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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无法触碰


宋然随谢七走上抄手游廊,听他三言两语间,便以府上新得了一些稀罕的物件为由,哄走了少垣。

廊外的庭院中,杂花相间,望之如绣。

以玉带束发的公子在前方带路,衣袂翩翩,仿佛燕居人间的散仙。

谢七引着客人来到一个僻静的茶室,屏退了下人,亲自动手,为她沏茶。

她只默默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在她的身上,他仿佛难以找到任何激烈的东西,她的体内像是有一条不会结冻的河,即便是此时望着他的冰冷目光,也像是流动着的,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攻击性。

他提茶壶将热水倒入她面前的茶盏中:“该从何处说起呢?”沉吟片刻,目光在她秀气挺拔的鼻梁上落了落,道,“便从你入京的时候说起吧。”

“我送你入京,苦心积虑,让你进入沈寒溪的视线,都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为今日的事做部署。你送风十三出城的马车被廷卫司拦下,是我让江漓漓告的密,这事本不该怪我,要怪,也要怪你自己多事。”他笑着看她一眼,“不过,没有这件事,我自有别的手段。”

在她愈发冰冷的目光中,他唇角笑意更深:“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只不过是借了一些东风,让火烧得更旺一些,许多事,我并没有深入参与。”

他立在她身畔,眉目含笑,说的话让人辨不出真假:“浙江的灭门案非我所为,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提前动手杀了刘明先。他虽是遭人陷害,但在浙江几年,他占地杀人,奸淫民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身边的那个六娘,不也是毁在他手上吗?为民除害,顺手为自己谋一些好处,又有何不可?”

听着他的强词夺理,宋然不禁道:“你在杀掉刘明先后,在现场丢了一枚属于墨家的玉符,难道也是顺手吗?”

他含笑不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似轻轻地哼了一声,抱起茶盏,道:“你继续说。”

他这才又开了口:“我从二公子那里拿到解忧阁的阁主令后,发现了那名被安插在廷卫司中的暗桩,得知沈寒溪前往浙江的行踪后,便将这个消息散了出去,可我做的也仅止于此。以沈寒溪的能耐,对付那些江湖上的小喽罗,应当绰绰有余,我这么做,也只是希望能更热闹些,方便我做事。”

宋然额角跳了跳,向他投去一道锐利的目光:“你敢说你与王卓不是一路人?楼船爆炸一案与你无关?”

他挑起眉梢:“我们还真不是一路的。不过,他所谋之事,与我殊途同归,我又何妨看着他把这出戏唱完,好坐享其成呢?”

宋然的牙根隐隐作痛。

她凉凉问道:“沈大人在承启门外遇刺,也是你安排的吧。你究竟要如何才肯收手?”

一直侃侃而谈的谢七,闻言微微一顿,在她审视的目光中,他脸上笑意渐渐收敛:“我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对我有所误会,但,我也不希望你对我有不该有的期待。”

他的声音很温柔,说出的话却残忍:“少微,你对我而言,是一个已经用过的棋子,我对你的所有的解释,也将到今日为止。”示意了一下茶盏,提醒道,“把茶喝掉。冷了,可就没味道了。”

见她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问道:“味道如何?”

她道:“茶是好茶。”人却不是好人。

他的目光在她精致的眉目上停留片刻,知道她没说的另外半句是什么,却不与她计较,道:“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又添了一句,“算是对你的补偿。”

他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知为何,显得有一些渺远。

“此事事关谢家的一位长辈,也是我谢氏一门讳莫如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全都藏在一出曾经名动天下的戏的戏文里。”

宋然闻言不由得抬头,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惊诧:“归梦园柳二郎的《锦绣记》?”

谢七不置可否,继续道:“当年,谢家的这名长辈还是一名妙龄的少女,她随着兄长,到杭州府游玩。她的那个兄长,是族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喜欢寻花问柳,而且……”他添道,“男女通吃。”

“彼时,杭州府归梦园的柳二郎因出众的相貌名动四方,多少人慕名前来,这位谢公子,也是其中的一个。”

奈何谢公子落花有意,对方流水无情,一个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一个拼命抵抗,誓死不从。以至于,谢公子不惜动用家族的权势,将柳二郎拘禁在谢家的别庄。

痴情的谢公子万万没有想到,柳二郎竟会与自己的妹妹看对了眼。他得知他们的奸情以后,自是气急败坏,要拆散二人,一则是恨他们双双背叛,二则也是因为,谢家的姑娘绝不可能与一个卑贱的伶人在一起。

