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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烈火烹油


苏府东苑

在母亲房里吃过其乐融融的晚饭,苏旭踏着月色走向久违的东苑,缃琴、墨棋提着灯笼喜滋滋地跟在少爷身边。

一年一度草木黄,家中景物依旧。唯天寒肃杀,东苑水潭在晦暗月下泛着粼粼冷光。

苏旭一路走来,目力所见都是稔熟无比,稔熟到他恍惚疑心:也许自己从来不曾离开过这座舒适庭院?也许他不曾变男变女出门做官?也许他压根儿不曾卷入过什么朝堂争斗,需要在安危之间艰难抉择……

他多希望,这不过是自己人生最普通的一个夜晚,不操心的大少爷吃饱喝足正预备回屋躺着。柳溶月总说,如果她是尚书家独生子,她就混吃等死、万事不问。想到这里,苏旭不由苦笑:当初嫌她没出息,现在想想……这世上多少事儿不就坏在有些人太想出息了么?

三两步回到东苑,东苑亮着温柔的灯火,翠书、丹画双双站在廊前,她们是那样欣喜地看着自己。

提灯少女,几可入画。

就像盼到了浪子归家,翠书、丹画双双朝苏旭奔来,她俩连声呼唤:“少爷!您回来了!”

“我的爷!想死我们了!”

见此情景,听此声音,苏旭不由鼻子一酸:她俩已有小一年不曾喊他少爷了。前些日子纵然亲亲热热,也是叫他“奶奶”!

那一刻,苏旭很想拜谢苍天,他一直以为就算八十五岁换回来,她们也得叫老太爷了……

东苑屋里红烛高烧、火盆好旺,一切布置都还是苏旭和柳溶月离开时的模样。苏旭感动之余,破天荒地拽着丫鬟们坐炕头儿上喝茶闲聊吃蜜饯。

苏旭以前不和丫鬟们如此亲近,他觉得这样有失公子的身份。如今不会了!在后宅跟梅娘和苗太太混了这么多日子,苏旭现在手里有把瓜子儿能各路娘们儿津津有味聊小半天儿!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谁有俩脑袋不成?

那日,他们诉过了别情,说着闲话儿,正是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时候,翠书忽然就伤感了:“听说少爷这回只得三天假?您再回来就得年下了吧?”

苏旭点头微笑:“嗯!到时候我和少奶奶一起回来!咱们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翠书眼圈儿发红:“少爷,丹画姐姐的娘已经说定将她领回去了。家里也订好了亲事。过了年,丹画姐姐就要过门了呢。”

丹画啐一口:“你怎不说自己?少爷,翠书明年也要家去了呢。”

缃琴、墨棋点头附和:“少爷久不回家,东苑用得人少,夫人给了我们恩典,许爹娘兄长领回去定亲呢。”

“一年大二年小的不是长久之计,丹画姐姐的婆家甚好,怎不比留在这里配小厮强?”

苏旭颓然叹气:“以前少爷穷,你们伺候我受委屈。如今少爷挣钱了,大伙儿却要散了。”

翠书强颜欢笑:“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少爷出息了,我们去得也安心。”

丹画怪舍不得地摩挲着苏旭的袍子:“穷人家的女孩儿命贱,这些年在少爷身边儿吃得饱穿得暖,不挨打不受骂,我们心里都很感激的。能伺候到少爷做了官儿、娶了奶奶,我们才散,也算老天爷爷保佑。少爷,以后我们去了,您可要做个好官,为百姓们做主。便如书上说的那般爱民如子,才不枉我们这伙儿小民家的闺女兢兢业业伺候了您这么多年。”

苏旭慎重点头:“苏旭晓得了。姐姐们放心吧。”

次日清晨东苑

初冬的太阳悄悄爬上树梢,东苑静谧依旧。

苏旭贪恋熟悉床榻不想早起,可不用去衙门办事儿了,干嘛不多睡一忽儿?

