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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青山不埋骨


第2409章  青山不埋骨

景国新任河官仇铁的尸体,放置在黄泥所堆积的高台上,仿观河台之形制,又与天马高原上的殷孝恒遥相呼应。

前一日在天京城公宣平等国为罪魁祸首、誓言诛灭的楼约,前来接收了这份礼物。

这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来自平等国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而竟如此强硬,如此激烈!

殷孝恒已经死了两天,天公城塌于昨日。

景国大索天下,极其狂妄地展示威严,根本无所顾忌,也无人敢撄其锋。

可是三月初五这一天,在长河之岸,黄河一侧,平等国正式对景国宣战!

今日堆尸高台,即是最后的“礼”。明日青山不埋骨,长河不涤魂,在哪里遇到景国人,就在哪里杀死景国人。

这是一封向整个现世公开的战书——

作为天公城被摧毁的后续报复,平等国从今日起,要杀尽景国所有落单在外的强者。

无论是真人,还是真君!

正在被追杀的李卯,平等国救不了,也不去救了,他们要和景国进行无休止的、对等的血腥猎杀!

每一个平等国成员的鲜血,都要用景国人的性命来偿还。

自平等国建立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展示如此姿态。

血腥,暴烈,极端。

在过往的那些时候,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待,不管天下如何评说,平等国始终以理想者自居。

“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是他们常常宣称的口号。

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寄身暗渠,可以与这世上最阴暗的事物为伍,以此度过长夜,但志向高洁。

他们绝不自认,也绝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纯粹的暴乱组织。

掀翻国家体制不是目的,“人人平等”才是理想。

在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过程!

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聚集到共同的理想之前。但作为“有志于平等者”,又有不同的达成理想的手段。

在平等国内部。

就算是三大首领,也并不认识所有人。

每一个加入组织的新人,只有通过十二护道人的推荐,再经由三位首领的考察,而后才能加入。

当然,三位首领也都有直接把人带进组织的权利。

每一位首领,基本上只了解自己考察过的那些——这当中可能昭王认识的人最多,因为他有独特的为人改容的神通手段,哪怕真君都看不出。很多平等国成员,需要遮掩自己的本来身份,都是去找他。所以昭王也确实是平等国三大首领里最忙碌的那一个。

比如圣公亲自收进组织的王未,就是昭王为其改容,而后圣公将他送进酆都鬼狱,同楚国做交易。

整个平等国也只有昭王和圣公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极度隐秘的机制,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组织的生存,任何一个人被抓捕,都不会导致整个组织的覆亡。

“不必相识,不必相知”的理念,也导致平等国的行为并不完全统一。

故而在很多人的眼中,有很多种样子。

有人认为平等国代表了公平、正义、平等和真理,也有人认为它比最极端的邪教还要残酷、邪恶。

即便是三位首领,关于平等的答案、平等的实现,也都不是完全一致。更遑论其他的护道人。

比如昔日昭王在东域策划的齐国内乱、齐夏纷争,以凤仙张氏入局,其目的是为了挑起齐景战争,引发天下大乱,最终掀翻国家体制。

比如护道人李卯,钱塘君伯鲁,他抵达平等理想的方式,是在极特殊情况下、建立在陨仙林的“天公城”。

“天下大公,万类平等”,他高举这样的理想旗帜,第一次走在阳光之下,吸引志同道合者。

当然他们都失败了。

但无论哪种手段,哪种方法,都不包括纯粹的杀人。

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

在抵达理想的道路上,如果必须有这一段经历,它才应该发生。

而今却只剩下杀戮了!

平等国所展示的,似乎是这个组织成立以来最疯狂的姿态。

最疯狂的时候,通常也是即将灭亡的时候。可是在它消亡之前,会在景国这尊巨人身上,撕咬出怎样的伤口呢?

放眼整个现世历史,还从来没有一个组织,敢这样站在景国面前。

就好像天公城的覆灭,并不是理想的穷途,反倒是解开了这头凶兽的枷锁。

那火炬被熄灭了,此后是长夜里不绝的鬼祟!

“真是……够劲啊!”

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楼里,一个面容奇古、左眼有一处竖着的刀疤的壮年男子,正独坐九楼靠窗的位置,听着酒客们的议论纷纷——

自姜真君在此建楼立宅,星月原结束了长期以来的混乱局面,治安大好。星月原乃关键之地,白玉京酒楼天下知名,南来北往,东通西达,天下行商,皆从此过。

景国人、齐国人、牧国人、楚国人、法家、佛家、儒家、墨家……往来无忌,鱼龙混杂。

说这里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不算夸张了。

平等国清晨才奉上仇铁的尸体,下午这白玉京酒楼里的酒客们,就讨论上了。

这等消息,实在好饮。

面容奇古的壮年男子,身上还披着轻甲,久经沙场的气质根本遮掩不住,一看就不好惹。

他举起碗来,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意犹未尽。

消息虽然很好,但还可以更好。

酒虽然不重要,但也……

窗外投进来的天光,被突兀地遮了一下。

一位不速之客,坐在了他的对面。

“夏侯烈,你说什么够劲?”

