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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深牢大狱


刑部大牢

当苏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

冬日的天牢四处漏风,他身上各处疼痛滚烫。跟今天挨的四十大板比起来,小时候让先生打手板儿简直就跟挠痒痒一样。他真是没挨过打,可恨他半年前还拿棍子追打人家柳溶月。虽然他就是吓唬吓唬她吧,可也算报应不爽啊。

苏旭现在觉得柳溶月特别好,柳大人从来不对人犯用刑。怎么到了刑部,他们不由分说就摁住他往死里打的?

仔细想想,也不算不由分说,他们至少革去了他的官职,还革去了他的功名。

疼死了!苏旭身上也疼,心口也疼,他现在连进士都不是了,白瞎苦读那么多年诗书。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听柳溶月的:吃喝玩儿乐、绝不当官!就算皇上觉得他们老苏家心怀怨望又能如何?还会比现在更要命么?他知道,自己已经把爹连累进大牢了。

苏旭疼得慢慢地吐着气,他想自己的腿骨大概是断了,嗯,一定是断了,腿再结实也扛不过夹棍啊。

他就不明白了,又不是悍匪,又不是反罪,他不过不肯招认,哪儿有打完板子直接上夹棍的?不用说,这是秦王恨透了他!

苏旭咬着牙摸上腿骨断处:怪不得疼成这样,断骨错位了,得赶紧顺回去,要不然后半辈子就瘸了。他的手指顺着断骨刚刚用力,一阵钻心的疼痛激得他长声惨叫,差点儿晕过去。

靠着阴冷的狱墙喘了好一会儿,苏旭才慢慢缓过这口气,实在太疼了,疼得他心都揪起来了。学医的时候他听人说过,正骨大夫可是个力气活儿,他刚才那点儿力道显然不行。苏旭都要哭了,手劲儿不行还这么疼呢,谁能对自己下得去这个手啊?

那时的苏旭心灰意冷外加自暴自弃:算了,瘸就瘸吧。我还能活几天啊?要死的人也不用那么讲究,进棺材时候我有没有脑袋还说不定呢。

唉,不幸之中的大幸,我和柳溶月换回魂魄了,这要挨打的是她,不打死也活活吓死了。

得亏我把月儿休了,得亏天牢深重她没法儿进来,要不然让她看见我这脏污血腥的样子……她是那么个爱干净、好洗脸的人,定然会恶心厌恶。

她是无辜之人,不该受这惊吓。

也不知道月儿现在干什么呢?也不知道她拿回嫁妆了没?她会哭着回娘家去么?她后娘会不会刻薄待她?这老实丫头有没有学会稍微护着点儿自己?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逼她天天念书写字,教她几句打架骂街不更有用?

想到这里,苏旭眼圈儿红了,他颓然倒在满是污垢的稻草之上,愁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真的很担心她,但他无能为力了。

想想他这人还真是克妻,将来知道他被杀被剐,她定然会伤心难过吧?定然会的。月儿心肠好,审个寡妇都哭半天。

他好想帮她擦擦泪,大概此生不能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牢头嚷了一声:“天字牢苏旭!有人看你!”

苏旭心头一震,自他入狱、看守极严,刑部之中尽是秦王党羽,咬定牙关说他是钦命要犯,死活不放尚书府的人进来探监。

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是谁来看他?

苏旭心头陡然狂跳:难道是月儿?!

来人是位翩翩公子,此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纵然走入深牢大狱也侧帽风流、恍若谪仙。

苏旭认识此人,而且对他印象深刻。

他叹了口气:沈彦玉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沈彦玉对遍体血污的苏旭凝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

他谨慎开口:“大长公主让我来看看你……她说你八成儿是活不得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了公主这话,苏旭还是心头一寒。

抿一抿嘴,沈彦玉接着说:“我是来告诉你,我想把表妹娶回去。我不在乎她跟你过了一年。想来你也知道,表妹对我旧情难忘,我俩也曾卿卿我我,也曾山盟海誓,只是当时阴差阳错,才未成鸾俦。是我对不住她在先。你放心,便是表妹有了你的孩子,我也会替你将遗腹子养大。如此,苏大人你死也瞑目了吧?”