翠书、丹画心疼少爷不忍催促,只是安静预备了盥洗的东西,无声地等着少爷自己睁眼。

苏府之中,一个容貌秀丽的姑娘端着精致点心慢慢向东苑走来。初冬寒风吹拂着她苍白的脸颊,越发显得这女孩儿面容憔悴。走到东苑门口,姑娘踟蹰了一下儿,她似乎丁点儿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来这一趟,也不知道东苑里的人是不是还想看见自己?

在廊上洒扫的翠书抬头看见是寒香来了,她强装笑脸上前招呼:“姑娘来了?赶是来给我们旭哥儿送吃的?”

周寒香讪讪地走了过来,说话声音好低:“前儿就听说旭哥哥要回家给夫人拜寿。昨天晚上他们一家子吃团圆饭,我不敢打扰。这是特意给旭哥哥做的如意饼,我记得他平常很爱吃这个点心……”

翠书连忙把食盒接了过来:“姑娘费心了。”

她俩说完了这几句,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自从定了不如意的婚事,寒香哭闹了许久,后来让周姨娘一番威逼叱骂搞得尽人皆知,她就干脆不想出门了。往日那骄纵任性的小姐,如今以泪洗面,也是怪可怜的。

翠书明年也是要出府嫁人的光景了,她不由替寒香难过:要是让我嫁个那么大岁数儿的爷们儿,我也不乐意,定然哭得也这么伤心。

世道便是如此奇怪,寒香素来与东苑的丫鬟抢尖要强,大伙儿闹得不可开交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儿。可是不过一个秋冬、一个春夏,庭中的腊梅还没再长出黄嫩嫩的骨朵呢,她们的心境忽然就不一样了。

左右花儿都要谢,叶儿都要凋,青春容易过、岁月不饶人,那还有什么可吵可闹的呢?

默了一默,寒香黯然垂头:“旭哥哥旅途疲惫,想是没起吧?我先回去了。你替我问他好就是了。”

看着如此失魂落魄的寒香,向来老实巴交的翠书突然蹦出一句冒失话儿:“姑娘好久没见旭郎了吧?不如您进去屋里坐坐?”

便在此时,轩窗开启,丹画俏生生地伸出脑袋来:“是寒香姑娘吗?少爷请您进屋吃茶呢!”

苏旭昨天听母亲说寒香被许给了齐良斋便直觉不好!到晚上他与翠书她们聊天,才知寒香如今抑郁悲伤、不可自拔。可便如父亲说的,苏旭对此事完全无能置喙。别说对寒香的婚事,就是他自己的婚事,他都不能多说什么。正为如此,苏旭更觉得他不该对寒香的痛苦视而不见!人家好心来探望自己,他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世上能给女孩子的善意本就太少,帮不上别的,他好歹得给个好脸儿。

苏旭匆匆起身:“香儿,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看到久违的苏旭,寒香的眼圈儿陡然一红,她勉强自己笑得可爱:“旭哥哥!香儿给你做了点心。你尝尝啊。”

听着如此熟稔的话儿,看着眼前悲伤的人,苏旭慎重接过翠书手里的点心,拿出一块儿小口咀嚼:“嗯。点心做得十分香甜。香儿果然心灵手巧。”

寒香听了这话,忽然心中刺痛以极!她从小极少得他好言夸奖。他甚至连与她好好说话的耐心都从来欠奉!怎么如今她要成亲了,他却肯对自己轻声缓语了?当真冤孽!

看着苏旭不束不带、散发垂垂,寒香奓着胆子说:“旭哥哥,香儿……可以再给你梳一次头么?”

翠书和丹画为难地互看了一眼,寒香姑娘是有婆家的人了,跟少爷如此亲昵实不合适。

谁知苏旭想也不想地轻轻点头:“也好。麻烦妹妹了。”

寒香推着苏旭坐到少奶奶的妆奁之侧,她从妆盒里捡出只掐丝如意的插梳出来,慢慢地、慢慢地为苏旭通着头发。

寒香不舍地自镜中看着苏旭的模样,她越看越觉他长眉入鬓、唇若涂朱、冠玉脸色、俊秀端庄,这男子真真是可心合意地长到了她的心尖儿上!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就要被强逼着嫁给别人了!她不过是家人换富贵用的台阶!就连姑母都不肯救一救她!