来者点名道姓,十分直接。

让整个酒楼,都静了一霎。

再看此人,身长手长,有些病瘦的样子,不及夏侯烈那样血气旺盛。但眼神沉晦,有一种压抑得极深的、歇斯底里的疯劲儿。

他是景国荡邪军统帅,匡命。

荆国六护七卫,除皇室嫡系三军外,都是一方诸侯。

其中号为【骁骑】者,乃荆国左护军。

骁骑大都督夏侯烈,以身份而论,堪比宗王。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呲牙一笑,举起旁边的酒坛来:“当然是说这酒,白玉京的好酒!”

说着为匡命也倒了一碗。

酒液如山泉,清澈的积在酒碗里。

匡命并不去喝,甚至不去看:“看起来确实是很烈!”

“两位客官可是对这酒不太满意?确实,它不太配得上二位的身份!”白掌柜今日客串跑堂,亲自端菜过来——是很有点锅香在的。白玉京酒楼名气越来越大,服务倒也没有原地踏步。

连玉婵虽然已证神临,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怯场,毕竟到店的是两位霸国军事统帅。尤其象国在景国面前向来是附庸的身份,可以说毫无话语权可言。

白掌柜则不同,跟着东家已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了。这会还有心情推销:“小店全新推出证道酒!感镇河真君之道韵而生,得天道之造化,有气机之无穷——”

“我没带钱。”夏侯烈截断了他。

白掌柜笑容不改:“瞧您说的,您这样的贵客,小店是提供挂账服务的。”

“可以啊。”夏侯烈往前一努嘴:“挂他账上。”

“本人滴酒不沾!”匡命说。

“客官慢用!”白掌柜笑容满面地把菜放下,风度翩翩地转身走了。

夏侯烈对匡命笑道:“估计我下次过来,白掌柜就不会亲自给我上菜了。”

“你待他倒是宽容。”匡命意有所指地说。

向来以暴烈著称的夏侯大都督,今天已经笑了很多次。

“我对人才一向宽容!”夏侯烈笑着道:“他若肯来荆国,骁骑副督虚位以待!”

“我说夏侯都督怎么只身离国。”匡命道:“原是招揽人才来了!”

“左右无事,闲来逛逛!”夏侯烈看着匡命:“倒是你,堂堂八甲统帅,不好好待在景国,也出来瞎晃悠,被人杀了怎么办?现在外面多危险啊!”

荆国未来数十年的国策已定,基本不再外拓,全力备战神霄。

他们这些半军半王的军府领袖,也就相对自由,可以多分一点时间在修行上。

骁骑大都督咧开了嘴:“宗掌教还能去找镇河真君负责吗?”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匡命这时候也带笑,但笑起来比不笑更阴冷:“我和骁骑大都督坐在一起吃饭,我要是出了事,肯定是都督的责任呐。”

平等国的优势正在于此,他们是光脚的,他们可以永远蛰伏,只在杀戮的时候露头。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却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国境内,需要向诸天万界施加影响力。

平等国胆敢对景国宣战,就是想用不设限的血腥报复,逼景国对伯鲁放手。

让家大业大的,忍让撒泼打滚的。

但景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妥协!

他们不仅要予平等国更残酷的镇压。

如楼约,如他匡命,也还一再地出来,显示存在。以表示平等国的威胁根本不具备力量。

当然,前提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你说说你,我就吃个饭——”夏侯烈拿起筷子,抱怨道:“你说得多晦气。”

“晦气的事儿多了!”匡命面无表情:“不多这一件。”

夏侯烈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一声:“仇铁这人我知道。”

“他已经卸甲归田,修身养性多年。因为忧心国事,才出来做些事情。因为靖天六友之死,才做了这个河官。”

“竟就这么被杀了。”

他一拍桌子:“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可言吗?还有王法吗?”

酒楼中人纷纷侧目。

“小青羊”也在楼梯口探出一个机灵的脑门来。

夏侯烈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放心!不打架!纯聊天!”

褚幺眨了眨眼睛,以一种无害的姿态,慢慢举起一个果盘:“给两位贵客送一份应季的水果!”

他小跑上来,将果盘放好,又小跑着回去了。

夏侯烈看回匡命,义正辞严:“匡兄,只要景国一句话,荆国愿意替你们追责!”

