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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明察秋毫


当苏小娘子在架阁库东摸西摸找东西的时候,柳大老爷正在衙门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瞎撞。

王话痨并一众衙役,在新大人屁股后面一窝蜂地跟着。

大老爷往东,大伙儿乌央乌央地往东;大老爷往西,大伙儿乌央乌央地往西。

大老爷看天,大伙儿仰脖子跟着看天;大老爷瞅地,大伙儿低脑袋跟着瞅地。

东升旭日,西落冰轮。天何言哉?地厚无语。

死冷寒天,新任县太爷板着一张漂亮面孔怔怔站在见月堂前,迎着风啊发着懵。

任凭王话痨怎么好声好气地请示:“大人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她就是面无表情外加默默无语。

柳溶月此番做作落在衙役们眼里,那必须是另有深意啊!

这位大老爷不亏探花出身,行事与众不同。人家也不说要干什么,也不让大伙儿解散,自顾阴沉着面孔、徐徐负手前行,看着就是那种城府极深、官威甚重的主儿!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谁也想不明白尚书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说老实话,面沉似水的柳相公心里也慌得很!她又没话跟这帮跟屁虫说;她又不敢把他们放假,生怕他们闯到架阁库去;她还不知道苏奶奶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她只好冷着脸子领着这帮家伙在院子里转悠。

你别说,这回衙门她算逛熟了。什么叫县丞衙?哪个是承发房?什么是银局税库?哪是衙役吏舍?别说仪门之外那古朴简陋的土地庙她去捻了香,就连阴森恐怖的狱神庙她都硬着头皮进去拜了拜!

这里的土地公公看着慈眉善目与别处无异,狱神爷爷也是威风凛凛看着就有神通。

唯狱神庙外有棵百年老槐之下,立了尊雕工粗疏的木刻人像,看来诡异非常。不知为何,柳溶月怎么看它这么眼熟?

看大人凝神驻足,吴旺发连忙凑过来解说:“狱神庙也叫萧王殿,所供的萧王,便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那位萧何大人。有道是萧何制律,所以天下衙门都供他做个狱神。”

柳溶月随手一指:“我看这座树刻根雕也有香火,不知它是何方神圣?”

吴旺发讪讪一笑:“这家伙在这里日久年深,也不知是哪年哪代何人所刻,谁知他个什么?这里对着女牢,总有诸多犯妇对它哀求祈祷。那起女子各个晦气,牢子也懒怠禁止……怎么?大人看着不好?小的这就砍了它去!”

柳溶月不忍细看牢房之中诸多黑暗苦楚,她随和摇头:“那也不用,随它去吧。”

她快步走出深牢大狱,心中十分奇怪:想我从小养在富庶深闺、所见神像非金即玉,何曾见过这样粗疏潦草的木刻?我怎么会觉得这玩意儿看着眼熟?

眼看出了监区,再往前就是县衙八字大门,倘若出了宣化坊、绕过照壁便是大街,柳溶月怔了怔,没有想好再要去哪儿?更不知苏旭回家了没?

看大人在县衙门口逡巡好久,吴旺发连忙前驱两步:“大人,可是要出门转转?要不要小的备轿?”

王话痨得了诗素嘱咐,连忙过来劝解:“大人!天色近午,又是元日,这衙门里里外外,咱们半天几乎完全走遍,要不先回去吧?也让诸位吃个午饭。”

柳溶月心事重重地蹙眉摇头,扭身又朝衙门里面走去了。

一群衙役连忙鱼贯跟上。

已经转到六神无主的柳溶月此刻双手背后、脸色阴沉,她往西走两步看看是膳馆,往东走两步看看是茅房,实在没辙回到二堂,其实已经走投无路。

好在她现在体力充沛、身高腿长,走路满不费劲儿。

就这么晃里晃荡地走回见月堂前,柳溶月忽听西侧墙边有些奇怪响动。

她带人循声走去,只见西墙之侧,石长透神情慌张地站在墙边,脚边儿还斜了俩白茬箱子。

看他们过来,石长透脸都白了:“大……大人,您怎么回来了?您……您怎么还带这么多人回来了?”

