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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皆当喜欢


宛平殷山

那天柳溶月长久地伏在苏旭怀里,她好像在他怀里度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炸雷轮番劈下,闪电光芒暴涨,参天巨树木在她身边倾倒,耳边充斥着炼狱中的惨呼。

柳溶月坚信自己已经死去,死在这世上最温暖的怀抱里。

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这样其实挺好。

柳溶月回忆自己此生所为,笃定对得起天理良心。

于是她更紧密地搂住他的脖子,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阎罗帝君会将他们分开。

这一年来他其实以真心相待,只恨她濒死才终于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就苏旭这巡海夜叉的做派,她想弄明白也没那么容易……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与苏旭相拥相抱、相依相偎,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间清脆的鸟鸣渐渐唤醒了柳溶月的神志,暖呵呵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

柳溶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满目皆是葱茏苍翠。

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个英俊男子紧紧地抱着,他那样关切地看着她的脸色,好像她是他的无价珍宝。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定定看着眼前这琢玉郎君,觉得这人好像有点儿眼熟。

那美男子见她醒来竟然喜极而泣,他深情款款地叫了一句:“月儿!”

柳溶月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揉揉“嗡嗡”乱响的脑袋瓜子,慢慢儿地从对方怀里坐了起来。她问:“你……你是谁来着?”

美男一怔之下急到掉泪,他拽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月儿!我是苏旭啊!”

柳溶月随手拍下了美男的爪子,又沉默了半晌,还是没算过账来:“你要是苏旭……那我是谁来着……”

苏旭都要疯了:“你是柳溶月啊!”

柳溶月摆了摆手做个噤声的手势,她现在头疼怕吵,听不得别人嚷嚷。

她慢慢地垂下了头,映入眼帘地是自己隆起的前胸、尖尖的手指、窄窄的腰肢、弯弯的莲足。她这个脑袋下面分明长着一副妙曼的女孩儿身躯!看着倒是千娇百媚的自己!

女孩儿的身躯?娇媚的自己!

她!变!回!来!了!

柳溶月打量再三,抚摸半晌,确认无误,如假包换!

说时迟那时快,柳大小姐猛不丁双手握拳,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变回来了!”

苏旭从未见过如此惊喜振奋的柳大小姐,他一时只怕她喜欢疯了,连忙双手虚扶着她的身子,非常诚恳地附和:“对!是!您变回来了!月儿现在又是漂亮女孩子了!”

柳溶月拉着苏旭的双手笑逐颜开:“苏旭!那您这是也变回来了?!哈哈哈哈!恭喜恭喜!大吉大利!”

苏旭诚惶诚恐地给柳溶月顺气:“同喜同喜!如履平地!月儿你慢慢儿笑,别呛着。咱们乐的日子还在后头。”

然后,苏旭就见对着自己眉开眼笑的柳溶月陡然变得严肃万分,她突然死不瞑目似地盯着自己。

柳小姐这一惊一乍的面相儿可把苏旭吓够呛。

他就听她满脸狐疑:“不对啊。咱俩别是死了吧?我怎么记得刚才有人要杀咱们呢?”

苏旭犹豫着指了指四周:“那个……你看了……可别害怕啊……”想一想他还是捂住了她的双眼:“算了,太吓人了你还是别看了吧……”

柳溶月“啪”地拍掉了苏旭的手指,坚定地自己查看四周,她尸都验过了她还含糊谁?

柳溶月就见身边左右树木倒折,这荒野深山竟有伏尸倒卧。

再细看时,那是以蒋先为首的几个杀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们各个头发焦黑碳化,身上隐隐冒着白烟,而且脸面、脖颈上都现出了许多形态诡异的朱红花纹。

柳溶月就听苏旭在自己耳边轻轻说道:“就在他们手起刀落要把咱俩剁馅儿的千钧一发之际,这伙儿恶徒被天打雷劈死了。”

柳溶月震惊良久才说出话来:“这也行?!”

看柳溶月仿佛不太害怕,苏旭指了指另外一边:“你再看那边……”

柳溶月呆滞地扭过头去,赫然发现他们逃出的洞口已经被落石倒木严严封死。想来里面纵有再多追兵也无法从这儿冲出来杀人。

她“噌”地站了起来,满眼惊喜:“这么说咱俩就算得救了?哎哟!”

柳大小姐话音未落,陡然乐极生悲!她就觉得右脚钻心疼痛,让她无法片刻站稳。

苏旭慌忙站起来把她扶住,他十分内疚地向她坦白:“月儿,对不住啊。我不小心在洞里崴了您的脚。很疼很疼的,疼到站不住那么疼。我还没来得及对您说……都怪我用您身子太不当心了……您可千万别太生气……”

面对着如此小心翼翼的苏旭,柳溶月有点儿接受不了!

她对着他老大声儿地嚷嚷:“那你还让我拽着跑了这么久?!你崴脚了你就不会喊疼吗?我现在疼得都没法儿动地方,你刚才还让我拉着跑山路?你哑巴了啊?”