即使心爱的妹妹在眼前苦苦哀求,他也不为所动。作为兄长,他何尝不想成全他们?可是,他这张薄纸,兜不住他们这离经叛道的爱情。放任下去,迟早要出事。果然,没有多久,一道入宫选妃的旨意,便落到了谢家小姐的头上。

可是,谢家小姐却打定主意,要为爱情粉身碎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决心与情郎私奔。

他们的私奔自然未能成功,谢家岂能容忍家族的前程就此毁于一旦?他们对柳二郎进行了各种残酷的打压和迫害,谢小姐为了保住情郎的命,终究放弃了她的爱情。

如戏文里唱的一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对身份相差悬殊的有情人,终被生生拆散。

听到此处,宋然不禁深深锁起眉头,即便谢小姐乖乖断了念想,嫁入宫廷,谢家又岂能容柳二郎这个污点活在世上?

谢七仿佛会读心术,淡淡告诉她,在谢公子的极力维护下,谢家人放了柳二郎一马,却……割掉了他的命根子。

柳二郎为了心爱之人的名誉,绝不会再提这段往事,出于羞愧之心,不再是男人的他,也绝不会再出现在谢小姐面前。

宋然只觉得喉咙发紧,沉声道:“谢家如此残忍,不怕柳二郎报复吗?”

“他最大的报复,就是写了《锦绣记》,让他与他的谢小姐,在戏文里殉了情。自此,柳二郎便只活在这出戏文里。他不知道,他的谢小姐,正一步步走上皇后之位,而她的荣耀,将惠及整个谢氏。”

柳二郎再度见到谢小姐,是那一年的开春,帝后巡游江南,召他到御前献艺。因生母是伶人出身,向来不喜欢听戏的圣上,为了满足皇后的心愿,主动传召他这个戏子,足可以看出他对这位皇后的重视。

柳二郎为自己编织的幻梦,也是在那次献唱之后支离破碎。

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的女人,彼时却高高在上,对着另一个男人巧笑倩兮,而他自己,却还停留在原地……

那一场戏过后,他命人焚毁所有的戏本,宣布再也不唱这出戏,这个决定,他一直坚守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戏文中的谢小姐,已经随柳二郎一起殉情,而留在尘世的女子,如今已经经历过三任帝王。她虽不曾为太祖生过一儿半女,却始终受到太祖的敬重,无论是永睿帝,还是刚刚驾崩的圣上,都对她心存同样的敬意,不敢有任何造次。

宋然听完谢七的故事,极力稳住呼吸,喉间发出的声音却有些不似她自己:“年初的私盐一案,怪不得只能查到武安侯的身上,严世宁严大人一生嫉恶如仇,却也只能被推着成为杀害周子澄的凶手,无从反抗,还有在背后操纵王卓的那双手……原来,竟都是当朝的太后。”

突然有巨大的无力感朝她袭来,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竟是这般可怕的真相。

谢七望着她,道:“太祖曾留下一句训诫,叫做‘权不专于一司’,圣上建立廷卫司时,太后娘娘便极力反对,也是在娘娘的压力下,圣上又设了京卫司,并派我暗中经营神督营。圣上在位十多年,他们‘母子’一直都在博弈,廷卫司是圣上手中的剑,可是,圣上却始终不敢确定,这把剑的剑刃,在自己死后,究竟会朝向何处。所以,在临终前,他背着沈寒溪,交给我一道‘立储诏书’。”

谢七的眸中闪着幽暗的光,淡红色的唇瓣开合,吐出一句话:

“少微妹妹,廷卫司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的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敲在宋然的胸口。她几乎不能呼吸,缓缓扭头,望向门外,却觉得日光炫目,晃得人难以睁开眼睛。她想起身,可是身子却像是被定在座位上,无法离开。

谢七望着眼前的姑娘,突然有些心疼她。他想起第一次见她,那个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不见天日的柴房里,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始终都吊着微弱的一口气。就连神医楚千阳都说,他从没有见过哪一个小姑娘,病成这样,都还不肯咽气。

明明咽了气,会更加轻松。

他鬼使神差地,朝她伸出手去,但在触碰到她的脸之前,又缓缓收回。

他比谁都风流,却也比谁都理智。

有一些人,他不能碰。

他敛了目光,道:“喝完这盏茶,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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