柳溶月想起苏旭的嘱咐,逼着自己板起面孔,冷声断喝:“你说呢?!”

这边儿柳溶月话音未落,那边儿石长透“噗通”一声已经双膝下跪了。

柳溶月还没想明白这里出了什么事儿,就见石长透对着自己“咣咣”磕头,满脸丧气:“既然您都知道了。小的也只好实说!小的是万万没有想到啊,大人您竟然如此聪明!不错,小的是监守自盗、亏空了库房。小的不是人啊!!!”

柳溶月当时是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才没惊叫出声:天啊,我居然破案了!

以吴班头为首的一众衙役各个瞠目!他们素知库房是个肥缺,也料想新官上任,前任单大人眼前的红人石长透未必还能继续发财。不过历来任你官清如水,怎敌吏滑如油?向来懂事的新任知县都未必敢与衙中旧吏撕破脸面。只为他们管库多年,内有诸多花头,即便县官清点财货,也备不住让他们以次充好哄骗过去。更有来日,卸任之时,倘若这帮人亏空爆出、携款潜逃。那县令反而有个治下不严之罪,一辈子官运也就到头了。

众人都没料到,这位脖子梗得如落枕一般的公子哥儿,肚子里居然有点儿东西。人家来衙门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就逮住了县衙陈年硕鼠,而且还抓了个现行!

王话痨都惊了:“大人!您……您这才来多一会儿啊?你这都看出来了?!”

柳溶月也有些慌乱:“呃……你说呢?”

王话痨重重点头,把腰一叉,回头对石长透厉声呵斥:“对!你说呢!大人让你接着说呢!”

石长透哆里哆嗦地招认:“小的本想您年后上任,盘库还早,我尽可从容挪借应付亏空。谁知道您大年三十儿就来了宛平,只怕开年就要交接。我……我给逼的没法儿,只好大年初一过来倒腾东西,权做遮掩!谁能想到,大人您头回出来逛就看出破绽了!是!我今日强压着素日销赃的纸张店老板,挪借了供礼部用的纸张、烟墨、榜笔四箱,以备盘库。纸张店老板的骡子车早早停在角门以外,怎想到大老爷一早起来就带着班头衙役四处巡查,几大箱子东西搁在外头,小的干着急就是搬不进来!最后逼得我没有办法,想让他们借着墙头往里顺,谁知刚送进来两个箱子,您就带着大伙儿来拿贼了。想是您早上与柳师爷借着摔跤进门就看出了端倪?大人!小的现在对您心服口服外带佩服!您清如水、明如镜、不亚于纱照万盏明灯,把天上地下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大人您怎么恁地明察秋毫啊!”

柳溶月满脸困惑:“大人这么费蜡的么?”

王话痨对柳溶月满脸崇拜:“大人!公子!合着您一早儿起来带着我们大伙儿满院子溜达,您就是为了憋这个贼王八呢!您太聪明了!您简直是火眼金睛啊!”

柳溶月羞涩垂头、连忙谦逊:“别闹!我又不属猴儿!”

一众衙役恍然大悟:敢情这位大人竟有如此机巧安排!他貌似茫无头绪、其实洞若观火。别看是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儿,这人有本事啊!

有人想得更加深沉:大人的老子是礼部尚书,大人一上任就抓了对礼部的亏空,天下怎有如此巧事?这里没他老子的授意,谁能相信?苏大人被派来宛平,所图非浅!以后不可不小心伺候。

唯班头吴旺发赔笑前驱:“大人圣明,只是如此隐晦之贼,您是如何看出破绽的?大人说与小的们听听,小的们也好长长见识。还有,柳师爷是谁啊?”

柳溶月不禁为难:“这个么……”

吴旺发脖子一转,眼神冷冽看向同僚:“还是说老爷您有内线在此?”