苏旭心头冒火:你爹倒是死的闭眼!老子跟月儿还没圆房,哪儿来的孩子?

见苏旭神色懊丧、良久不语,沈彦玉站起身来:“苏大人还有什么遗言?我可以为你带给父母。”

沉默了好一忽儿,苏旭终于问出个让自己好难过的问题:“你……喜欢她么?你会待她好么?”

沈彦玉重重点了点头。

目送着那琢玉郎君飘然远去,苏旭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无依无靠,喉咙中好像含了无量业火。他知道自己又要晕过去了,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醒过来。

那一瞬间,苏旭居然觉得这样儿挺好!如果他瘐死狱中,三法司正好胡乱断案。圣上这台阶也下了,秦王的危机也解了,大概爹爹也能从刑部火房放出去了,柳溶月……也能改嫁表哥了……

可叹苏旭白活二十六岁,死生不孝、愧对父母妻室,倘若以自己一命换得众人平安顺遂,他大约能够含笑九泉!

不知道昏了多久,当苏旭再度幽幽转醒的时候,他觉得身边暖和了些,似乎也明亮了些。

苏旭发现自己身边儿拢了个火盆,有个黑黢黢的人形儿正直戳戳地往他嘴里塞什么汤水。这人要么是不会照顾人,要么是想难为他,苏旭给那粗粝勺子压住舌根儿,立刻呛得吐了出来。苏旭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处齐齐爆发,这一刻简直痛不欲生。

那个黑黢黢的人形儿“啧”了一声:“老子好心好意过来服侍你。你竟如此不识抬举,还当自己是小苏相公么?爱喝不喝!”

苏旭勉强抬头看着这个胡须杂乱的男子,他是天牢的丁牢头,豺狼一般狠毒的男子。

苏旭喘息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爱喝……劳驾您再喂我一口吧……”

丁牢头嘿然冷笑:“人是苦虫,不打不行。挨了板子、上过夹棍,这不也学会客气说话儿了?可比你刚进来的时候乖巧懂事儿了许多。”

这人手不停嘴不停,一大勺米汤又直挺挺地杵了过来。

苏旭艰难地咽下这勺儿冰凉的东西,他不解地看着牢头:我关进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怎么突然如此好心?莫非我明天就要死,这是断头饭?

丁牢头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他凑过去低声嘀咕:“你当为何老子忽然肯看顾你?自然是因为你家里花了大钱。你老婆托人塞给我一封五百两银子,要老子保下你的小命儿。哎,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桩交易的关窍是,皇上不杀你,我们也不磋磨你。有朝一日三法司定案,皇上亲勾,那您该走就走,不与我们相干。咱这么说吧,你老婆用尽浑身解数,也就是买你在天牢过得稍微舒坦些。”

苏旭轻轻地推开了丁牢头送到自己唇边的米汤:“她已不是我老婆了,她不该瞎花这个钱。你不用再看顾于我,我不配过得稍微舒坦……”

丁牢头气得要挥拳头:“你这混蛋!敢拦着老子挣钱?”但是看看苏旭那衰弱颓废的样子,他又怕这一拳头下去,真把犯人打死了,未免自坏财路。

丁牢头啐了一口,收走粥碗:“不识抬举的东西!既然不吃,你就躺着吧!有你受的!”

