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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长风烈烈


  桐州城里陡然见了金凤凰,桐州境内大小长官皆受此神物荫庇,紫气东来,四海宁靖,一时连那行将问斩的青灯教余孽也得以喘息片刻,往牢里多住了几天,也算临死之前让人沾一点天恩。

  桐州府衙也是三喜临门。一喜为许家小公子许砚之与其二叔乖乖耷拉着脑袋给蒋大人磕头谢罪,此事令蒋弘文心生愉悦;二喜为青灯教余孽见了此凤凰降世的奇观,纷纷大赞天子圣德,于是这闹得满城风雨的青灯教哗变之事,也因此得以平息于萌芽之中。此事令蒋弘文志得意满。

  这最后一喜实在太过令人喜不自胜,盖因那在地震中失踪了的庆王赵桓,后来被众府衙齐心协力从一个叫牛头沟的地方给找出来了。庆王殿下是被一个长相奇特的哑巴带回来的,虽他受了些皮外伤,然其受天德眷顾,在一块由三块巨石合围而成的狭小空间里不吃不喝等了四天竟还没有断气,此等意外之事,令蒋弘文心花怒放。蒋大人的心花一放,那许家辱骂府衙之事,许砚之欺瞒父母官之事,便也统统化作了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再没人提及。

  季瑶醒了个大早。她梳洗罢,吃了早饭,往后院走了两步,陡然想起那凤凰想必也该回去了,便又往前院折返走去。那被许砚之以一枚金羽毛召来的火凤凰当真骄矜,非站在许家主厅屋顶上不下来,那长尾巴一卷,头一扬,谁去喂食便扑腾出两簇火,令许家上下手忙脚乱。后来还是顾昭恍然大悟,以城外碧溪泉泉眼里的水喂之,它这才肯乖乖下来。

  凤凰逗留了两日,水也喝够了,威风也耍够了,一拍翅膀扑腾着往东而去。许砚之对此甚是遗憾,许家众人见状,总算长舒一口气。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她心情甚好,一则因为早间接了朝华的信,告知师兄无恙,后日便可返回桐州,二则因为洛云川的刑期悬而未决,也即意味着此事尚有转机。她随手拨弄了一把墙角边的兰草叶子,花叶狭长,凝着春的生命力,她浅浅一笑,一抬头,却见明汐气势冲冲也朝这边走来,恰同她狭路相逢。

  季瑶想躲,刚挪了两步却被明汐喊住。明汐上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方才接了我师父的信,他说若我们再不回去,众长老可得给我们下惩告书了。大师兄究竟是何一回事,师妹这次能告知我了么?”

  临衍之事太过复杂,若三言两语告知明汐,他转述之时又出了岔子,几个小辈可难以担责。更何况朝华姑娘在信中千叮万嘱,此前因后果,定要等二人回去之后再亲自告知怀君长老,若有其余长老问起来,一概能拖则拖,拖不了就丢给怀君处置。季瑶虽讶异,但朝华这般郑重其事,她也只得照办,然而何为“能拖则拖”,于她一个在后山闷了十几年的姑娘来说,却实在是有心无力。明汐见她又在推躲避让,心头有些怒气,将她的去路一拦,道:“师妹每次都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诚心想与我为难?”

  明汐这气也道发得有几分道理。他在门中被明长老管得如惊弓之鸟,好容易央了个机会同师兄去了趟丰城,谁料这一趟还没走几天,师兄便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师妹强拖到了桐州,这一去,大师兄一个大活人就茫茫十天半个月便忽然没了影。明素青长老雷霆之怒,令其一定要将大师兄带回来。许砚之与季遥一个个葫芦里卖药,唯独他一人被蒙在鼓里,他越想越委屈,越想也越对季瑶心生埋怨——你说你好好呆在后山便是了,怎的前山的事情非要来插一杠子,插也便罢了,还要令我给你背锅挨骂?

  季瑶道:“师兄后日就回来,旁的事你也别问了。”她看明汐眉毛一挑,对此答案甚是不满意,忙又补充道:“云川的事情还没解决……”此言一出,她便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洛云川之事不提也罢,一提,明汐更气,只听他哼了一声,将季瑶又打量了片刻,道:“外人之事都是事,门中之事都不是要事。师妹回了一趟桐州,当真是乐不思蜀。”

  此“乐不思蜀”却是有些过了。他只知季瑶此行是为私事,然洛云川的刑期一事明汐确实不知。季瑶一听,也气上了头,红了脸道:“随你怎么想。”她转身就要走,明汐一拉她的袖子,一扯,她愤愤盯着他,将明汐看得更是莫名其妙。他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语带讥诮,道:“你看你这都穿的什么。”