在场诸吏齐齐惊吓摇头:“可不是我。”

吴旺发“嘿”然一笑:“大人初来乍到,即纠察积弊,果然眼光独到。只是您如何得知这狗贼内盗?大人若不明示,只怕小的难以下案文书。”

柳溶月察觉吴旺发眼中精光闪烁、似是为难自己,她不由面红耳赤、有些为难。

正踌躇间,她忽听王话痨为自己出头:“怎么说话呢?你是大人我们公子是大人啊?放着贼不审你怎么审上官了?可把你能耐的!我跟你说!我们公子爷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衙门里谁是人谁是鬼,他一看便知!”

一众衙役满面狐疑:“大人还会算命?您会都能掐会算了,怎么定亲四个,才娶着一个?”

王话痨当场急眼:“说什么呢?这是做官!不是保媒!你管大人定几个呢?定八个也不娶你!就你话多!再说你话多能多过我吗?我告诉你别拿好人开心!没有好处!我要不是为这个嘴碎,我至于前些日子要饭吗?”

吴班头都没听明白:“这里怎么还有要饭?”他回头细问:“大人,你上任怎么还带个花子?”

柳溶月一时心慌,面有窘色,眼看难以下台。

此刻二堂之侧、架阁库边,有条纤细人影一闪而没。

正在众人纷纷乱乱、交头接耳之际。

柳溶月轻咳一声,忽然斯文开口:“我会看相有什么稀奇?文王制卦,士子读《易》,稀松平常。我家学渊源,会两手六壬之课,偶尔能占卜亡盗,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她点头轻笑:“至于我如何看出石衙役监守自盗么?说来不难,我一早不慎被料库箱笼绊倒,库中放在外面的箱子皆是木质干燥、白茬尤存,石衙役却说这些是陈年老货,经久不曾移动。这岂非不对榫卯?难免让人起疑。”

众人就见柳大人轻轻抿嘴,抬眼嗔怪地看向吴班头,轻声细言:“我初到贵境、不知衙中何人与内贼交好,唯恐泄露消息,只能缄口不言。带着你们四外转圈,这是为了人赃并获,让他无话可说。怎么……你我初次一同办事,这等我不信你的私话,还非要我明白出口么?”

吴旺发闻听此言,脸色苍白,连忙双膝下跪:“小的颟顸糊涂!大人洞若观火!小的谢大人还想着为我等留脸面!我这就将石长透收监!着可靠人手清理内库,务必不让前任的亏空连累了大人!您看如何?”

看吴旺发仓皇求告,柳溶月不禁十分得意,她双手背后、下颚一抬,冷言喝问:“你说呢?!”

吴班头连忙点头:“小的立刻去办!”

在场衙役无不服软,为吴班头求情:“大人息怒,新春元日,吴班头多喝了两口黄汤,才至如此口无遮拦。他再不敢了。大人如此精明强干,小的们只有兢兢业业,万不敢存了没天良的心思欺瞒遮掩。大人放心!”

便在此时,后院出来个打扮精致的丫鬟。

她快步走了过来,先朝众人福了福,才笑嘻嘻地说:“我的小……小爷,大年初一,何苦怄气?时候不早了,奶奶叫您回屋用饭呢。我看咱们回吧,也饶衙役大哥们吃口热的去。”

此姝言辞便给,正是诗素无疑。

柳溶月大喜过望:“你说奶奶让我回去吃饭?奶奶在房里亲口跟你说的?”

诗素点头笑道:“正正不错!是奶奶在家叫您回屋说话儿呢!”

然后,众人只见刚才还面如偏瘫的苏大老爷,闻听此言如得纶音点化般眉飞色舞。

他一甩袍袖,高声笑道:“哈哈!哈哈!咱们散了吧!”

随即,老爷就扔下大伙儿兴兴头头地拽着丫头回内宅去了。看这情形,新太爷倒仿佛坊间说的惧内男子,奶奶放个屁他踩上都如腾云驾雾一般。

可见老爷固然精明,奶奶更加厉害!