他终究没有撤走苏旭身边的小炉,冷极了的苏旭不由自主地凑向了那点炭火。

这炉子真小真破,比他们刚到县衙时单县令扔下的那个炉子还简陋许多。

苏旭不禁想起,他和柳溶月刚到宛平做官的日子:那个时候天也冷,后宅怎么都凉。他天天守着炭火看案卷到好晚,柳溶月就靠在他身边睡着了。他从没跟柳溶月说过,他们没钱买好多炭,烧不一会儿那炉子就熄了。那些日子他是靠着她的体温偎过来的。他好喜欢她靠着自己,柳溶月做男孩儿身上味道也香香的。可是每次她睁开眼,他总要板着脸训斥她没个正形儿。他那时候刚变做女人,心里永远没底,好像不吓一吓她,他就不会好好说话似的。好在柳溶月永远不会对他恼,她总是对他歉然微笑,还不忘记给他的被子里放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然后自说自话地说是怕冻坏了“她自己”。

缩一缩冷痛的身子,苏旭有些黯然: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苏旭就睡着了。

高热让他陷入迷幻,苏旭觉得自己堕入了八热地狱,眼前铺满红莲业火。

他跣足火上,踩踏炎炎铁汁,眼睁睁看着肉身顷刻分裂。

他用力推开一扇扇炙热红烫的铁门,他看到一个个冤死怨鬼。那些怨鬼纷纷朝他伸出黑如焦炭的手指,翻滚哀嚎着向他求救。

苏旭觉得自己看到了杨松春、看到了杨松秋、看到查渊瑜、看到了杨家坨中毒而死的男男女女、看到了殷山大坑之中的那些横死之人……

他甚至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炽焰之中惨烈哭泣,他莫名知道那是王明珠还没满月的孩子!苏旭急得要命,就算这些烈火中人他一个也难以挽救,他至少应该把这个婴儿托出苦海。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抱不住她。

孩子像流沙一样从他怀中逝去,在他内心深处放声嚎啕!

精疲力竭的苏旭捂住双耳,他觉得自己已肝胆俱裂。

他没做成,他什么都没做成!

那些曾经鲜活生命,他不但无能挽救,他甚至没法为他们洗雪冤屈!

绝望的苏旭仰望天际,他觉得半空有圣山须弥。

那是书中宝境,是神仙居所!

苏旭满怀欣喜地狂奔而去,无奈须弥四方尽是虚空境色,明明触手可及,却是梦幻泡影。突有片片字纸如暴雪般从天而降,落入地狱爆起漫天毒火。

每一张,每一张都是他自幼熟读背诵的经史典籍;每一张,每一张上写得都是他深信不疑的圣人之言;每一张,每一张都在此地炸裂四散、凋零衰落、燃尽成灰。

他跌坐在地对着苍天失声痛哭,耳边听到的只剩呕哑嘈杂回音重重。

苏旭觉得自己看到了久违的胡氏,她穿着血色的罗裙,她捧着可怖的头颅,她悄无声息地蹲在了自己的面前,好怨毒地冷冷瞧着自己。

苏旭歉然地张了张干裂的嘴,他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苏旭觉得自己对不起胡氏,折腾了一年,搞砸了大事,终究不曾为她伸冤成功。

他真的很笨很笨,应了她的诅咒也活该如此!

后来,六欲天上就下起了雨。

慈悲甘露,解冤释结,慨然落地,布施清凉。

苏旭觉得无上清凉的甘露水正一点一滴地落在自己脸上。

原来,甘露水是咸的,味道有点儿像泪。

苏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地翘起了嘴角。

他喜欢这个梦,这个梦里有柳溶月。

她穿了他最喜欢穿的月白袄,她戴着他戴了一年的珍珠钗,她坐在晶莹璀璨的月亮底下,她看起来像座宋瓷观音。

而这座观音居然肯环抱着自己,她忧心忡忡,她泪流满面,她大慈大悲。

那时,苏旭心中无比宁静,如果是她来送他走,哪怕是去八热地狱,他也认了。

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颊,他动情地说:“月儿,别哭了。”

谁知道这一句惹了大祸!

宋瓷观音顷刻哭塌了架子!