苏旭咬着嘴唇,垂着脑袋:“人家不是怕连累你么……”他好懊丧地搅着衣角儿:“可我还是摔倒了,终究还是连累了你……”

柳溶月惊骇地撒开苏旭的手指,她“啪啪”地拍着他的脸颊:“苏探花!您醒醒!咱变过来了!你不是小娘们儿了!你这样儿比我刚当爷们儿时还吓人!”

苏旭尴尬地“哦”了一声,他狼狈地揉了揉嘴巴子:“我习惯了……”

柳溶月愁苦地说:“不过这可怎么回去啊?要不,你扶着我咱俩慢慢儿走吧。”

苏旭搔搔脑袋:“倒也不用那么麻烦。”

那天,苏旭背着柳溶月稳稳地向山下走去。

柳溶月好新奇地趴在他的背上:“哎?还有这种法子的?刚才逃命的时候我都没想到我还能背着你跑。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苏旭有些好笑:“我告诉你我怕你也不会。快一年了,我这身子的本事,你其实还有三成儿没怎么用呢。”

柳溶月十分好奇:“这男儿身还能做什么啊?”话一出口,她顿时臊红了双颊。

哎呀!羞死了!柳溶月将脸伏在苏旭肩上简直抬不起头来。

苏旭起初没想那么多:“我还能弯弓射箭、走马飞鹰。背着你走路自然是小菜一碟……”察觉她的尴尬,他陡然明白了过来“不是!你以为是什么?”

柳溶月浑没好气儿:“我以为你还能爬墙头儿去偷看美人的纤纤素手!”

苏旭看着柳溶月拢在自己胸前的双手,不禁心花怒放:“我现在想看美人的纤纤素手也不用爬墙了。”

柳溶月娇嗔地捶了一把苏旭的肩膀:“你讨厌!”

苏旭大声喊冤:“我用你身子的时候不是天天看你的手?怎么刚变回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柳溶月抿嘴一笑不说话了。

之后的山路走得默默,柳溶月和苏旭谁也没再出声。

这一番撞破机密、死里逃生,忽然又变回本尊,他俩各自闷了一肚子话想和对方说,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山间小路窄若羊肠,路边秋花烂漫。

柳溶月随手折下一朵野菊簪在了苏旭发上,她曼声低语:“‘无人古路歌兼笑,归去山花插满头’,公子这次回去便可做你的探花郎了。我真是很为你欢喜……”

苏旭沉吟了一下儿,他也摘了朵娇艳的木芙蓉递给背上的柳溶月:“那月儿呢?不做官了会不会难过?”

柳溶月接过鲜花簪到鬓边,她轻轻叹了口气:“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苏旭停步回头:“月儿休说这话!咱们这样的情分,我怎能不问呢?你难道要走吗?”

柳溶月有些碍口:“可是……当成亲那日……咱们就说好了……换过魂来要和离的呀……这事儿也别光问我,苏探花是怎样想的?你也和月儿说说。”

这话说起来好像有些矫情,但是不说明白了她心里就像横亘了根尖刺。

若是一年之前,她定然不敢说也不敢问,纵然心里愁肠百转也只会听从男人主张。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一定要他说清楚!做了大半年官,审了那么多案,她已不是那个让表哥几句花言巧语便哄得要生要死的无知少女。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咱俩要是拉倒了,就是拆了祠堂你们家也得把嫁妆还我!

苏旭仔细地将柳溶月放到路边的青石上,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自然不想跟你和离!我想跟你好好儿过下去一生一世!倘若……倘若是一年之前,我定然自矜自大外加大言不惭,说我便是你的东君主。但是现在我不敢这么说了。月儿这么聪明!月儿这么能干!月儿能救含冤的百姓!月儿守住了发水的大堤!扪心自问,即便是苏旭自己当县官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月儿是世上难得有本领、心慈悲的好姑娘!我想和你天长地久!我现在只怕你不肯答应!苍天在上,后土为证!今生今世我不负你!月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苏旭配不配?”

那一瞬间,有泪盈睫。

柳溶月单手捂嘴,差点儿哭了出来。

她从未想过,自打见面儿就对她大声小声的苏旭居然如此盛赞于她。

她从未想过,在别人眼里……自己原来这么的好……

原来……她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蠢笨女子……

原来……她值得别人真心喜欢……

真好!真好!遇到他这么好!

苏旭手忙脚乱地帮柳溶月擦眼泪,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别哭啊。你别哭啊。你不愿意么?我定然会好好对你,我若负心天打雷劈!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的!你要不相信,咱们分房睡试试看啊。我跟你说实话,虽然后宅的家法撅了,可笤帚疙瘩还在炕头儿呢。你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你打我教我不就完了?咱家家风向来如此,苏旭惧内并不违和!”

听他越说越不着调,柳溶月再忍不住“嗤”笑出声。

她轻轻地掩住了苏旭的口,将木芙蓉和野菊花并在一处,放到他的手里。

柳溶月含羞垂头:“莫恨芳容生独晚,好随黄菊傲东风。”

苏旭一把握住了柳溶月的手,他少有地满脸兴奋:“月儿,这么说你答应和我试试看了?”

