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恼
眼前男子与百年前的挚友重合,琉双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死在天雷下,唯一的不甘和遗憾,在此时慢慢圆满。
“少幽,这些年,你……你过得怎么样?”琉双不论如何也没敢想,少幽竟然就是昆仑少主。
她一直以为他是上古桃木一族的散仙,再见少幽,对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幸运。
少幽心中不解,她上次蛮横无理,一副恨不得赶紧摆脱自己的模样,这次态度却全然变了。
少幽以为她又要耍花招,皱着眉,语气带着淡淡的冷:“仙子不是不久前才见过在下吗,哪来阔别已久?”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下,琉双从见到少幽的欢喜中清醒过来。
眼前的少幽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温度,带着浅浅冷意,他蹙着眉,虽然神情不甚明显,态度尚且还算温和,可以琉双对他的了解,他不太高兴。
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只有她一个人有过往的记忆,少幽不会记得她。
琉双很快收拾好心情,她所求的不多,她曾遗憾没能与少幽游遍山川,共饮花酿,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圆满。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进入自己是赤水琉双的角色。
“即墨少主,上次我来昆仑,多有得罪,还请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蛮横无礼,犯下了错。”她屈膝行了个李,“望即墨少主宽宥。”
少幽坐下,抬手煮一壶茶,他动作行云流水,淡扫她一眼:“我没有怪罪仙子。”
琉双说:“那即墨少主原谅我以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吗?”
她这句话一出,少幽还没说话,在场几个人面色各异。
白羽嚣心想:哟赤水琉双变聪明了啊,还知道逢场作戏,先假意和人交好,再借神农鼎。
白追旭则十分意外,琉双讨厌即墨少幽,抗拒这场婚事,是整个空桑都知道的事,本以为逼她来道歉已是不易,此刻她与即墨少主相处,却完全不像这么回事。
没有剑拔弩张,在即墨少幽面前,琉双态度十分敬慕,还处处透露着喜爱和……亲近?
琉双喜爱亲近即墨少幽?
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晏潮生,此刻抬起头,眼神泛着冷,落在琉双身上,又慢慢看向少幽。
*
晏潮生心里有点堵。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早在桃林琉双用灵力散字时,他很惊讶,白氏两位公子没看出来,他却知晓,这法术很眼熟,乃是他幼时遇到一位散仙,散仙教他的术法。
晏潮生修为虽然没了,异于旁人的妖瞳还在,他一眼就看出仙力裹挟了些什么字进入昆仑。
她在向那个男人曲意低头。
晏潮生皱起眉,难免揣测赤水琉双的用意。此次来昆仑,四人中,只他不知晓琉双来此的完整用意,以为空桑不欲与昆仑交恶,让少主亲自登门道歉。
这倒也能理解,可她第一眼看即墨少幽的眼神,哪里是憎恶和不愿嫁。
即墨少幽转身时,她上前,眼睛里带着晏潮生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
晏潮生不得不承认,从初遇交手,到后来莲花台,甚至这一路空桑到昆仑,就算是白追旭,也没能让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死死盯着琉双。
站得那么近,都快贴即墨少幽怀里去了!她就如此饥渴吗,还说不想嫁即墨少幽。
晏潮生冷笑,这哪里是不想嫁,她敢不敢再明显一点。
不仅问即墨少幽过得怎么样,她还与他好好相处。一男一女,和他相处能做什么?
果然,就像自己先前想的那样,赤水琉双就是他曾见过的那些糜烂仙族,这种仙族……晏潮生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不悦。
他先前竟然还想过等她受到了教训就放过她!
