放攻击,就这一记提膝后,现场这么多观战者,神临以下,都得裂心而死。神临之境,也非死即残。
在几乎所有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此刻。姜望的心脏部位,却绽放出不朽的赤金之光。在这一记窝心撞里,岿然不动。
姜望的剑被舒惟钧双手夹住,架在舒惟钧的肩。舒惟钧的膝盖抬上来,提膝撞心,撞出了老僧敲钟的回响。
铛~!
铸铁般的膝盖,受阻于赤金色的心光前,不得已地弹回。
不等舒惟钧再出招,姜望猛然低头。
一记头槌,以头撞头!
或是召出魔猿的缘故,此刻他也见得几分蛮性。
他的肉身不够和舒惟钧比,哪怕有三宝四觉法的加持,肉身强度也还不够。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舒惟钧的额头内凹一块,姜望的头骨却是发出裂响。
肉身的强度对比已经非常明显,但他却呲着牙,再次轰出头槌!
舒惟钧岂会退缩?
毫不犹豫以头槌回应。
两位当世顶级真人,打出了街头斗殴的风采。
就在两颗真人脑袋再次碰撞的时候,姜望的脑门忽然金光大放——这仿佛变成了一颗赤金所铸的脑袋,是金身的塑像!
赤心的不朽光辉,有如两山之间跃升的旭日。
极度凝聚的“心之力”,让这颗脑袋无坚不摧——
咔!
舒惟钧那不知何时已经密布符文的颅骨,竟然直接裂开!
瞬间鲜血流了满脸。白的混在红的中间。
这感觉……像是两个人说好了以头撞头,最后其中一方却戴上了铁盔,另外一方掏出了石头。
终究不朽之赤心脑门,比符文颅骨更胜一筹。
姜望二话不说,再次砸落头槌!
他的动作如此野蛮,表情却如此平静,真有几分要将舒惟钧打死在这里的气势。
咔!
咔!
咔!
嘭!
舒惟钧的整个颅骨都凹陷了小半。
他身周的空间裂隙在这一刻也释放开来,竟然结成一个小小的挪移阵,瞬光一转,他便脱离了钳制,消失不见。
姜望在空中低头,他额上裂口能见,真人鲜血在滴,便这样俯瞰下方——
舒惟钧,摇摇晃晃地站定了。
他呲牙咧嘴,并不掩饰自己的痛苦,但身上的气势,却在拔升。
他可以冲击衍道,但他坚持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范畴里战斗。这是一场绝对公平的,洞真境内的厮杀。他只求绝对真实的结果,无论那结果是什么。
“舒宗师,还要继续吗?”姜望问。
“为什么不呢?”舒惟钧咧嘴道:“墨家这些年来,输的也不止一次两次,输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堂堂正正站起来的勇气。我要让他们看看——老朽如我,如我这样的墨徒,一千零三十七岁,我还能爬起来,还能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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