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辨商


柳憕当即斥道:

“农本商末!凡读过一点书的、略微知些世道的,谁人不晓?!王扬你竟然为了舌辩争胜,遮羞掩丑,夸大其词到这种地步!所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商人不事稼穑生产,不能多致一斗米,不能多织一匹布!只知蓄积待时,转买转卖,所便者,不过是能通有无远近,使生活得些便利而已。最多只是有小用罢了!”

“你错了。商人确实不织不耕,但他们却能总加米粮总数......”

柳憕冷哼不止:“信口开河,不知所云!”

“不知你就好好听我讲。商之为业,其本质在于交换。交换的好处是提高效率。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柳憕善于种田......”

柳憕只觉血流蹭蹭蹭往头上涌,啪的一声拍案,力气之大,竟把酒杯都震倒了:“王扬!你欺我太甚!!”

王扬折扇也在桌上用力一敲:“文帝藉田,武侯躬耕,三代圣王,皆亲事稼穑!我说你善于种田,你竟然说羞辱?你难道比汉文帝还高贵?比诸葛武侯还贤达?你这么鄙视种田,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你柳憕不耕不啬,也没见饿着你啊!”

柳憕大怒:“我柳家高门贵胄,门阀世官,何用稼穑之为!!!!”

他气得嘴唇得抖了,转向庾易道:“庾先生!此人言辞无状!奚鄙士流!轻慢同筵!无礼之甚!请让此人速速退席!!!!”

庾易身为东道主,有约束宴席宾客、调停纷争之责,此时柳憕有请,不能充耳不闻,更重要的是他急于听下文,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便道:

“王公子,还请以说理为重,如无必要,举例还是不要牵扯同筵。”

柳憕见庾易制止王扬,稍觉气平,觉得庾易还算知趣之人,起码知道他和王扬孰轻孰重,就是“如无必要”这个词听着有点别扭,难道有必要他就可以用我举例了吗?!!!

王扬自然要给庾易这个面子,便道:“好。那我就换一个例子,假如有这么个人,他擅长种田,半年能得十石粮,但他不擅长织布,半年只能织五匹布......”

王扬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着柳憕说的,柳憕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王扬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人擅长织布,半年能得十匹布,但不擅长种田,半年只能得五石粮。在没有交换,也就是没有商业行为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每人每年,既要种田,又要织布,产生的效益,哦,也就是他们劳作所得的总数,一共是十五石粮,和十五匹布,没错吧?”

王扬看向柳憕问。

柳憕牙关紧咬,并不作答。

谢星涵道:“没错。”

柳憕太阳穴猛地一跳。

王扬继道:“但有了商业,有了交换,两人就可以专心从事自己擅长的事了。擅长种田的不用再花时间去织布,一整年都专心种田,以前半年能得十石粮,现在一年可以得二十石。擅长织布的,以前半年只能织十匹,现在一年时间都用来织布,一年可得二十匹,所以两人的劳作总数就变成了......”

颜幼成、庾黔娄脸色微变。

庾于陵喃喃接口道:“二十石粮,二十匹布,竟然真的多了,为什么会这样......”

庾易嘴唇微动,说了四个字,声音只能他自己能听到。

谢星涵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交换。”

“聪明!”王扬扇骨一敲,赞赏地看了眼谢星涵。

谢星涵嗔怪地瞪了王扬一眼,眉梢却有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因为交换可以提高效率,也就是效用,让擅长的人做擅长的事。这就是专业化。专业化高了,效率也就提高了,社会......或者说国家......国家的总财富也就增加了。”

王扬说完,座中便陷入沉静。都在消化王扬方才所言。

柳憕亦不能无所触动,不过很快驳斥道:“织布未必要占用耕种时间,农闲的时候也可以织布......”

