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儿时故友
宋然趴在桌上睡了一夜,醒来后,她缓缓坐起,揉了揉发麻的胳膊。只见杨府的侍女捧了一碗汤进来,边放下边道:“宋姑娘,贺兰大人去衙门了,走之前特意让人给姑娘送来的。姑娘快喝了吧,解解酒。”
她茫然了一阵,才伸手接过那碗醒酒汤。
那侍女觑着她的神色,道:“贺兰大人想必是公务繁忙,今日不能带着姑娘,姑娘便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届时,还要请姑娘为我们杨大人美言几句呢。”
在杨府的下人看来,她是“贺兰珏”的人,自然要可劲儿巴结。
她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听那侍女又道:“今日天气好,我们夫人今日要去碧云坊挑几件衣裳,来问姑娘要不要一起去?贺兰大人想必不能太早回来,也省得姑娘在府上憋闷。”
对方一番好意,宋然也闲来无事,自是应下。
那杨夫人姓温,竟是个与她同龄的姑娘,一问之下,也只比她大两个月。模样生得周正,性格也好,配那杨成万,倒让人有几分惋惜。马车之内,温氏拉着宋然的手聊了半路,二人性情相投,越聊越是投契,对方竟也为她可惜:“听妹妹言谈举止,应当也是书香门第。怎就……唉。”
她话不说完,宋然却明白她的意思。
贺兰珏名声在外,虽不如沈寒溪那般令人闻风丧胆,但也具有半斤八两的威慑力,据说用这个名字对付小儿夜啼,可以收获奇效。
在寻常人眼中,廷卫司是颇令人避讳的三个字。其他的衙门都要有上面的层层调令才可抓人,廷卫司却不同,只要穿着那身锦衣,便能当街将人诛杀。有人说廷卫司长于构陷和冤狱,可若说起冤狱,哪个衙门没有?便是那些言官,有时也只需要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能杀人于无形。
但是,为何只有廷卫司如此受世人诟病?
很简单,权大,便令人忌惮。可是圣上需要的,便是这份忌惮。这也是当初成立廷卫司的初衷。
他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手中有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
宋然不答话,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夫人您蕙质兰心,杨大人又一表人才,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温氏听罢却凉凉一笑:“神仙眷侣?呵。”
宋然不禁有些困惑,那杨成万身上虽有一些她看不惯的做派,但若论起来也堪得上年轻有为,所住的宅子也十分气派。但她的反应,好似对杨成万颇有不满。
温氏在她探询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家父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才将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做填房。”眸中多出一抹无奈的自嘲,“只是这女子的婚事,又岂由得住自己呢。只愿来世不生在官宦人家,嫁一个普通人,有一处小院,有两亩薄田,慢慢地过小日子,比什么都好。”
宋然为她的这一番话心弦一动,看向她的眼光里也添了一些惺惺相惜来。一处小院,两亩薄田,过平凡而普通的日子——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温氏的这一番话,寻常难有机会开口,今日面对宋然这个外人,她反而没有那些顾忌。
宋然迟疑:“杨大人莫不是……待夫人不好?”
温氏却反问她:“听闻贺兰大人喜欢折磨囚犯,他可曾打过宋姑娘?”
宋然微顿,而后摇了摇头,又听她问:“那贺兰大人在房事方面,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宋然被她问得脸颊一烧,忙又摇了摇头。杨府中的人皆误会她与沈寒溪的关系,她又无法解释,忍得十分辛苦。
只见温氏的唇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真是羡慕姑娘,这世上有两种男人,一种便如贺兰大人,在外令人闻虎色变,却从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可是另一种男人,在外卑躬屈膝,回到家里,却处处都要做霸王。同这样的人过日子,每日都像是在上大刑。”这番话她仿佛憋了许久,附至宋然耳畔,将杨成万那些房中的恶心癖好偷偷告诉她,听得宋然肩头不时颤上一颤。
宋然不曾嫁过人,冷不防听她说起那些骇人听闻的玩法,只觉得胃中翻腾,直犯恶心。
温氏说罢,又发自内心叹了一句:“真羡慕姑娘你,能遇到贺兰大人这样的良人。”
听了她的遭遇,宋然面上不表露出来,脑中却一直在思量。待在绸缎庄挑完了衣服,坐至回府的马车上时,她突然开口:“姐姐若是当真不愿再同杨大人过下去,我倒有一个主意。”
温氏闻言一顿,忙问她:“什么主意?”
宋然缓缓道:“听姐姐所言,杨成万醉心权势,一心想往上爬,却一连九年都困在这经历的位子上,高不成低不就,颇为心急。昨日在接风宴上,他也数次向贺兰大人表露心迹,想让贺兰大人提携他一把,由此也可见他的心焦程度。”她轻轻地理着衣角,沉吟道,“我想,若是姐姐决心要离开他,倒是可以利用他的心焦,让他主动休妻。”
温氏眼中放光,声音有些急切:“不知宋姑娘有何妙计?”