他心里冷嘲,不知是对赤水琉双,还是对前几日夜晚,抱着赤水琉双回去的自己。
心中思绪交杂,最后汇聚成眼里的冷意。
此刻,少幽已经泡好了茶,他广袖一挥,茶盏飞到每个人桌案前。他说:“赤水仙子若是喜爱昆仑,随时可来小住。”
晏潮生心想,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冷冰冰的客套话,明面上是允许赤水琉双随时前来,但少幽说的是来昆仑,而不是与他相处。
晏潮生嘲讽地看向琉双,她也愣了愣,却不见气恼,捧着少幽送过来的茶盏,轻笑道:“好,日后我一定常来昆仑游玩,若再惹即墨少主生气,少主随时可以赶我出去。”
少幽微怔,眼里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
咔嚓一声。
晏潮生手中茶盏捏碎,所有人都看过来。
晏潮生面无表情拢好碎片:“弟子失礼,即墨少主勿怪。”
少幽颔首:“无碍。”
晏潮生心里冷笑,他路上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赤水琉双只是任性了点,不知道会害自己至此,认为她和白羽嚣不一样。
他以为她知道错了,心怀愧疚,才会在莲花台上为自己治伤。他以为她秉性还算善良果敢,才会在泰川城敢对上毕巡。他以为,他以为她对自己……
此时想起这件事,简直是又气又恼。她分明是见一个爱一个,和白追旭不清不楚,表面与白羽嚣不合,若真不合,白羽嚣哪能为她出气废自己修为?
现在还多了个即墨少主。
晏潮生记起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往事。
还未拜入空桑时,也有喜欢过他的女子,他自幼生得好,妖族不缺美人,容颜绝世甚至比仙族更甚,尤其是狐族,出了不少绝色妖姬,至今还在凡人话本中传唱,
晏潮生褪去稚童之身成为少年时,那时候小狼妖还活着。
他们一行少年从一座山林,辗转到另一处山林,无数女妖围着晏潮生示好。
晏潮生没有经历男女之事,他生来每一日,都努力想活下去见到第二日的朝阳,女妖们挨上来的柔软身子,媚眼如丝的眼神,令他脸颊绯红,手足无措,偏偏她们不是来伤害他的,他无法狠辣捏碎她们的喉咙。
他长那么大,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喜爱。
少年慕艾,当他还是山林妖怪时,并没有现在的修仙理想,伙伴们都还活着,心性也不似现在一般冷酷。
他甚至幻想过,日后等强大些了,找个女妖好好过日子。他定能护着她,不让她受苦挨饿,不让她像自己一样被欺负。
走上一条血腥厮杀路之初,他渴望的,其实只是有人爱他,他能有一个家。
晏潮生诞生便是孩童样貌,之前的所有记忆,他都没有。嘴上虽然不说,有时候一个人孤单走在月下,看见别的妖都有家可归,他心里难免有几分艳羡和落寞。
所以当知道女妖们喜欢他时,少年心里既害羞,又期待。
不过这样的心情只维持了两日,第三日,再没任何人向他献殷勤。晏潮生偶然遇到,不久前说想与他合灵的女子,与小狼妖一同滚入山林的花间。
灿烂的花朵被他们压倒一片。
晏潮生听见女子欢愉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两人细碎的声音传来。
小狼妖疑惑地问:“你不是中意我们老大吗?”
女子咯咯笑:“他呀,都看他长得那般俊俏,想来很厉害,没想到是个原型都无法化出来的残妖。”
小狼妖喘着粗气说:“老大很厉害的,你、你别这样说他。”
女子不以为意:“我可不想生出他那样残血脉的孩子,还……嗯啊……还是你好……”
月光皎洁,花丛外的少年,握紧了拳头,神色淡漠离开。
那一晚,彻底碎裂了晏潮生少年时可笑的情怀。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晏潮生知道,原来无法化形,不仅幼时要忍受着欺辱,长大纵然努力变强,也会令人厌弃。
不论他如何努力,他始终是其他妖怪眼中,连原型都化不出来的残妖。
妖界与其他几族不同,容貌和实力挂钩,往往修为越高,形貌越绮丽好看,晏潮生长着一张风神俊茂的脸,却并没有与之匹配的血脉和实力。
晏潮生没有怪小狼妖,也不曾怪女妖。但从那以后,他拒绝一切女妖的靠近,有的女妖看上他容貌,并不想与他有后嗣,只想和他春风一度,他冷冷笑着,再无少年时的慌乱无措,冷冷地吐字,让她们滚。
这段往事再回想,已经过去了很许久。两百年?还是三百年?