柳憕说到后来自己声音都小了,因为这个辩驳实在不太高明。

王扬丢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粮和布只是个例子,换成其他的东西也可以。柳兄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柳憕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抑商自秦汉以来便是国策,一直沿用至今。所以你是在非议我朝国策不对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有些敏感了。庾于陵尚未觉出,谢星涵、庾黔娄、颜幼成却都已察觉到。谢星涵以眼神示意王扬小心,颜幼成有心做和事佬,却也知柳憕已经上头,现在下场讲和,说不定反而得罪柳憕。

庾黔娄想请庾易示下,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正注视王扬,暂时无法取得眼神交流。弟弟又不懂这里面的事,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责任阻止这一犯忌讳的论题继续下去,便岔开话头道:

“话说今年祥瑞好像不少,你们听说了吗?两个月前豫州阳城县发现一株紫芝,始兴郡下有个村子抓到一只白鸠,看来我朝国运真是——”

庾易开口:“子贞”

庾黔娄忙躬身拱手:“父亲。”

“安静。”

“是。”

庾黔娄息声,吃粽堵嘴。

王扬看着柳憕,摇摇头:

“柳憕,你又错了。重农抑商的国策抑的只是私商!至于官商何曾有抑?商鞅‘一山泽’,近管仲之‘官山海’,这是垄断山泽之利!盐铁专卖,这是垄断必需品之利!至于汉之均输、平准,更是以官方之身份,直接下场经商!抑私商便是把商人之财富,转移至国家。要点亦在‘争利’二字。如今我朝收市税、估税、关税、酒税、盐税等等税目,实质说来,都属于商税的范畴。所以并不是我非议国策,而是你根本就没有理解过国策。”

啪嗒!

庾黔娄筷子掉落于桌。

在座少年尽皆呆住!

他们从来没想过“重农抑商”四个字竟然可以这样解读!

这时站在一旁侍候的管家发现庾易手肘沾到了菜汤,便上前提醒主人换衣,庾易这才发现右肘处衣衫已经湿透,当下抬起手臂,挥了挥手,让管家不要打扰。

柳憕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在清谈中被击败、在谈兵时被教育、在赌诗后被碾压的窒息挫败感又回来了!!!

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经历这种事!

绝不允许!!!!!!!!

“奸言诡辩!巧舌如簧!商之为害早著经典!以利为上,如何教化万民?!”

柳憕语气越来越急:

“治人之道,当防奸逸之原!广道德之端!然后教化可兴!官商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私商专事聚敛,成贪鄙之化!长此以往,则世风渐恶,淳化难归,诡诈乱俗,仁义亏丧!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说的不就是你王扬?夫子言吾未见好仁者......”

王扬听不下去了,打断道:

“仁义不是空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与其空谈仁义,不如想利民强国之策!

子曰:‘苛政猛如虎。’历来凡卖官鬻爵、乱增赋税等恶政,莫不由财用不足所致。孙仲谋以神武之姿,欲得五千骑兵以抗中原而不可得。今我朝亦立国江南,不措意骑兵,何以争天下?

你尝言北伐,则当知欲修马政、兵政,非有强大财力为支撑不可。但你口不言利,眼不着钱,则钱从何来?马从何致?兵甲从何处出?粮草从何聚?一旦北骑南下,饮马江淮,你以仁义二字能挡乎?无事袖手谈仁义,百无一用是柳憕,说的是不是你?”

谢星涵边听边回想起王扬在郡学后院中讲过“商为生民立命”的话,心想这家伙果然是心有丘壑,但不与我说,待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禁莞尔而笑。

“你......”

王扬之言,有如利刃刺心!

柳憕被说得心魂震荡,身体颤抖,那日王宴上被凌压践踏的屈辱感终于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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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太平御览·兵部》引《会稽典录》曰:“朱育谓钟离(牧)曰:‘大皇帝以神武之姿,欲得五千骑乃可有图。今骑无从出,而怀进取之志,将何计?’收(牧)曰:‘大皇以中|国多骑,欲得骑以当之......’”

大皇帝便指孙权。中|国在当时则为中原之意,即指曹魏。但孙权直到去世也没能起建起一支五千人的骑军。

②《南齐书·祥瑞志》:“永明八年三月,阳城县获紫芝一株......永明八年,始兴郡昌乐村获白鸠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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