观音吸溜着鼻子破口大骂:“苏旭!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儿了?!你打我那些能耐呢?要不是诗素给我在荷包里塞了参片,你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你知道吗?你狼心狗肺!你给我封休书怕我不认账,所以干脆想一死了之害我守寡是吗?你大坏蛋!你忘八端!你是不是看我过得还容易?你就恨不得让我操心到死呗?!”

苏旭眨了眨、又眨了眨眼,抹了抹自己脸上被啐满的唾沫,他几乎不敢相信:“月儿?!真的是你?!”他想坐起身来,谁知身上腿上一起暴痛:“哎哟!”

柳溶月慌不迭地扶苏旭倚在她带来的褥子上:“别动、别动。我看你伤得挺重。摸一摸浑身带血的。苏旭,你在人家刑部的堂上都胡说八道什么了?堂官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儿?”

苏旭气虚声弱地哭笑不得:“我就是什么不肯招,我才被打成这样!你当谁审案都跟你似的,依法重证、不打犯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古来当官的都是这么干的。”

自从含了参片,他精神好了许多;或者自从看见了她,他的精神振作了许多。

柳溶月跪坐在那里,愣怔了一会儿,终于掉下泪来:“羲和……你好可怜……”

苏旭长长了地叹了口气,他捋着她的头发说:“你干嘛来这儿?你怎么进来的?这地方不好,可吓到了没?”

柳溶月抿着嘴摇摇头:“不怕。我不怕的。”话是这么说,可是天牢深处惨叫传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儿。

苏旭拉着柳溶月的手,安慰地拍了拍:“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月儿,你拿着休书去找你爹爹吧,他定然能好好庇护着你。”

柳溶月眼圈发红:“那你呢?!”

苏旭略微沉吟:“月儿是做过官的人,我瞒不住你。我得罪了当朝亲贵,此人党羽众多,你就别管我了……你还记得那个算命的李夏朔么?他都说我是不祥之人,最后不得好死,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

柳溶月惶然打断:“不要胡说,他算得不准!铺子都开不下去!如何能听他的?”她紧紧反握苏旭的手:“我已去刑部火房见过爹爹了。爹爹要我嘱咐你万万不能自暴自弃。爹爹说以拖待变,官司未必没有转机。”

说到这里,柳溶月虚抚着苏旭身上的伤处,泪水滚滚而出:“爹说要你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不能招认。我还道他是让你忍着坐牢的辛苦……谁知……谁知他们竟然要屈打成招……”

苏旭再叹口气:“月儿,古来冤狱皆是如此。想胡氏死前不也是受尽折磨?他们要是不将人折磨到求死不能,谁会招认必死之罪?其实……我早死早托生,也免得连累你们……”

柳溶月听了这话热泪奔流不止,她伏在苏旭肩头失声痛哭:“不,我不!”

苏旭正要再劝柳溶月不要执着,突然听柳溶月趴在自己耳边悄声低语:“羲和,不要气馁。他们没有实证的。当初朝颜送了四口箱子给我,便是秦王存了栽赃陷害之心。谁知道阴差阳错,苗太太将那些赃物箱子与我出门贩药的行李打散弄混。刑部从宛平县搜罗的赃证不过是些衣裳药材,只有一箱没有记号的千两白银落在两可之间。爹爹说得对,只要你不招认,这案他们就难以抹平。”

苏旭没想到痛哭中的柳溶月说话竟然如此条理分明,她继续说:“不要再提休妻之事!你当世人看不出那是你保全我的障眼法?我做了你一年妻子,受封五品宜人,秦王是横竖都不会放过我的。你若认罪伏法,你猜会不会罪及妻孥?你想我是经得起流放之苦?还是受得住官妓之辱?”

苏旭觉得柳溶月紧紧地攀住了自己的肩颈,她的声音如同赌咒:“羲和,月儿求你再苦再难也咬紧了牙。你我曾经同生共命,你要是死了……月儿自然也活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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