其后漫长的时光,他一门心思想要变强大,渴盼力量,渴望入仙道,再没想过这些。
晏潮生脸皮绷紧,而今一个赤水琉双,竟然让他破功。
他先前竟然真的以为她对自己……
难得,时隔这么久的光阴,他再一次体会到了恼羞成怒的滋味。
不知是更气琉双的水性杨花,还是气自己自作多情。
偏偏那少女还在与即墨少幽搭话,原来她软声温柔讲话是这个样子。
“即墨少主,你去过人间游历吗,可会用柳叶做传音仙纸鹤?”
“即墨少主,人间七月时节,可泛舟游湖,看莲女采摘莲蓬,别有一番滋味。”
“少主,空桑也很美的,待日后你来空桑做客,我一定好好接待你。”
不似在白追旭面前的守礼,也不似与白羽嚣的剑拔弩张,更不似在自己身边的虚情假意。
她对着即墨少幽,遥遥望着那个人,眸中仿佛落满星子,说不出的信任。
像是外壳都不见了,只露出内里的柔软给即墨少幽看。
晏潮生看得暗暗冷笑,他倒是不知道空桑被保护着不许外出的赤水琉双,何时这么博学有见闻,真是……长着一张丑脸,比白兔妖都造作。
即墨少幽偶尔回她几句,她眉眼皆含笑。
晏潮生再没碰过茶盏,否则此刻的画面每每让他想到先前自己的心境,就让他恼怒无比。
他只能在心里讥讽她,一个丑八怪,得罪了人现在又腆着脸黏上去,昆仑少主看得上她才怪。
起初,白追旭也疑惑万分,以为琉双在使什么缓兵之计,结果听她越聊越快乐,少幽都帮她茶盏续杯了,她半句也没提幻颜珠的事。
白追旭只能无奈开口:“即墨少主,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前来,有一事相求。”
少幽道:“白大公子请说。”
“少主误吞仙宝幻颜珠,失去了原本容颜,空桑想借昆仑神器神农鼎一用,融化少主体内的幻颜珠。”
话音一落,晏潮生抬眸。
他心中羞恼因为这句话,消减不少,原来赤水琉双如此殷勤,是因为要借仙境至宝神器,而不是她看上即墨少幽?
那就难怪了,要借神器,以她得罪人的程度,的确很难。
晏潮生对幻颜珠有所耳闻,据说是服下能改变人容貌的珠子,修为再高的尊者,纵然天君,也无法看穿幻化出来的容颜。但是吞下便不可再恢复本身容颜。
原来赤水琉双不长这样,全是因为幻颜珠。
那她原本长什么样子?
*
少幽抿了口茶,他容色清和,方才琉双与他说话,他不疾不徐,偶尔微微一笑,端方有礼。
此刻听他们提到昆仑镇压仙境的神器神农鼎,他面色依旧没有半分更改,冷静沉着道:“事关神农鼎,在下无法一人做主,容我向父亲回禀,再给赤水仙子一个答案,诸位可在昆仑暂且住下。”
白追旭心里焦急,却也只能道:“多谢即墨少主。”
少幽颔首,说:“沙棠,带客人去歇息。”
一位白衫婢女笑吟吟上前来,引琉双他们出去。
白羽嚣低声道:“哥,即墨少幽这意思,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
白追旭摇头,略略苦笑。
他自持稳重,可是今日方知,和即墨氏这位少主比起来,自己还差得远。白追旭刚要安慰琉双,让她别难过,总会求得昆仑首肯。
“即墨少主会借的。”琉双突然说。
“少主如此得知?”
琉双说:“他看着冷淡,实际是个很好的人。”
相识百年,少幽几乎从不令她失望难过。琉双曾经不懂他的谦和他的好,再来一辈子,她知道世上简直没有比少幽更好的人。
哪怕琉双如今换了一具躯体,没了一颗心,可她总有种信念,她走过跌宕的一生,带着累累伤痕再次见到少幽,他依旧是那个会在花间、不厌其烦为她讲人情世故的男子。
尽管这辈子,他们相识的际遇有点糟糕,少幽一开始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但也因为失去过,琉双如今更懂得保护和珍惜。
少幽借不借神农鼎都没关系。兜兜转转,历经生死,还能安好无恙见到故人,对琉双来说,已经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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