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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欺君之罪


宋然的眸光闪动,但那动摇很快便在她的眸中远去了。自谢七向她交底的那一日,她便做好了迎接这道懿旨的打算。

时至今日,太皇太后的野心已经十分明显,她想要跟皇帝争夺权柄,想要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可控范围内,便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墨家为她所用。

也许,此前她苦心积虑地对付廷卫司,对付沈寒溪,只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关心,可是,权欲若是不加节制的膨胀,总有一日要吞没人的心智。也许,她早已不满足于藏在背后,与别人分享江山,而是想将实权握在手中。先帝因有廷卫司的扶持而未能让她如愿,如今的天子,却能成为一个符合她期待的傀儡。

宋然随在内侍的身后,行在前往仁寿宫的路上。这是她第一次入宫,满目皆是金翠耀目的华美宫阙,看得人目不暇接,连呼吸都不由得放缓下去。

她试着去理解,为何那么多的人,都前赴后继地想要往上爬。

也许,是因为这上面的风景,比下面的风景更加好看。

她收回心神,仁寿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太皇太后并无她所想象中那般精神矍铄,那张苍老的脸上,甚至透着丝丝缕缕的疲倦。她早已经年过半百,虽保养得当,但到底不再年轻。皱纹如刀,一道道地将老态勾画在那张曾经年轻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并无过多凌人的目光。也许,她的气势和野心,早已随她经历过的那些岁月一起化入血脉,不需再通过眼神显露在外。

宋然跪拜后,在她的命令下抬起头来。

几个弹指的功夫,竟如过了几年般漫长。

“这双眼睛,像你的母亲。”太皇太后打量她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口吻犹如闲话家常,“哀家当年,在几位公主和皇子中,最疼爱你的母亲,因为,她与哀家最像。转眼间,她的女儿已经这么大,哀家也老了。”她陷入往事的回忆里,“儿大不由娘,自你母亲嫁入墨家,便音信全无,这些年,可真教哀家挂念。”

宋然把头垂下,道:“母亲也一直记挂着您,只因路途遥远,不能入宫请安,少微在此,替母亲请罪了。”

太皇太后却一语道破她的谎言:“你无需骗哀家,那一年,哀家让她嫁入墨家,她便恼上了哀家,这么些年,她只怕是从来没向你提过哀家吧?”

宋然的肩头一颤,无言以对。

太皇太后的话音里并无怪罪的意思,语调却冰冷坚硬:“你的母亲生于世家,长在皇室,哀家将她视如己出,才要将最好的给她,哀家以为,她总有一日能明白哀家的苦心。”

宋然望着自己的指尖,感觉跪着的膝盖有一些僵硬,轻轻开口:“可是,母亲嫁入墨家,过得并不开心。”

年迈的女子饱经风霜的声音里已经失却任何温度:“她得到的尊荣已经够多,不能奢望事事都能如愿,嫁入墨家,是她应当承担的责任。”

宋然为这句话心头微微一凛,消化片刻,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苍白的笑来。

二十年前,朝廷忌惮墨家的势力,便将她的母亲作为礼物,送给了墨家,为的便是监视墨家,牵制墨家。

责任,多么理直气壮的两个字,便是这份理直气壮,毁了母亲的一生。

“哀家也年轻过,知道婚事被人安排的滋味,可是,对于女人而言,爱情是镜花水月,再相爱的两个人,最初的甜蜜劲头过去了,便只有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对彼此的厌烦,有多少甜蜜禁得起漫长岁月的消磨?爱情,绝不能是一个女人的全部。”

太皇太后说完,道:“别跪着了,到近前来,让哀家看看。”

宋然揽起衣袍,走至她身边。大概是安神香的味道过于浓烈,不由得掩起口,打了个喷嚏。太皇太后示意了一下立在一旁的宫人,道:“将香炉移远一些。”懒洋洋道,“年纪大了,不加大安神香的用量,便整日整夜睡不安稳。”

说着,朝宋然召了下手,让她坐到榻上来。

在混了龙涎香的浓烈的安神香中,老妇人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抬起了年轻女子的下巴:“多年轻漂亮的一张脸,虽不如你母亲那般绝色,但有一副好骨相,足够让许多女子羡慕,也足够让许多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若愿意,追逐你的,将不止是一个沈寒溪。”

宋然的手轻轻一颤,道:“多谢太皇太后夸赞。”敛了目光,道,“我无需许多男子倾倒,这一生能得一颗真心,足矣。”

换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果真是母女,连话都说得一样。”

宋然睫毛轻颤,听到她口吻清淡,如一缕烟尘:“你母亲当年一心要嫁的真心人,转瞬便娶了别的女子,鱼水之欢,于男人而言只是一时的追求,能够让他们长久沉醉和迷恋的,只有财富和权势。”

她屏住呼吸,耳畔响起老妇人冰冷的声音:“沈寒溪喜欢你,可若是要他拿迄今为止所拥有的一切来换,你觉得他愿不愿意?”