姑母的脸色那么冷:“当年姑母也是十来岁便给逼着嫁了大我十来岁的苏状元做妾。我找谁哭来?如今让你给榜眼大人做填房哪里委屈你了?要不是我在苏家半奴半婢忍了大半辈子,怎么有你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你还真道自己是大家小姐了么?”

姑母的嘴里含了刀:“我知道!你是瞧上了苏家少爷。可这些年哪回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瞧不上你,我有什么法儿?你还有脸同我哭天抹泪?我还没嫌你没本事丢人呢!老大不小有人要就不错了!再耽误几年名声彻底难听了!”

寒香想到这里再忍不住,点滴热泪自脸颊滑落,她觉得自己痛到心都要裂开了。

在苏旭、翠书和丹画诧异又怜悯的目光里,寒香双手捂脸“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东苑沉默良久,苏旭陡然站起:“既然寒香不情不愿,就不能劝劝姨娘退婚么?我去跟爹说!终究是女孩儿家一辈子的事儿。”

翠书拽住少爷:“这都是周姨娘钻牛角尖儿!跟老爷、夫人赌了气!说我侄女嫁不得探花郎为妾,就要嫁给榜眼公为妻!填房也是大娘子!新姑爷在翰院做官,少爷想进还进不去呢。夫人本来要劝,结果让姨娘气到张不开嘴。大人让夫人别管闲事,说又不是嫁他亲生女儿。”

丹画抹了抹眼角儿:“何况已经放了大定了,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便是齐榜眼立刻死了,寒香姑娘也得守个望门寡。这会儿悔婚便是成了,寒香还能嫁谁啊?”

苏旭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腔愤懑、无可言说。

丹画心直口快:“少爷您也别想得那么惨!寒香姑娘怎说都是嫁给官宦人家做大娘子。少爷不知道,这一年您官当得好,带挈着圣上对咱家青眼了许多。自从少爷在宛平治水立功,得了皇上赏银。那位齐相公就时常来咱家坐着,巴结‘二字’都写到面皮上了!依着我说,便看在咱家权势风光的面儿上,他也不敢错待了寒香姑娘。”

苏旭听了丹画的安慰,反而凭空添了一番心事。

翠书勉强笑笑:“少爷,我们伺候您梳洗吧。今天夫人做寿,您还得去前头应酬宾客呢,怎么也得欢欢喜喜的才是道理!”

苏旭黯然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苏夫人这个生日虽不是整寿,却过得比哪个生日都来得风光!

苏府今日贺客盈门,满床皆笏。

丫鬟小厮各个忙得前仰后合,大伙儿心中齐声念佛,想上回苏府这么热闹,还是先皇登基那会儿呢!可见风水轮流转,月缺还能圆!

譬如苏夫人今天这生日,又有皇太后赏宴,又有长公主送礼,就连秦王妃都送了四个寿匣!其余命妇自然跟着随礼无数!

苏夫人精神焕发地端坐主位,心头畅快无可言说!

来拜的贵妇没有不凑趣儿的:“夫人又有当朝一品的丈夫,又有恩科探花的儿子,自己是赫赫扬扬一品夫人。这样的福气,哪里去找?除了皇太后,天下就属您了!”

“便是皇太后,也伤在是个寡妇。不如夫人这有夫有子有福之人!”

苏夫人嘴上辞谢、心中得意,只觉平生扬眉吐气无过今日好景。她含笑瞥向侍立在侧的周姨娘,就见那张狂了半世的女子,如今不言不语地戳在旮旯。

苏夫人心中冷哼:凭你在我面前要强?咱俩上的从头儿就不是一张桌子!