柳溶月用力点头,两眼放光:“要是能似你那般当个作天作地的厉害老婆,谁不想试啊!”

那天苏旭稳稳地背着柳溶月下山,柳溶月紧紧地搂着苏旭的脖子。

她吱吱喳喳地说:“苏旭,你以后不许纳妾!歌姬也不许收!通房丫头也不许有!”

苏旭用力点头:“不收!不纳!我跟媚娘还没打够?有那闲钱都给你!月儿拿去买衣裳!”

柳溶月又想了想:“做官应酬也不许去秦楼楚馆!”

苏旭立刻反驳:“你自己做官时不也去逛窑子的?”

柳溶月不依大叫:“我是我!你是你!咱俩能一样吗?反正你就不许去!”

苏旭连忙附和:“不去不去!反正官场都知道我性好男风。我已经让你糟践得不是人了。”

柳溶月噘嘴:“你以后不许骂我!也不许打我!也不许数落我的不是!”

苏旭叹口气:“柳小姐,活祖宗。这大半年来众目睽睽、世人皆知,宛平县里从来都是夫人对大人发雌威,我数落您咱不就露馅儿了吗?以后还是得麻烦您对我非打即骂才行。到时候您可千万别对在我慈手软!咱今天就说好了。柳小姐,倘若您骂得不狠,打得不重,没把我欺负得要死要活,我可是不依的!”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苏旭,你是贱骨头吗?您当娘们儿时那些手段呢?”

苏旭自己都忍俊不禁:“月儿没听王福江说吗?头妻不香二妻香,三妻赛过宫里娘娘。我定亲四回才娶回来您这位天仙。自然要把您当做……”

柳溶月和苏旭异口同声:“活阎王!”

那天,下山的道路很长很长,柳溶月舒坦地趴在苏旭肩上,认真地寻思自己该怎么拿出五品诰命的款儿来欺凌六品知县。太过瘾了这个!

秋天的林木风送花香,崎岖小路寂寂无人,苏旭背着柳溶月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最没用的闲话儿。虽然这趟上山,他们遭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恐怖事端,太多吓人的大事已经有了端倪,可是他俩现在完全不想说那些晦气的事情。

湛湛青天蓝若粉彩瓷釉,双双飞鸟比翼嬉戏树间。

人间有那样多传奇故事,美满结局大抵不过如此。

当苏旭将柳溶月一口气背到山下时,天色已近了正午。

他们刚刚走进杨家坨村口,就见迎面呜呜泱泱来了一大堆人。

为首是吵吵嚷嚷的王话痨搀着哭得鼻头儿通红的齐肃,后面跟着宛平县的诸多衙役班头,甚至五城兵马司的兵丁都来凑热闹。

众人一见大人背着夫人好端端地回来了,齐齐松了口气。

王话痨和齐肃不由分说拥着苏旭和柳溶月进了杨二嫂家门儿,苏旭刚把柳溶月撂炕头儿上,就见齐肃“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了:“大人!小的没用啊!”

然后齐肃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是王话痨嘴巧,向大人、夫人学舌了山下的情形。

杨家坨里这一宿甚是安静,病人吃了夫人开得药悉数见好。往宛平县买药的村民也回来了,杨周氏一早儿支了大锅煎药分发,王话痨维持着秩序倒也井然。

谁知快到晌午时分,突然听见村口传来吓人的异响。

王话痨带着大伙儿举着棍子出门查看,才发现是齐肃扯着脖子嚎啕进村儿。

这动静瘆人啊,别说人,村儿里狗都吓跑了。

可怜王话痨又端茶又倒水又擦鼻涕又抹热泪,比梅娘还要殷勤地服侍了齐肃半天。

齐肃才哽咽着说出话来:“话痨哥……不好了……出事了……小王大人掉沟里了我没捞着……回头再看大人和夫人也不见了……他们存身的山洞塌了……山里还有好多坏人……我溜溜儿找了一宿……结果芝麻西瓜都丢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要是没有……我这就回去……我就死山上去……”

王话痨急得这通抖手:“别啊,别啊,这不出丧把送殡的也埋了吗?兄弟,兄弟,你别去!嗨!周大姐你看着干嘛?关大门呐!”

可巧这时宛平县见大人微服私访久久不归,赵县丞撒出来衙役来寻;五城兵马司发现副指挥不曾前来点卯,也派了兵丁来找。

如此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大伙儿正要跟着嚎啕不止的齐肃出村找人,大人和奶奶自己扭扭儿地回来了。

宛平县的衙役看见本家儿大人是放心了,无奈人家五城兵马司不干啊。

兵丁们口口声声要寻副指挥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便在此时,大伙儿忽听村子外面吹吹打打,分明就是喜乐之声。

大伙儿冲出去一看,就见一顶血红花轿昂然进村。

花轿落地,喜帘一掀,穿红袍蒙盖头,打扮得新媳妇一般的王副指挥笑吟吟弯腰走出。

他见着苏旭脱口而出:“兄长,说来你可能不信,就在昨晚,兄弟我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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