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楼船惊魂(一)
江南一带,湖泊连绵,港津棋布。但凡是有些家底的名士,都会自己买船蓄舟,平日里泛舟湖上,饮酒作乐。前朝有一位家底雄厚的雅士,曾在浣花河上建造楼船,让自己蓄养的伶人在船上唱戏,并召集四方名士百余人前来观赏,乃一时盛事。
自此以后,在楼船中唱戏的风气便流行开来。船主除了会自己蓄养优伶以外,有时还会邀请有名的戏班前来助兴。浣花河上,经常灯火笙歌,昼夜不绝。有时乘舟来看戏的大小船只,会有上百艘。
浣花河从陵安南下,蜿蜒数百里,不分春夏秋冬,每个渡口都有画舫出租,摇桨的都是巧笑倩兮的垂髫少女,若是舍得多花些银两,还能召三五名女妓陪同侑酒,是士人娱乐消遣的绝佳选择。
对于浣花河上的夜生活,宋然老早便有耳闻,只是对这奢靡的消遣没什么兴趣,若不是这次受邀唱戏的昆班过于有名,有名到不去听一听会抱憾终身,她也不会突然向沈寒溪提起这一茬。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那礼部侍郎孟长白,花了如此大的手笔,竟是专门为了宴请沈寒溪。
天色已暮,浣花河畔华灯初上,放眼望去,河面上皆是粉白黛绿的画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两个穿锦衣的人并辔而行,行人见他们头戴黑纱帽,脚蹬白底锦靴,全都自觉地给他们让出路来。
只有廷卫司的武将才会穿白色底的靴子,这也是一种特权。
夏小秋望向身畔跟自己同样装扮的姑娘,有些不大理解:“我就不明白了,大人带个女人去看戏,有什么值得遮掩的。无论是朝廷大员还是风雅名士,参加筵席带上一两个女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必非要多此一举,非让宋姑娘女扮男装呢?”
握着缰绳的女子却不以为然,道:“大人也是为我好。”
这毕竟不是一个私人的场合,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若他平日里没有带女人的习惯,今日却突然带了个女人,一定会吸引许多目光。
她拼命隐藏身份,可不能再惹人瞩目了。
夏小秋却不这么想,道:“若真是为宋姑娘好,便应当快点将宋姑娘娶回家,给宋姑娘一个名分。”嘟囔道,“也尽快让宫里那位死了心。”
宋然微顿:“宫里那位?”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夏大人说的是怡妃娘娘?”
夏小秋挑了下眉:“你也知道她?是大人跟你说的吗?”他这个人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自然不知该如何拿捏这方面的分寸,听宋然提起来了,对苏珑的牢骚便一股脑儿地往外倒,“也不知大人到底是看中了她的什么,这些年劳心劳力,助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小妃嫔,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如果大人是想在宫中安插一个人手,这般帮扶她倒也说得过去,关键的是她这些年也没帮上什么忙,不倒过来给大人找麻烦便谢天谢地了。”
宋然手轻轻一顿,道:“想必贵妃娘娘,对大人有不一样的意义吧。”
听夏小秋的意思,他对她的好是不求回报的,能让他这般倾心以待,想来这位贵妃娘娘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普通嫔妃。
夏小秋早将宋然视为自己人,在她面前向来口无遮拦,脱口道:“她是皇帝的女人,即便大人真的上过她的绣床,又能有什么样的结果?”看了宋然一眼,真诚地夸赞道,“还是宋姑娘好。”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本是想向她表示,我家大人可是上过贵妃娘娘绣床的男人,能上贵妃绣床的男人,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以后你若是跟了我家大人,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殊不知,这番话落入宋然耳中,所带来的便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她想,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不知道在遇到她之前,他爱过什么人,现在是不是还爱着那个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贪心,竟妄想拥有他的全部,甚至还想,若他心里还有别人,那她宁愿一点儿也不要。
略一失神的功夫,路旁突然跌来一人,将她的马儿惊了一下。她险些被颠下来,好在及时拉住了缰绳,将受惊的枣红马稳住。见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她忙翻身下马,搀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
那是一个老者,头发乱得几乎打结,身上的衣衫也十分破旧。他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将她的手重重甩开。
宋然微顿,将手背到了身后。
夏小秋刚才见他突然冲来,险些害宋然跌下马,冷冷斥道:“臭老头,走路没长眼睛吗?”
他的身子缩了一下,整张脸都藏在乱蓬蓬的头发下,口中发出含混嘶哑的咕哝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然不为他适才的动作生气,轻声安抚:“老人家莫怕,有没有摔到哪里,能走路吗?”
他在她的温言软语中,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宋然看清他的脸,不由得惊了一下,只见面前的老人瘦得几乎脱相,仿佛只有一层皮包在脸上,怪吓人的。尤其是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着凛凛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她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夏小秋见状,忙下马走到她身边,戒备地望向对方。
对方却迅速垂下头去,将眼中的寒光隐好,转身离去。
他骨瘦如柴,如同一只孤魂野鬼,很快便被吞没在拥挤的人潮中。
宋然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突然抬起衣袖闻了一下。夏小秋不解道:“宋姑娘,怎么了?”
