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飞来横祸
次日,西厢
冬日寒鸦栖在枯树枝上“嘎嘎”乱叫,突兀地打破了恬静温柔的熹微晨光。
西厢门外陡然外传来“哗啦”大响,刘嬷嬷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
她进门一看,略微惊诧:与想象中受气儿媳妇呆的冷屋冷炕截然不同。打开朱红房门,鲜活人气儿扑面而来。大少爷地歪在枕头上,满脸疲惫、眼圈儿黢黑,他正爱娇地拉着少奶奶嘟嘟囔囔:“哎呀好累,累死我了。”
少奶奶似乎正在悉心服侍大少爷睡觉。对着这不成器的丈夫,她难得好声好气儿,甚至拍了拍他的身子:“困了就睡么,这么哼哼唧唧也不解乏呀。”
说罢,大少奶奶慢慢转过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向刘嬷嬷这边儿,她似在埋怨:“贸贸然闯进来,有什么大事么?”
彼时红日东升,雪白天光透入西厢,映在墙边高挑的衣架之上,锦绣袍服熠熠生光。
刘嬷嬷凝神看去,那袭华丽新衣竟然成了这美貌少妇的瑰丽背景。
难得柳氏一夜针黹,可不见疲态,她满脸笑意、她容光焕发、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所有人。
大少奶奶完成了婆家最严苛的考较,似这等心灵手巧的媳妇,原该被婆母夸奖、被仆妇赞叹、被夫家上下另眼相看。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更有眼尖的婆子看见床榻的一角,居然还胡乱扔了块染血的白绫。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少人心中暗挑大指:少奶奶可以啊!给公公做了一宿衣裳,顺道儿还把房圆了。更难得清早起来,人家还精神百倍。再看我们大少爷……这都爬不起炕了……
哎呦喂,大少爷这是不是让狐狸精采阳补阴了?
那时的苏旭正为自己按时交上了艰难功课而洋洋自得。当惯了被万人奉承的大少爷,他对丫鬟婆子的诡异神色丝毫不以为意。苏旭把老爹的新衣裳从架子上摘下来叠吧叠吧,随手塞到了刘嬷嬷怀里,想当然地问:“可是我娘差嬷嬷来要衣裳的?”
他母亲从来身体虚弱,苏旭自幼被刘嬷嬷抱大,今日交付东西给她,他眉目含笑,神情蔼蔼:“有劳嬷嬷了。”
对着这位和煦可亲的少奶奶,刘嬷嬷心中很不是滋味:“是……太太……太太请少夫人去呢!”
苏旭坦然颔首:“好。我这就随了你们去。”
刘嬷嬷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胖大的丫鬟将少奶奶左右架住,不由分说就往外拉。
苏旭猛然被使女簇拥出门,也来不及多想。将将走到门口处,苏旭突然甩脱了拉拽自己的丫鬟,十分任性地扭头折返。
刘嬷嬷待要阻拦,却见少奶奶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温柔体贴地为睡熟的大少爷掖了掖被角,这才扭过头来低声吩咐:“大少爷倦了,让他好好在这里睡一忽儿吧。”
说罢,她便同丫鬟走出了西厢,这般挺胸抬头,如此理直气壮,丝毫未觉自己即将面对恐怖命运。
苏旭他们闹哄哄地出去了,柳溶月独个儿倒在西厢补眠。她昨天做了整宿的针线活儿,直到天亮才将那衣服整治得像模像样。这会儿她眼睛也疼、胳膊也酸,虽然隐约觉得苏旭被丫鬟婆子这么大张旗鼓地架走有点儿奇怪。无奈柳溶月实在太困,她现在就恨不得往哪儿一躺,天大的事儿也等睡一觉再说。
譬如刚刚破天荒地让苏旭怹老人家服侍着盖上了棉被,柳溶月受宠若惊之余,心头还是好苦:当闺秀的时候是我做针线活,好容易混成大少爷了,怎么还是我做针线活儿?合着我这辈子就剩下做针线活了!我难不成上辈子是把剪子?
