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是你的了
宋然走进去,只见院中荒草丛生,四处都有蜘蛛结网,水缸的表面浮着一层绿藻,歪倒在水井旁边的小板凳上,也爬满了青苔。
她问道:“大人,这里是……”
脚底被什么东西咯到了,垂目看去,是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不远处的荒草丛中,她还发现了一个供孩童骑玩的竹马,只是经过风吹雨打,已然不大能分辨出来原本的面貌。
身畔的男子没有发出声音,他静静地环视四周,脸上没有特别的情绪。
他举步行入一个房间,随着推门的动作,灰尘簌簌而下,跟在他身后的宋然对尘埃异常敏感,不禁连打两个喷嚏,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半空挥一挥,将灰尘驱散。
沈寒溪已经行进去,停在一个条形的木架子旁。那个木架造型独特,上面有一根水平纵向的卧杆,顶端的圆孔处安着一个砣子,下方则是水槽,旁边也插一木杆,上挂水桶。墙角处另有一张桌案,上面堆着一些玉料和几把造型各异的刀具。宋然眼皮微跳,明白了过来,住在这里的应当是一个玉雕师,那木架便是用来切割玉器的水凳。
沈寒溪淡淡开口:“小的时候,我经常在此处,看着我爹雕玉。”
从他的口中听到“我爹”二字,令宋然微微屏住呼吸。他生了一张没有任何烟火气息的脸,令她几乎忘了,他也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他也有他的父亲,有他的母亲。
他口中的爹,必然不是指顾蔺生,而是指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原来是一个玉雕师吗?可是,他又怎会在五岁那一年,被顾蔺生收养?
她安静地听着他继续:“那个人并不是一个好父亲,雕起玉来时常废寝忘食,经常会关在这个房间里,三五个月都不踏出一步。只要他拿起刻刀,他的眼中,便唯有他手上的玉。”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轻地仿佛在说他人之事。宋然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不知此时的他究竟是在看那座水凳,还是正在看着曾经坐在那里的人。
“他脾气古怪,变化无常,懦弱却又乖戾,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忍受他的坏脾气,能忍受的,大约只有我娘。”
他说着,低低嗤笑一声:“那是一个何等痴傻的女人,本是枝头凤凰,却偏要跟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私奔,连名分都没有,便为他生了孩子。好在,后来此人声名鹊起,区区工匠,却名闻朝野,一时洛阳纸贵,被达官贵人争相追求。”他微微停顿片刻,声音依旧懒懒的,“但世人所给的声名,于他而言半分也不受用,反倒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谁让他爱玉成痴,痴迷到不知这世上还有柴米油盐,也不知这世上还有朝代更迭。”
宋然听到此处,心已经高高提起,他的声音却依然平稳冷静:“圣上闻听他的声名,专门派人请他琢一个玉壶,并且提了许多苛刻的要求,为雕这个玉壶,他耗时半年,心血耗尽,却在雕刻落款年号时,犯下了杀头的罪过。他竟不知,世间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朱家的天下。便是这么一笔错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宋然声音颤了颤,问道:“令尊难道是……琢玉圣手,柳子安吗?”
便是那个因触怒圣上而满门抄斩的玉雕师,柳子安。
不久前,她还为了他的一个玉簪,与李府的表小姐起了冲突。那时的她怎会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与这个名字产生这样的联系。
沈寒溪不置可否,道:“事发的前一日,有个曾请他雕过玉的达官贵人差人来通风报信,他匆匆忙忙地将我娘从熟睡中唤起,让她抱着我从后门逃离。我娘与他私奔至此,平常又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又有那通风报信的贵人帮忙打点,得以逃过朝廷的通缉。可是,这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宋然的身子一阵阵发寒,而后便听到他确认自己心头的那个不祥预感。
他冷笑:“那贵人哪里是要帮我们母子,而是对我那貌美的娘亲,别有用心。”他说到别有用心四个字时,眼里蕴着浓浓的杀机,“我的娘亲,在我的面前被那人强暴,又当着我的面,一头撞死了自己。”
她的手蓦地攥紧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对他的心疼。
她的心疼,他大抵也不会想要罢。
他垂目望着她,声音里有一些难言的残酷:“那个被人强暴,又撞死在我面前的女人,名唤沈流苏。”抬起那只套着玉扳指的手,唇畔露出空虚的笑意,“这枚扳指,是她与那位名满天下的玉雕师的定情之物,也是我从她的尸身上找到的,唯一可以带走的物件。”
她的身子晃了晃,而后伸出双手,将他的那只手握住,放到自己的脸侧。感受着他微微有些粗砺的掌心的温度,她哽咽着道:“这便是沈云的故事吗?那么沈云……又是如何流落到顾府的呢?”