“倒不必劳烦贵国。”匡命平静地道:“今天既然聊到这里,就顺便说一下,我们追查到了平等国护道人吴巳的真实身份,是你们荆国人。镜世台前去拿人的时候,希望贵国能予以配合。”

“好说。”夏侯烈非常干脆:“如在骁骑府,我让人绑了送过来。如在其它军府,我帮你去沟通!”

“夏侯大都督不问那人是谁?”匡命看着他。

“既然选择加入平等国,那就不是荆国人。”夏侯烈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你们不动手,我们也要动手。”

“如此说来……”匡命眸光微垂:“目前我们还在一条路上。”

“至少在这个时候,我们没有必要分开走。”夏侯烈吃了一颗树莓,染得嘴角带红:“我是说——等会我送你?”

“不用了。”匡命道:“我享受危险!”

夏侯烈很是为他着想:“平等国猖獗成这样,竟敢对堂堂中央帝国,发起同态杀戮。固然可恨,也需警醒。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最可怕的是什么——不知道谁是平等国,所有人都可以是平等国。你们一定要小心!”

这的确是最危险的可能。

平等国现在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对景国所有人展开无差别报复。若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平等国肯定也只会承认。

那时候才真叫风声鹤唳。

匡命的眼神危险起来:“谁都可以是平等国。假如荆国人是,景国人也能是,我是说假如!“

“那太丑陋了。何至于此?”夏侯烈手里的筷子始终没有放开,他看着楼下,那里有几条狗正在抢食。“我们毕竟是坐下来吃饭的人。”

“我视此为约定。”匡命达到了目的,也不浪费时间,站起身来:“那么夏侯大都督,用餐愉快。”

他转身下楼,在一楼恰好看到了避让不及的连玉婵。

“连敬之的女儿。”他看着面前这位面容精致的女子:“我记得你。”

连玉婵抿了抿唇:“见过匡帅。”

“我记得你们酒楼以前还有个叫林羡的,他已经回国去了。”匡命淡声道:“小国培养人才不易,那是个不忘本的。”

连玉婵沉默一会,还是道:“我想是人各有志吧。”

匡命看着她。

她倒是站定了,虽有很明显的紧张,但没有立即跪下。

不远处柜台后的白玉瑕,已经走了过来。

那个叫褚幺的少年最有意思,手居然搭上了剑柄!

匡命略想了想,最后只是一笑:“代我向姜真君问好。”

而便一脚踩进门外的天光里,直接离开了。

……

……

一个裹在黑袍里的身影,带着外间烈日的余温,挤进房间里来。

这是位于海门岛的一处酒楼,也兼着客栈的生意。

“春天还没结束,就已经这么热了,看来会是一个难熬的夏季!”楚江王走进来就抱怨。

“海上是要热一些。中古天路的崩塌,大概也有些影响。”尹观坐在已经搭建好的祭坛中央,看向楚江王,笑了笑:“行动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过来了?”

“情况有了变化。”楚江王道:“计划要稍微调整一下。”

她递过一份手册:“我写了个册子,你看看。”

尹观接过册子,大略地扫了一下,便抬起眼睛:“拿所有同事的性命,来换我的周全,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残忍?”

楚江王平静地道:“只是一点细微的调整,我不会让他们察觉异常。”

“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尹观道:“且我相信,以你的布局手段,就算他们到时候察觉了,也来不及反抗。”

他微微一笑:“但——不予通过。”

“为什么?”楚江王不理解:“这次行动比你想象的更危险,你根本不知道景国到底下了怎样的决心!这些人的生死,对你重要吗?”

秦广王笑道:“我如果说重要,被我亲手杀掉的那些,肯定不能同意。被我抛弃的那些,更是做鬼都要来找我。”

楚江王静静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他却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地狱无门这么残酷,任务非常危险,我这个做首领的还无情无义,随时都会抛弃他们——却还是越来越壮大吗?”

他自己回答道:“因为我从不画饼,该给的一定给。我让他们卖命,我就给他们卖命的价格。”

“也因为在所有危险的任务里,我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危险的部分。”

“我都能活下来,一步步地变得更强。他们才觉得,他们也有希望。”

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那里,他在明朗的房间里微笑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纯良的感觉,哪怕是身下那阴森的祭坛,也不能将他晦去:“若像你这么做,地狱无门就不存在了。”

“地狱无门存不存在,有什么紧要?”楚江王仍然不能理解:“你存在就够了。以后还可以有地狱一门,地狱二门,地狱三门。”

尹观一时没有说话。

他坐在那里,四处看了看这房间,微笑道:“这些年四处漂泊,在客栈住久了,有时候一个恍惚,竟也觉得像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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