迷迷糊糊地思虑着前世今生,柳溶月飞速入梦。谁知也就是上眼皮一合下眼皮那么会儿功夫,乏还没解呢,她就让人给摇晃醒了。
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急切央求:“姑爷!醒醒!小姐让太太房里人绑走了!只怕要出大事!”
柳溶月厌烦地挥了挥手:“让他娘叫走能有什么大不了……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困……”
那女子声调更急:“姑爷!寒香姑娘满院搜捕地要拿我!”
柳溶月勉强睁开眼睛,就见歌玲正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柳溶月其时半梦半醒,迷迷瞪瞪还觉得自己是柳大小姐,她像当女孩时那样将面颊贴在歌玲的胸口轻轻摩擦,还撒娇地把歌玲往床上拽:“我不嘛……你别吵……歌玲,我要你躺下来……陪我再睡一忽儿……”
心急火燎的歌玲被柳溶月冷不防箍住,吓得陡然瞪大眼睛。她听姑爷口中唧唧哝哝,满是不经言语,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歌玲正要奋力挣扎,垂头一看:姑爷拥着自己的神情样貌,居然活似小姐在家搂着自己好玩!
此情此景,又是香艳又是诡异。
歌玲心里,又是动情又是心惊。
正在二人又搂又抱、撕扯不开的时候,突听大门“咣当”巨响,尖细的女音惊骇大叫:“你俩干嘛呢?!”
受了这一嗓子的惊吓,柳溶月就是再困也明白过来了!她翻身坐起,心中大骂:讲不讲理了?!我想睡觉就这么难吗?!
柳溶月正待发火,忽见寒香咬牙切齿地站在西厢门口、拧眉瞪眼地看着歌玲。
还没等柳溶月明白过来出了啥事,寒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揪住歌玲的头发正反甩了两个嘴巴:“不知死的娼妇!旭哥哥也是你勾引得的?”
眼见主子动手,寒香身边的丫鬟一拥而上,对着歌玲又打又掐,起劲儿咒骂:“没脸的贱人!”
“浪汉的娼妇!”
“下流的粉头!”
“活脱与那柳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伤风败俗!”
柳溶月起初吓到蒙住,只会胡乱伸手拦着她们群殴歌玲。她心中懊悔至极:我做了什么啊?这可让歌玲以后怎么做人?都怪我!不过这是什么大事么?少爷让丫头搀扶起身,拉扯两下也算大逆不道?
及至听丫头们骂出什么“与柳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伤风败俗”!
柳溶月蓦然打了个寒颤,隐约觉得大事不好!
正要发问,她突见寒香指挥一众丫头,要将歌玲生生从她身边拖走。
寒香口口声声:“这小娼妇是要紧的证人!需得拖到太太跟前!”
歌玲脸色灰败,掩面大哭,连呼救都不敢了。
柳溶月急忙拦阻:“你们到底要干嘛啊?!”
然后,她就见寒香怨愤回头,含恨盯着自己:“旭哥哥!你我也算一起长大,情分不浅,我的心思……你宁愿与柳家陪嫁丫头胡天胡地……你也……”说到这里,寒香放声大哭、夺门而去,把柳溶月独个儿尬在当场。
柳溶月痛苦地揉着脑门子:这是闹什么啊?!我是不是压根儿没睡醒?!
苏旭走出西厢,不过数步便讶然发现这些丫鬟婆子不是拥着自己去母亲的卧室的方向。他正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忽见刘嬷嬷向身后的丫鬟森然摆手,旋即便有粗壮丫头次第关上她一路走来的层层院门。
苏旭悚然一惊:“嬷嬷!为何如此?我娘找我去哪里?”
刘嬷嬷冷眼打量眼前这位少奶奶,她心中叹息:少奶奶!您美则美矣、才学太高、主意也正。唉,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不错。你啊,便是本事太大,心就野了!
想到这里,刘嬷嬷整肃神情,冷淡回话:“少奶奶,咱们是去祠堂。老爷夫人有要紧话问你。”
苏旭满脸茫然,可他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并不觉得能出什么大事。
事到如今,他还在胡思乱想:莫非是我爹要穿儿媳妇给做的衣服给列祖列宗看看?这老头儿这么嘚瑟的吗?