他声音慵懒:“那贵人将我和我娘的尸身一起,丢到了乱葬岗,想让恶犬啃食。”他挑了挑眉,道,“可惜的是,阎王爷并不收我。至于如何流落到顾蔺生那里,时间太久,我也忘了。”
他说得越平淡,她就越是为他难过,眼泪长流不止。他无奈的语气:“告诉你这些,可不是想惹你哭的。”
手指拭过她的眼角,安慰一般道:“杀母之仇,本官许多年前就已经报过,那张哭着向本官讨饶时的丑脸,本官此时都还记得。”语气带着嫌弃,却透着难言的温柔,命令道,“哭得人心烦,莫再哭了。”
她抽着鼻子,心想,他今日有什么难听话,她都要原谅他,不与他计较。
谁料,他却话锋一转,道:“好了,墨姑娘此时已经知道,本官是罪臣之子。接下来便该聊一聊,你想让本官放你走的问题了。”
她为他的这句话僵住,抬头时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神色却慢慢复杂起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都不忘给她挖坑,等着她往里面跳。
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神情,他眸色渐深,手指从她脸侧,滑到她的发间,停留在她白皙细腻的脖颈处,微微顿住。
他道:“墨姑娘,本官已然对你毫无保留,当年圣上要赐本官府邸时,本官刻意选了这处地方,可是这所宅院,却是本官自离家后第一次回来。留在这里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沈云,因为你,他又重新活了过来。你若是现在抛下他,他又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你难道便忍心?”
她原本已经止住哭泣,因为他的这番话,鼻头又酸了起来。
“这个一无是处、连亲生母亲也不能守护的沈云,从今日起,便是你的了。”
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胸前,威胁的口吻:“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她本在哭,闻言“噗嗤”笑出来,边哭边笑,神情有些滑稽:“大人这是强买强卖,大靖律令可一直都严令禁止。”
他的神情里充满不屑一顾:“大靖律令是什么东西?”说着,将她拉入怀中,道,“从来都没听说过。”
她将头埋在他的锦衣上,听着他的心跳声,缓了半晌,道:“大人,我今日只吃了半个烧饼,快要饿死了。”
两刻钟后,沈府偏厅。
沈寒溪坐在桌子的对面,望着埋头吃饭的姑娘,眼神里透着露骨的嫌弃。
他时常怀疑,这丫头是饿死鬼转世托生的。他也曾经有过一段挨饿的日子,可也没有她这般对吃如此执着。
不过,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吃饭的人,大抵是不会绝望的吧。
他的眼神微不可见地柔软下来。
他喜欢她,便是喜欢她身上这份蓬勃的生机。这份生机,让她显得那般与众不同。
她吃了两碗饭,才终于满足地放下碗筷,立刻有侍女上前,捧来银盏让她漱口。她一边擦嘴,一边看向沈寒溪:“大人,我还是不能待在你府上。”
听见她旧事重提,他立刻不悦地皱起眉头,但没有立刻发作,让侍女退下之后,耐着性子问她:“理由。”
她垂下眸子,思忖的表情,道:“内奸的这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蹊跷。”
“哦?”
“夏大人揪出来的这个暗桩,他真的有能力,探听到那般多的机密吗?”
沈寒溪好整以暇,听着她分析:“当初廷卫司追杀哑巴,追到我的家中,我尚不知那人是墨家的暗桩,所以,在大人问我时,我将钟伯以二两金收买了他的事,告诉了大人。大人治下一直严苛,当时,必定处置了他吧。”
他道:“收受贿赂,以廷卫司的规矩,罚俸一年,按受贿程度,官降一至五等。”
宋然道:“他原本也就是一个中下等的武将,再降一级,更是沦为末等。大人去浙江的行程,可是连夏大人都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末等武将,是如何获知这个消息的?”说罢又慌忙补充,“大人明鉴,这个消息绝不是从我这里走漏的,钟伯和哑巴更不可能,我对大人的心,日月可鉴……”
他看了她一眼,打断她多余的起誓,道:“所以,你怀疑这个暗桩可能是被人当成了靶子,本官身边真正的内贼,其实另有其人?”
她道:“不是可能,是肯定。”她的目光幽沉,散发着胸有成竹的自信,“而且,这个人是大人极为信任的人,他对大人了若指掌。就连夏大人,都应在怀疑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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