如此一来,柳溶月到衙伊始、即捉硕鼠,如此聪明机变的县官世所罕见,算是给足了宛平诸吏下马威。大家对她不禁又敬又怕,从此再不敢起轻视之心。

那日,躲在树后偷听半晌的苏旭不禁感慨:天公疼憨人啊!

回屋之后,苏旭遣退了王话痨,偷偷问柳溶月:“你真的一早看出来那人偷窃?”

柳溶月赧然拍胸:“别人看不出,你还没看出么?我这是就着箭头画靶子。要不是早上一脚踢在那箱子上硌得生疼,我怎么会留心箱子的新旧?我便是觉得这箱子簇新的不太对劲,也只当他说多年未动的旧箱子在后头。我初来乍到,男身女心,怎么好意思与个陌生男子细细交谈?”

苏旭越想越觉得柳溶月刚才的表现有趣,好奇追问:“那你真怕他们中有内鬼?什么初到贵境,不能信你。诸多言辞难为你说得条理分明,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柳溶月扶额羞笑,满脸不足为外人道:“自来新媳妇过门,对着一众夫家的丫鬟婆子,强龙难使地头蛇。谁知她们之间有何勾连?只怕都想看少奶奶的笑话。新媳妇只好连吓唬再哄骗,最好再杀个不知死的立威,才好当家理事。这都是前辈媳妇口耳相传的故智,可不是我一时半刻琢磨出来的。”

说着,她嘴角不禁微微翘起:“难怪屈原怹老人以美人芳草比兴君臣恩遇。谁能想到,做老婆与做大臣竟是一个道理?嘻嘻,可见触类旁通四个字再不错的。”

苏旭瞠目半晌,脸色忽变:“原来当媳妇还有如许学问!怪不得我在家里总要挨打。你也不指点指点我。柳溶月!前些日子你是不是诚心看我笑话呢?”

柳溶月大骇之下,连连摇头:“您那么厉害,我可不敢。”说着,她似做女子时那般娟娟秀秀地捋捋鬓发,好声好气地对苏旭说:“你不知道,做女子规矩又多,活计又重,你逍遥快活了二十多年,自然过不惯的。所以这回让家里轰出来,我纵然怕极了,也没向你爹娘求情耍赖要求留下,即是怕你在府里日子久了,受不了做媳妇的气。你放心,在这里你尽管随性过自己的,我定然不拘束你!”

搓一搓手,她自己都笑了:“当然啦,我也不敢拘束你。我还得指着您当官儿呢。唉,苏旭,你说,我这个苏大人今儿装得可还过得去?”

窗侧美人如玉,少年笑容可掬。

苏旭看了看这个温存秀气的“自己”,心头不禁涌起些许怪异情绪:又有些喜欢、又有些嫌弃。

他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除了腼腆些,其余的都还过关。不管怎么说,苏大人,你今儿个辛苦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从今天起,你才是苏旭苏大人。就别再苏旭苏旭的叫我了,免得穿帮。”

柳溶月眨眨眼:“那我叫你什么?娘子……呃……娘您别瞪眼啊……”

苏旭冷哼一声:“不许叫娘子!也不许叫老婆什么的惹我生气!这样吧,我表字羲和,便是‘乃有羲和,是主日月’的羲和。”

柳溶月将“羲和”二字在嘴里念叨几遍,点头笑道:“羲和,熙荷,倒像是个女孩儿的名字。”

此话让端着午饭进屋的诗素听了,立刻乐不可支:“甚好甚好。这名儿好听。大奶奶既然叫‘西河’。过了年您再娶个小妾叫‘大鼓’最好!正是一套买卖!”

窗户外头过来吃饭的王话痨听了奶奶们的芳名,当即脱口而出:“对!回头诗素你就在内宅操持家务,奶奶们出去撂地儿唱曲儿,小的端个破碗出去要饭!公子也别闲着了,您身高腿长的,明天起就蒙个狗熊皮学着钻火圈儿去吧!咱还怕什么没钱没饭?”

柳溶月闻听此言勃然大怒:“合着就我差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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