与苏夫人同上一桌的苏尚书端坐上首,心中五味杂陈:他并不觉得今日的繁华热络是桩好事。如此门庭若市与苏尚书持盈保泰的为官之道大异其趣。无奈他是货与帝王的臣子,生死富贵并不由己。譬如去年的备受冷落,对照今日的烈火烹油,其间种种波谲云诡,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往来酬酢之间,苏尚书蹙眉看着种种礼物,只觉奢靡太过,亟需戒之在得。唯礼物中有床“福寿”满绣的锦被,针工精巧,观之不俗。

苏尚书随口一问,才知道这是自己那封了诰命的儿媳妇,在庙里念佛偷懒,上赶着给婆婆绣的。柳诰命当差回不来,礼数倒是挺周到。

柳溶月这被子做得的确不错,苏旭都有些惊了:同样是做棉被,你看人家柳溶月就绣得整整齐齐,最难得她自己还不在里面!还得说人家柳小姐手段高明!唉,月儿就是这样实心,你便是把自己装在里面回来看看,那也不错啊。

苏旭那日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又要给父母叩头拜寿、又要招待八方客人。

此刻苏旭真是万幸没把王话痨带回来,要是有那个人来疯儿在旁边儿张罗,苏府立刻就能改茶馆儿!

陈管家忽而来报:“少爷,秦王来了。”

苏府客厅

苏旭匆匆赶到客厅,就见秦王负手站在先帝所赐的“戒奢屏”前,十足玩味地打量着皇兄赠与帝师的礼物。

初冬日光并不炽烈,光线自明瓦轩窗射入内室,给年轻亲王的挺拔身姿渲染了些许晦涩。

听到了苏旭的脚步声,秦王慢慢转过头来。

虽然早就见过秦王,虽然早知秦王英俊,可当他姣好容颜完全曝露在阳光之下的时候,苏旭还是些微惊艳。秦王凤子龙孙、娇生惯养,虽已弱冠,单看来依旧是个明媚少年。

秦王慢慢地向自己走来,动静间衣袂中散出极清冽的龙涎香气。

仰望天人般尊贵的王族,苏旭不禁想起杨家坨的泥腿百姓,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缥缈:果然站在京城附近,就能看见六道轮回!

凡人日夜修行又有何用?人家精血成胎的那一刻便已经功德圆满!

秦王将苏旭上下打量了一番,含笑问道:“苏卿,别来无恙,身家可安?”

苏旭陡然魂飞魄散,莫非那莽撞刺客……竟是秦王的手笔?

秦王看出苏旭的脸色不正,但他并不觉得违和。

年轻贵胄哂笑望向新科才俊,语气不乏戏谑:“苏卿如何气色不好?难道是公事繁忙、劳累过度?需知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你不过区区六品,有些事你想染指只怕也是力小任重……”

苏旭忽然抬头,他满脸认真:“请秦王赐教,我宛平县内竟有何事,是我这守土有责的朝廷命官不能染指的?”

秦王面色微变:“苏卿,我怜你多年苦读,功名不易。可是你要知道,朝廷从来不缺两榜进士。自来跟对了主子才能飞黄腾达。譬如你那爹爹,不就是攀附了先帝才有今日么?”

说到这里,秦王倏地微笑,他慢慢地靠近了苏旭,几乎与他耳语:“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今日,本王不怕与你明说!本王……即是帝王家……苏卿,那些烂事儿……你就别查了……”

苏旭陡然了打了个寒颤,他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以苍生为刍狗的一个王爷,倘若当真做了帝王,天下会是如何?!

苏旭将牙一咬,肃了面目:“王爷放心,小臣定然忠于社稷,忠于刑律,不枉不纵、不冤平民。”

秦王也没想到,自己纡尊降贵口舌费尽,对方竟然还是铁嘴铜牙!

他薄怒心起:“苏旭,你有胆就查下去!即便孤不杀你,你道二郎能容你多口?当真痴人说梦!”

说罢,秦王拂袖而去。

而早早候在客厅外院的齐良斋却是一路小跑儿地追着秦王出去,单看他那巴狗儿似的样子,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伺候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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