说到底,他总是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不会难为儿媳。
刘嬷嬷“吱呀”一声推开了苏氏祠堂的厚重大门。
苏旭站在门口,向里望去:新进修葺的祠堂虽然换了明瓦、依旧光线晦涩。堂屋正中供奉着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如同一座阴沉山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供桌上纵使常年香火不断,依旧掩不住这座平常不住人的屋子,发出的阴暗陈腐的味道。
而他的父母,端然稳坐祠堂正中,远远看去如同深山古刹中的木雕泥塑,隐隐已和重重牌位融为一体。
也不知为何,苏旭凭空打了个寒颤。
可他还是坦然从刘嬷嬷手中拿起了父亲的新衣,他眼含笑意着看向父母。事到如今,纵然觉得事情不对,苏旭还是想用这件费了他半夜功夫也没做上来的新衣裳讨爹娘开心。他骨子里很想让他们开心,他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也不知身后哪个丫鬟狠推了少奶奶一把,苏旭狼狈踉跄,跌入祠堂。
还没等苏旭站稳,他就听站在母亲身后的周姨娘狐假虎威、妖声断喝:“淫妇!你还不跪下悔罪?!”
苏旭莫名所以,一时没明白周姨娘是跟谁嚷嚷。
讲道理说,别人喊“少奶奶”,他知道应声才没几天;这猛不丁叫了“淫妇”,谁能反应过来?
周姨娘见少奶奶居然理直气壮站在屋中不搭理自己,她当即恼羞成怒:“哟!少奶奶,您还装什么端庄?表面上三贞九烈,私底下红杏出墙。如今你通奸养汉的明证落在公婆手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旭当时只觉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他脱口而出:“我通奸养汉?你中邪发疯了吧!”
眼见媳妇如此桀骜不驯,端坐正中的苏夫人已气得浑身颤抖!她随手抓起一个翠竹信筒,用尽全身力气扔到了儿媳脸上。张氏脸色苍白、神情肃杀:“不守妇道的淫娃!你自己看看!可是我们冤枉了你!”
苏旭冷不防挨了母亲一下儿,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单手捂颊看向父母:“爹,娘,这是怎么了?”
谁知平日对“儿媳”青眼有加的苏大人,此刻也是脸色骇人:“好好回你婆婆的话!”
苏旭直觉出了大事,他茫然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信筒、旋开盖子,里面是一张薛涛红笺。
这种信笺颜色娇艳,多是闺中女子手书爱物,苏旭也只在成亲之后偶尔看到过几回,想来那是柳溶月的陪嫁。难道是柳溶月?!
想到这里,苏旭心头莫名狂跳!他缓缓展开信笺,手指已经微微发抖。
那自然是一份情书,字字相思、句句缠绵,海誓山盟、纸短情长。
这封书信虽然未落明款,但字迹妩媚、风流韵致,是个女子手书不假。
苏旭的面孔倏地变成惨白!这些日子他亲手教柳溶月书法,她的字迹他早已看熟,这封信自然是柳溶月亲笔无疑!
莫名伤痛涌上心头!苏旭的眼圈不觉红了:柳溶月!敢情你就是为了这个要跟我日后和离!你……你骗得我好苦!枉费我掏心掏肺地对你!
苏旭满脸凄然地站在当地,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如死灰?
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柳溶月!你对不起我!
上座的苏夫人见儿媳妇居然还敢发呆,她猛拍桌案、声色俱厉:“人证物证全在此处,你这贱人还有何话说?!”
猛不丁让亲娘啐了满脸唾沫星子,苏旭这才明白过来!现在大敌当前的不是柳溶月!自己还有难关要过!
他心里把柳溶月从脑袋顶骂到脚后跟,脸上却满是仓皇冤屈之色:“娘啊!这不是我写的!我冤枉!”