  季瑶确实穿了个寻常女子家的浅绿色长裙,头发一挽,披着纱,确实不甚仙风道骨。明汐眼见季瑶当即红了脸,莫名却也愤愤,心道,你一个天枢门弟子怎的这般不讲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衣服是许砚之的婶婶刻意为她找来的,那婶婶虽然疯疯癫癫,但对季瑶尤其亲厚,甚至刻意将其已之女的衣服送给季瑶,季瑶受之有愧,没有法子,便只得穿了。她也便只有稍作打扮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总算不那么惹人嫌了些,天枢门的道袍太过飘逸出尘,于她不适合。

  然而也便是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直戳到了她的心口之上,令她感到原形毕露,尘埃似地低微。她脸一红,死命拉着自己的袖子往回一扯,道:“你给我让开!”她这一言,目中含泪,一脸怒火,令明汐更是莫名其妙。他一收手,哼了一声,道:“……反正师兄也不会看你。”

  话一出口,他却被季瑶往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怒极回过头,季瑶也自怔怔,似是远不相信自己竟真对同门动了手。明汐怒发冲冠,再是想还手,然而师妹当前,他一个男子也不得同她动手,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便也值得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踢翻了墙角的花盆。

  季瑶怔怔看着他拂袖而去,既怒且怕,想同他理论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此时只恨极了自己竟这般无用,连大师兄的清名都护不得。她抹了一把眼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莫要在外人面前落泪惹人嫌。她低着头,一路越走越快,越想越委屈,一个小厮同她迎面撞了。那人也是一惊,忙退了一步,道:“瑶姑娘可是要找小少爷?少爷在书房,方才也在寻你。”季瑶低着头,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一路茫茫然逛到许家书房,人到了门口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并不是寻许砚之来的。

  自己是作甚来的?

  门开着,里头有两个人。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听其中一人道:“此乃云川公子的手书,千真万确。”这人的声音甚是陌生,另一个搭腔的声音季瑶倒是熟,定是许砚之没跑。他顿了半晌,道:“这么来说,他当真已经被……?!”

  死一样的沉默之后,许砚之道:“此事,不要让天枢门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瑶姑娘知道。”季瑶的心下腾起一股不祥之预感,她又想冲进去问个究竟,到底是何事定要让她不能知道,然而她毕竟是客,偷听人家墙角之事已然十分没有排面,再闯主人的书房那就当真是禽兽不如,她心急如焚,进退维谷,那说话之人却恰在此时躬身退出了房门,一抬头,也恰看到了屋檐下呆站着的她。

  许砚之一看,心道不好。季瑶怔怔呆立在门口,不知二人的谈话她又听去了多少,他一时心乱如麻,脑中飞快闪过好些念头。谎言只能撑上一时,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他一念至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季瑶,道:“今天早些时候,洛云川给你留了封信。”

  “……他为何忽然给我留信?”

  许砚之不答,只将那信递给她,道:“你看。”

  洛云川有一个秘密,二十多年,不可为外人道:他能见着“死”。每有亡魂离开故体,他能见得着,听得见,而每有魂魄即将离开那具身躯,他也能看得见,摸得着。是以他能见着自己姑姑的死,他母亲同哥哥的死。父亲知其异能,叱其为天降扫把星,小小便将他卖给了一个马夫做养子。后来那马夫再一死,他便跟着一群毛都没长齐的男孩子一起被卖到了烟花地里。

  然而这还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之处在于,洛云川在牢里时,迷迷糊糊听了一阵齐齐的脚步声。他本以为是哪个衙役又吃饱了想来揍他一顿,然而此一睁眼,他却看到了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那人对他说,他有九五之愿尚没有达成,甚是遗憾。洛云川觉得此人怕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却又听他道,当今黎民受苦,朝中腐朽,他作为宗室子弟,尚未尽一份力便死于老天之手,甚是遗憾。洛云川茫茫睁开眼,这才意思到,原来他是一个新鲜鲜才死了的鬼。

  那鬼又道,不知下一世自己还能否投胎到帝王之家。他且说且走,洛云川也浑然没在意,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有衙役告诉他,那牛头沟里的庆王殿下被找着了,他这条狗命暂时是被留了下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段,又是何意?”

  许砚之斟酌片刻,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季瑶发狠地抓着他的肩膀一阵揉,有路过小厮吓了一跳,皆被许砚之摆手拦了回去。

  “你若信我,怎能瞒我!”

  季瑶将许砚之晃得颇不要命,许砚之无奈,道:“此为诀别之信。刚牢中给带了话,樊大人未避免青灯教再生事端,于今天早些时候,下令赐洛云川毒酒。”

  季瑶一抖,险些没站稳。

  “另有一事,我也一并告知与你。庆王殿下早些时候便被找回来了。他现在正在府衙里,同蒋大人议事。”

  季瑶又一抖,脊背发毛。

  ——倘若真如洛云川所说,庆王赵桓早在那牛头沟里一命归了西,那如今这府衙里头威风八面坐着的那一个,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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