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一份大礼(一)
那个案子十分简单。两个月前,有名女子到江州府衙投案,说她杀了人。衙差赶到现场,发现死者是一名年轻公子,他的腹部被一枚匕首刺伤。原来,这公子风流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在外也养了许多女人。刺了他一刀的,便是这名主动投案的女子,她也是他养在外面的女子中的一个。
她梨花带雨地招认,自己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是四个月前,此人却花言巧语将她哄骗,并且口口声声承诺给她名分,可当她委身于他之后,才发现他的那些海誓山盟蜜语甜言,都是在骗她。
她一想到自己清白毁了,家也不能回,便忍不住与他理论了起来,可当日他喝了许多酒,竟往死里打她,她一时冲动,便抓起桌上切水果的匕首刺入了他的身体,没想到轻轻一捅,他竟死了……
杀人本该偿命,可是经过仵作验尸,发现她刺下的那一刀,并不是致命伤。一个弱女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又隔着厚厚几层衣裳,顶多将他捅了个轻伤。经过走访调查,发现死者在与她发生冲突之前,一连三日与人饮酒作乐,他的死因,应当属于酒后猝死。
于是,杀人罪便成了伤人罪。按照大靖律例,未出阁的女子犯罪,其父兄也应当缴纳罚金,若是愿意多纳罚金,还可从宽量刑。但,这名女子大概也是怕会为家里蒙羞,在提到自己来历时,一直闪烁其词,不肯告知真实姓名。江州府衙没有办法,只能将她暂且押在牢中,两个月后,她才终于吐露真言,称自己名唤宋然,是尧州人士。可是,官府派人前往宋家报信时,宋家却口口声声称对方是冒名顶替,令办案的官差十分为难。
这宋家在尧州当地也是响当当的大户,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要紧,他们不肯承认自家小姐与人私奔、卷入命案,也在情理之中。
被带到萧砚面前的,自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姑娘。
他认识的那个宋姑娘,几日前还在李府与承武王一同赴宴。那日过后,他也的的确确怀疑过她的身份,甚至特意去问驸马裴述是否有一个叫宋然的亲戚。巧的是承武王当日也曾遇到裴述,并早一步向他交待了这件事,便顺利地将此事给瞒了过去。
若是没有这个突如其来的案卷,萧砚或许早已将这件事放下。
被带到他面前的女子柳眉杏目,鹅蛋脸,尖下巴,自打见到他,眼泪就一直没有断过。她抽抽噎噎地讲述了案情经过,与那案卷上的内容没有出入。
他行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声音温润和煦:“姑娘先别忙着哭。”
她起先得知自己要面见的是刑部尚书,心头一直惴惴不安,到了他面前,也始终不敢抬头看他。被他搀起后,才在泪光中缓缓抬起头来。
骤然之间,她的呼吸停在那里。
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实在是过于惊艳,无数个美丽的词在她心间飘过,便只汇成一个朴实的感叹——真好看啊。
他仿佛早已习惯女子在自己面前是这般反应,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将她搀起后,转向身畔的署官:“将从户部调来的籍册,呈给这位姑娘看。”又温声道,“姑娘可看清楚了,你是否便是这籍册上的宋然?”
朝廷颁布户帖的同时,在户部也会同时置一份籍册,便于需要之时查照。
她看后点头,红着眼眶道:“正是小女。”想起父亲不愿认自己这个女儿,悲不自禁,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本来还温煦的男子,突然厉色道:“大胆!”
她委实没有料到,原本还温和的男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当即惊在那里。
“你既确认是这籍册上的人,当初江州府衙在问案之时,为何要隐瞒不报?你若是担心有辱家族的名誉,为何两个月后,又突然改了主意?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宋然,宋家却说不认识你,你让本官究竟信谁的?”