苏旭这话说得没错,这本来也不是他写的。他只盼能含混搪塞过去,先打发了爹娘再说。
周姨娘冷笑一声:“如此精巧雅致的信笺和少奶奶抽斗里的东西严丝合缝;写信用的香墨里加了茯苓、樟脑,那是独独用在大少爷屋里收惊用的;更别提传递情书的丫头是你的贴身陪嫁!得亏老天有眼,让我们寒香截了你这封通奸书信!要不然苏家就等着让你辱没门庭吗?”
苏旭一时语塞,他心中大慌。
而此时上座爹娘脸色铁青如同锅底,苏旭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如此严峻的父母!
苏旭这才意识到事情危急,他双膝一软跪在祠堂正中,强自辩驳:“父亲母亲在上,儿对列祖列宗发誓,此事与我无关!儿是被栽赃陷害的!”
苏大人痛心疾首:“柳氏!你一届新婚妇人,这府中谁与你有仇恨龃龉?为何要栽赃陷害?这封书信字迹婉转、炼句圆融,定是出自读书女子之手。我苏府上下有此才略的妇人,大概也就只你一个了!”
苏大人面皮抖索、声音发颤:“你爹爹临走之时千万拜托,要我善待于你,便有不是,也要多加包容!好!今日我便善待你的脸面!包容你爹的名声!苏氏不出休书!不撵你出门!你若从实招认,从今以后我将你幽闭柴房、不见天日也就罢了。你若抵死不认,还要狡赖,你……你就自行了断了吧!”
苏大人今日虽然暴怒,可他的本意是要将儿媳幽禁后庭,了此残生。说什么逼她寻死,不过是虚言恫吓,此事如无儿媳认罪,依照礼法苏大人无法跟亲家交代。
无奈旁边坐着的苏夫人满脑子都是三贞九烈的道理,她见了这等腌臜丑事,竟比丈夫还要咬牙切齿!
苏夫人对着儿媳满脸嫌恶:“你没过门时就有人说,似你这等富贵人家的嫡出小姐,为何肯嫁我儿这名满京城的克妻之人?只怕不贞不洁、不守妇道。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你公公刚才说了,两条道路由你自捡。我好心劝你一句,为女子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既做出这等没脸的事,以后也难在苏家立足。即便休回娘家,坏了名声如何自处?柳氏!你这就选了白绫才是正理!你放心!我对外就说你突发疾病、香消玉殒。你……你做鬼也不要恨我,只恨那个勾引你的无良男子罢!”说着,苏夫人猛一挥手,苏旭骇然左顾,只见三尺白绫不知何时已经飘荡房上。
这间祠堂换了梁柱、换了明瓦,初升旭日泼喇喇地照进光来,映得那条追魂夺命的轻薄绸缎泛起刺人眼目的冷冽银光。它仿佛一条凶恶妖蛇,磨牙吮血,恨不得马上就要择人而噬!
苏旭心惊胆裂之余,陡然觉得十分荒唐!
这栋“自己”出钱修的屋宇,木色尤新、瓦色尤亮,他们居然要将他逼生生死在此!
即便是个杀人强盗、贪赃重犯,朝廷要取贼子性命,还需三审三问,御笔勾绝、秋后问斩!
可怜他一届“大家闺秀”、“探花娘子”,便为了这张虚无缥缈的红色字纸,就要在庭院后宅给行了私刑!
如此不由分说,敢问天理何在?!
周姨娘一撇嘴:“少奶奶,你既有脸做出这等丑事,干脆死了算了。你强自拖延又能挨蹭多久呢?”
苏旭跪在地上,还在苦苦思索要如何剖心分辩?不提防身子一轻,已经有膀大腰圆的两个婆子将他托上木凳。他还没明白过味儿来,冰冷白绫已经勒入脖颈。
苏旭泪流满面、苏旭苦苦挣扎,苏旭心里把老爹老娘柳溶月挨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时忽有无名风起,卷着院内沙尘恶土,狠狠刮入祠堂内室。
苏旭陡然想起那天法场,胡氏指天骂地、怨毒诅咒:“我咒你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那时那刻,苏旭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胡氏真的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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