宋然的身子蓦地一顿。

就在前两日,她还问过沈云,这官场上那样多的蝇营狗苟、钩心斗角,他活在其中,到底累不累。

他笑着问:“你可知什么叫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便意味着有无数财富权势等着我去安享,有无数人巴结奉承的丑态等着我去欣赏。只要我把权力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始终比他们高上一等,便始终可以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对于他的想法,她难以苟同:“可是,这样的尊荣依附于他人,终究靠不住……”

彼时,他以手撑着脑袋,眼里带着几分得志的轻狂,意态悠闲地犹如风月场上的浪荡公子:“所以,才更要往上爬。什么时候,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一想到我,便难以安枕,我便放心了。”

他的这番话中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她不知道。

听到太皇太后的问题,她的大脑霎时有些空,若让他来换……

不等开口,便听太皇太后懒懒道:“哀家乏了。来人,带墨姑娘到后殿去。”又道,“你身份特殊,住在宫外有诸多不便,这几日,便留在仁寿宫陪哀家吧。”

宋然呼吸微乱:“太皇太后……”

她却已以手撑额,闭目道:“你应当唤哀家一声皇祖母。”不容分说的口吻,“退下吧。”

宋然退下去以后,宫人将适才搬走的香炉重新放回原处,只听那榻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妇人开口:“去请皇帝过来。”

景阳宫的后殿,天子正与兵部尚书讨论前线的军情,突有内侍来禀,说太皇太后请他前去议事。兵部尚书的奏报正好告一段落,闻言便告辞离去。

前去仁寿宫的路上,一名内臣附至天子耳畔,小声禀报了一件事,他听完,眉头当即就是一凝。那位墨姑娘竟已被仁寿宫的那位抢先一步,接至宫中了吗?

太皇太后此时请自己过去,又是什么用心?

他神色几经变幻,到仁寿宫时,却已经恢复如常。

宫人道:“老祖宗适才小盹了一下,如今还未醒来,请圣上移步后殿,稍候片刻。”

天子微微点头,举步朝后殿行去,不知何时,他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宫人,竟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他对身畔的内臣道:“朕怎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内臣也道:“是啊,老祖宗这唱的是哪出戏?”

他收起狐疑,行入殿中,却在看清里面光景时,脚步微微顿住。

身畔内臣意味深长道:“咳,原来老祖宗是要塞女人给陛下,难怪要如此故弄玄虚。”

年轻男子的眸中有一抹冷光掠过,语气却依然是温和文雅的:“先帝尸骨未寒,皇祖母是不是有些过于着急?”话说着,脚步却没停,跟在他身畔的内臣识趣地留在门外,将殿门轻轻掩上。

宋然正垂着头坐在几案旁,心中千头万绪,竟没及时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适才那些宫人为她换了衣裳,便告知她在此等候,她想到太皇太后今日对她说的那些话,手不自觉地握住挂在胸前的那枚扳指。在那枚扳指旁边,还有一枚玉哨,尹星阳说过,她改主意时,可吹响玉哨。

她信任墨家的暗门,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他们也必然有办法将她带离。

可是,回到墨家,她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沈云。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他仍然是那个权势通天的总指挥使,在墨家的地界,他只会处处受到掣肘。

天子朝坐在那里的女子走近。她在玉簟上席地而坐,手肘撑在面前的小案上,青纱的宫装底下,露出雪色的内衬,她的背影纤瘦,长发被一根玉色的发带松挽着,再无别的修饰。她的手上握着一样东西,好似在走神,连他来到身后,都没有及时察觉。

他轻咳一声,才见她肩头微顿,转过脸来。

看清那张脸,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击中了,道:“是你?”

此时此刻,喜悦是压倒他心中的戒备和疑虑的。

她收拾好猝不及防见到天子的慌乱,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放回衣服里,朝他伏下了身子,把小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小女见过圣上,不知圣上驾到,请圣上恕罪。”

良久,才听到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恕你何罪?”那声音清润温和,并不多么用力,却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欺君之罪吗?”

停顿片刻,又添道:“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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