他这连珠炮一般的发问,让她的脸上一片惨白。
她起先不肯招,除了怕令家族蒙羞以外,自然还有一个不好开口的理由。
自打父亲续弦之后,她便受尽了继母的虐待,以至于时常觉得生无可恋,后来遇到心仪的公子,便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在他的几句引诱下,便迫不及待地随他私奔,要与他双宿双飞。那时的她想,纵然抛弃了宋然这个身份,又有何不可?谁曾想到,不过两个月,爱慕的公子便成了负心汉,不光满口谎言,还时常酗酒打她,最后竟然连命都丢在了酒里。
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也怨她自己遇人不淑。
她悔不当初,跪下去,声泪俱下道:“大人,小女此前自持身份,不肯说出真实姓名,可是两个月的牢狱生活,让小女想明白了……”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除了寻求家人的庇佑以外,还有别的出路吗?父亲此时不认我,是在气头上,待他老人家气消了,总归是要认我这个女儿的。血浓于水,小女不信他老人家会那般狠心。”
她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立在一旁的署官看得也有些心软。
再看自家大人,唔,毫无波动。
萧砚望了她片刻,神色突然放缓:“本官且信你是宋然。可是,宋姑娘,你当真没有其他事隐瞒本官吗?”他俯下身去,在她耳畔轻声道,“本官认识一个人,也唤作宋然,你说巧不巧?”
他温热的呼吸落到她的耳畔皮肤上,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还是因为他靠得太近,她的肩头重重一颤。
他却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来,道:“你隐瞒两个月才招认真实身份,除了怕令家族蒙羞以外,还有别的理由吧。本官念你可怜,为你开一个先例。若你能如实说出来,本官不光保你免去牢狱之灾,还答应为你安置一个去处,即使宋家一直不肯认你,本官也保你日后衣食无忧。”又循循善诱道,“否则,你那个父亲一日不心软,你便一日离不开大牢,这日子哪里是个头?”
立在一旁的署官不禁佩服地看着自家大人。
这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刚烈的性子,他这样恩威并施一番,十有八九是不会再扛下去了。
果然,女子的睫毛轻颤,怔了一会儿后,仰脸问他:“大人此话……可当真?”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萧砚放缓语气,道:“本官乃刑部尚书,自然不会食言。”
一盏茶后,房间里只剩下萧砚一人,他想起适才女子的话,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她说,自己之所以隐瞒身份,是因为她离开尧州时,拿了别人一笔不菲的报酬,这笔报酬买的是她的身份。而今,这笔钱已被那负心人挥霍殆尽,她自己也落到一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本想争一口气,践行与对方的约定,可是在大牢中,她想起自己前途渺茫,即使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牢笼,也将身如浮萍,无枝可依。
在这绝望的现实面前,还谈什么一诺千金?
自那女子退下去之后,萧砚始终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事务,他终于起身,吩咐署官:“今日的事务交予刘侍郎处理,本官要出去一次。”说着,将身上的官服脱下,换上一件常服,边整理衣襟边添道,“不必备轿,本官走着去。”
署官跟着他行到衙门口,见外面下着雨,忙差人来了一把伞递给他,望着他行入雨中,道:“大人慢走。”
自家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凡事太喜欢亲力亲为,有时候只需差个衙役去办的事,他也要自己跑一趟才放心。这还下着雨呢,也不知道是去确认什么了。
城南的这处东西横长的院落,是陵安城赫赫有名的谢七公子的燕居之所,一草一木都极为讲究,寻常这里鲜少有客上门,是个极为清净的地方。
门童引了这位罕见的客人前往西边的廊房,还没走近,便已经看到宅院的主人,正悠闲地躺在屋檐下的竹制躺椅上,仿佛正在聆听雨声。
谢七似乎知道萧砚要来,微微偏了桃花眸,笑意绵绵地问他:“萧兄,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萧砚行入廊檐下,将伞收起,神色很淡:“谢公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那日在贡院街的茶楼喝茶,公子突然让萧某到‘千卷堂’替你买本书,便是因为你看见这位‘宋姑娘’走进去了吧?”
谢七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袍,靠在躺椅上,整个人都懒懒倦倦的,他的唇角一直勾着笑意:“那日的事啊,纯属偶然。我这个人最喜欢成人之美了,哪能眼睁睁地看着才子佳人再度错过。萧兄该谢我才是啊。”
萧砚立在他面前,眸子温温凉凉地看着他:“带萧某去李府赴赏花宴,也是公子向太子殿下谏的言?”
谢七微微一笑,反问他:“萧兄与那佳人,可是又见到了?”目光从他衣上的素雅纹饰,移到他的脸上,唇畔笑意更深,“看来是见到了。”
萧砚默然无声,手却在宽大的袖摆中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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