宋然转过脸,望着她:“浙江按察使周广通周大人有一个女儿,正是待嫁之龄,她这样的身份,只需向杨大人显示出一点点好意,以杨大人的个性,为了讨她的欢心……休个妻,只怕也不算为难。”
温氏的眸中有些失望:“可那周姑娘与我并无交情,又怎会愿意帮我这个忙呢?”
宋然道:“我少时同周姑娘是闺中好友,她性情豪迈,嫉恶如仇,若是将姐姐的遭遇告诉她,想必她也会愿意帮姐姐这个忙。”又提醒她,“这是一件大事,姐姐可再想想,若是心意已定,便趁我还在杭州府时,一起去周府拜访。”
温氏听她此言,放在膝上的手轻轻一抖,只片刻,她便眸色坚定地望向宋然:“我想好了,宋姑娘,可否现在便带我去周府?”
她早已受够了同杨成万同床共枕的日子,连提到这个名字都觉得反胃,每每想到夜里还要同他做那些恶心的事情,便恨不得死了算了。即便她能想象得到,她身为女子,如若被休,必会受到世人的指指点点,也会让母家蒙羞,但她还有漫长的人生,不想活得如现在这般,不像个人样……
宋然朝她点了点头,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去清河坊,元宝街。”
周慧潆回到府上,草草让人处理了肩头的伤口,便提起笔来,给自家爹爹写信。杀死堂兄一家的重要人证突然被杀,令她疑心满腹。梳理了一下今日的状况,推断出两种可能,一是廷卫司贼喊捉贼,杀了陈瘸子,再在那六娘的面前演一出杀人救人的戏,好取得六娘的信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真有另外一股势力,在干扰廷卫司对这个案子的追查。
她思来虑去,觉得第一种可能应当可以排除。
帮她救人的那两名男子也是廷卫司的人,若是廷卫司贼喊捉贼,便没必要同时派两队人来,简直是多此一举。而且看当时的反应,他们同那些锦衣郎是偶然碰上的。那刀疤男和那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怕是廷卫司从陵安城派来查案的。
昨日她便听说,廷卫司的西廷指挥使贺兰珏到了杭州府,这二人怕也是随行人员,只是不知为何落后了他们大人两步。
她将自己的这些揣测,全都写入信中,喊人进来快马送到京师。
那家奴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小姐,门外有人求见,她自称是杨成万的夫人,温氏。”
“温氏?我从未与她有过交往,她来找我做甚?”
她印象中,爹爹提起这个杨成万时,并无什么好话。此人结党营私,不是什么善类,只是碍于爹爹初到浙江任上,不好立刻着手整治,但也是早晚的事。
而且,听闻那廷卫司的西廷指挥使贺兰珏昨日来杭,便是住在这个杨成万的府上。
此人待廷卫司的指挥使如此殷勤,还将不将按察使衙门放在眼里?
“便说我身体不适,推了吧。”
“小姐,陪同温氏前来的姑娘,有一句话想问小姐。她想问,您可还记得小时候的志向——‘扫除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闻言,她的脸上不禁一烧。
她的志向连她爹爹都不知道,府上人更是不可能晓得的。爹爹一心要将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若是知道她崇拜一个修道之人,还有一个这么江湖气的志向,不得笑话死她。她不由得瞪了那忍笑的家奴一眼,挺了挺腰板道:“你家小姐我从来都只爱读柳永,这种粗鄙的烂诗是哪里的道士写的?我倒要看看,是谁到我这里碰瓷来了。”
她说罢,就大步朝门外而去。
家奴跟在她身后,忍笑忍得更是辛苦。小姐就是好面子,他难道还不知道吗,她书房里的那些个柳永的词文,底下可都是江湖话本和武功秘籍。
周慧潆满腹狐疑地走在路上,暗道,她应当没有关系这般要好的朋友,也就是小的时候……
小的时候?
突然有道灵光在她心头闪过,以至于脚步也比方才快了许多。
行至大门前,看到立在那里的身影时,她反而有些“近乡情怯”了。
这些年,爹爹的官职几经变动,她也只能跟着搬家,自她离开尧州那时起,便不再有机会交到新的朋友。虽然偶尔也有父亲的同僚携着女眷来走动,可她性情豪迈,同那些闺中的小姐,总难有心灵上的共鸣。来到杭州府后,她更是乐得一个人,读读书,练练剑,也逍遥自在,只是偶尔,也会怀念在尧州时的日子……
宋然看到她时也怔了一瞬,而后,眼中的怔忡便化作点点笑意,开口唤她的乳名:“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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