她道:“好似有什么味道。”
那味道微微刺鼻,有些像是,硫磺的味道。
她将衣袖放下,对夏小秋道:“大概是错觉吧。”正要上马,却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身段窈窕,一身水红色银镧边的挑线裙,头上虽然戴着幕篱,可那薄薄一层纱,却挡不住那让人印象深刻的妩媚容颜。
虽只是一晃眼,宋然便确信那是江漓漓无疑。她眉目一凛,将马的缰绳往夏小秋手中一塞,二话不说,便朝她追了过去。夏小秋反应过来,望着她的背影喊道:“宋姑娘,你干什么去!”
宋然在拥挤人群中穿梭,不时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全亏了她身上的那件锦衣,让被撞到的人不敢有怨言。在一个街角,江漓漓终于发出一声惊呼,被她按在了墙上。
她头上的幕篱掉落在地,露出那副娇妍明艳的眉眼来。
虽然只见过两三面,宋然却对她的这模样记忆犹新。
江漓漓一边喘气一边蹙眉:“你是属什么的,怎么跑的这么快?”
宋然手撑在墙上,懒得理会她的问题,凉声道:“江姑娘,又见面了。”
江漓漓望着眼前的人,突然唇角一勾,伸出葱段一般的手指,挑了她的下巴:“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好俊啊。奴在路上走得好好的,郎君突然追上来做什么?即使看上奴了,也不能当街调戏啊。”
宋然唇角抽动,现在到底是谁在调戏谁?拂开她不老实的手指,道:“江姑娘,有些事,你不觉得自己欠我一个解释吗。”
她神色无辜:“风公子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宋姑娘还记着仇呢。当时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把他卖给了廷卫司,大家都是为了生存嘛。”
宋然见她眼珠滴溜溜的转,便知她又在打鬼主意,打断她道:“江姑娘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江漓漓继续装傻:“那是什么事啊?”
“江姑娘这么快便忘了吗,你好生想想,一个多月前,杭州府。”
“什么杭州府?我一直在烟雨楼挂牌,哪有时间去杭州府?宋姑娘必然是认错人了。”
宋然神色微冷:“你还狡辩。”
一从浙江回来,她便让哑巴去烟雨楼找江漓漓,楼中的人告知,恰好在一个月前,江漓漓突然不知所踪,楼里也找了她很久。她离开烟雨楼的时间,与浙江发生的事正好合得上。
江漓漓与她对视良久,突然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啊,非礼了!”
宋然的眼角不禁抽了抽。
有个大汉听到她的呼救声,立刻冲过来,本想见义勇为,可看到宋然身上的衣裳,立刻收起拔刀相助之心,还劝围过来的其他人不要多管闲事。
宋然含笑望着江漓漓,道:“江姑娘继续喊吧,只怕没人吃饱了撑的,敢得罪穿这身衣裳的人。”
江漓漓咬了咬唇,当即决定换一个策略,朝宋然背后一指:“宋姑娘,你看谁来了?”
宋然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她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指,又换了一副娇媚的嘴脸:“宋姑娘有话想聊,那便改日约个茶楼好好聊一聊,这大晚上的,别耽误人家私会情郎嘛。”
夏小秋牵着他们两个人的马追到此处,见宋然正在与一名娇滴滴的女子对峙,不禁一头雾水。
宋然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道:“夏大人。”目光转回江漓漓的脸上,眯了眯眼睛,道,“沈大人在杭州府遇刺,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烦请你将她押回廷卫司,交给贺兰大人好好审审。”
夏小秋一听她同沈寒溪遇刺有关,当即沉下眼:“是吗,那可得好好审审。若是真的,宋姑娘今日算是立了大功了。”
江漓漓的眸中有惊慌一晃而过,但也只是一瞬间。
夏小秋从腰间抽出捕绳,打算将她缚好,却突然听到炸裂的巨响。伴随着那声撼天动地的响声,江漓漓的脸上落下一层诡异的火光,为她艳丽的脸平添了几分妖异之气。
宋然心底一沉,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浣花河上火光漫天,原本停在河心的楼船被吞没在熊熊烈焰之中,炸裂声仍在不断响起,火势也不断向外蔓延。
今日有许多百姓前来听戏,那楼船突然炸裂起火,场面立刻失控。
整个世界都被沸腾的人声充满,但大都是尖叫声,百姓互相推搡踩踏,场面无比混乱。宋然呆呆地望着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光景,忽而一个激灵。沈寒溪让夏小秋来接她,是因为他与礼部侍郎有要事商谈,也就是说,他如今……身在浣花河上的楼船之中。
河心虽停了七八艘楼船,可是万一,炸裂起火的那座,是他所在的那一座呢?
她只觉得耳中轰鸣,全世界的声音都离自己远去。
夏小秋在身后喊着什么,她全然听不到,拥挤的人群撞着她的肩膀,她也感觉不到疼痛。她逆着人流,拼命朝渡口的方向跑去。
在这不同寻常的混乱中,所有人都在忙着逃窜,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串诡异的笑声正从一名老者的喉间发出。那笑声阴沉骇人,仿佛来自九幽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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