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酒无好酒
宛平酒肆
这大酒柳溶月已经连喝三天了。说老实话她就是做个男子也不爱喝酒。但这也没有办法,便如苏旭说的:办事儿就要喝酒,喝酒才能办事儿。
这起客商看铺面、做生意、预备着把买卖落户到宛平县,可他们要是不拽着堂尊大人喝顿大酒,就跟这事儿不能办成似的。
每每辣酒入喉,柳溶月都要龇牙咧嘴:你说我这是图啥?
柳大人自然是图钱。别人做官为前途,柳大人做官为图钱。
宛平缺钱,皇上开恩把农地的钱粮免了,挤兑得她只能从铺行上想主意。
铺行之起,不知所始。
征银之法,分为九等:上上铺征银九钱、上中铺征银八钱、上下铺征银七钱、中上铺征银六钱、中中铺征银五钱、中下铺征银四钱、下上铺征银三钱、下中铺征银二钱、下下铺征银一钱。
太宗在日,天下初平,兼并未起,私弊不多,宛平铺行岁入征银可得四千余两。
现在……有一千两不错了……
宛平《县志》有云:每十年本府题请差科道,汇同五城兵马司亲历各铺、验其生理,公定等则。窃惟京城之内,商贾来去无常,资本消长不易,一岁之内,难以定拘,况积而至于十年之久乎?
说人话就是:铺子征银虽这么定等,但名册十年校对一次。现在京城的买卖一年之内连开张再歇业的都不在少数。十年一入册,您上哪儿要银子去?
柳溶月有心重新核定一遍铺行册籍,但是那需诸司汇同办理。宛平县缺钱是火烧眉毛,那么借着宛平水后重建,请来客商落户就成了当务之急。柳大人不亏忙活了这几天,大买卖人还真见了好几个。
一时半刻找不到外省富商,她就黑了良心去撬大兴县的墙角。
当了大半年男人,柳溶月彻底活开了:做人不能太要脸,柳朝颜当初还拿她首饰呢。现在不也照样当王妃了?
也是柳大人命好,玉贞长公主回朝安居,很有心思在京城附近置办些买卖。于是今天这一席,就连公主府的一位长史也过来跟着掺和。
看堂尊大人竟拉来如此“肥羊”,也不待柳溶月嘱咐要如何宣讲宛平县的好处,让赵县丞一脚踹出来的王话痨已经舌绽春雷、口吐莲花,把宛平县夸得秧好稻好、地涌黄金!
王话痨不亏干过茶馆儿伙计,一个人应酬几位客还是八方周全。老话儿说使刀靠手,使嘴靠走。柳大人就见王话痨头顶太极、脚踩八卦,绕着客商团团乱转、不多时屋里都让他跑出残影儿了。
王话痨说:“我知你们生意人做买卖最重地面儿好、有人流儿!我们宛平县挨着京城风水旺,守着皇上贵人多。您想想啊,就连先农坛都归宛平管。圣上年年给宛平县上税,您也年年给宛平上税。您要是在宛平干买卖,就上税这条儿,您能跟皇上相提并论!这份儿体面您哪儿找去?别想了,搬来好!”
王话痨说:“不光风水好,街面儿也安静啊。您看我们宛平县,那可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好地方。这大半年了,大人除了判几个欺负寡妇的官司,这里哪有什么惊悚案子?就是闹个把采花贼还不是让我们大人手到擒来?您来宛平做买卖,甭管赚多少真金白银都是又保险又安心。别犹豫,搬来好!”
王话痨还说:“不光地面儿安静,我们县官儿也能干啊!我们大人!啧啧!我跟您说才叫本事大呢。您别看他斯斯文文,那可是个狠人儿!宛平闹狐狸,人家上野外抓妖精;宛平发大水,人家上大堤堵决口。我们大人这才叫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有这么能干的父母官儿给您托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别琢磨,搬来好!”
说到这里,王话痨神神秘秘地四外看看,他刻意凑近了几位客商跟他们耳语几句:“更何况我们这位大人他后戳儿硬啊!就他那后戳儿……谁惹得起?您就说谁惹得起?!”
王话痨本意是说苏探花他爸爸是当朝一品、先帝师傅,谁知道几位客商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将王话痨拽到了旮旯:“你是说……你家大人真娶了个长虫啊?”
也不等王话痨回答,其余几个商贾已经唏嘘上了:“要是那样儿,只要管好和尚别出来捣乱,你家大人基本就无敌了!”
“对对对,上辈子的教训一定要记住啊!”
“塔也别修了听见了没!”
“怨不得一发大水,大人这么着急。这回决口不会是奶奶干的吧?嗨,不过水退了,估摸这事儿就过去了……”
这话儿说的,就王话痨那么能说会道的都不知道怎么搭腔儿合适。
对于这等没边没沿儿的疯癫言语,柳县令早已修行到充耳不闻。
男人嘛……头发短见识短……难免大惊小怪……
对着一桌子热腾腾好菜,柳溶月怪同情地看看陪坐在自己身边的年少歌姬:“韦娘啊,要不咱俩先吃吧!”
这名叫做韦娘的歌姬年纪不大、出道不久,容貌普通、唱曲儿难听。前日她因无客被鸨母虐待,柳溶月看不下去接连三天叫她作陪。无他,柳大人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行的歌姬也怪不容易的,比如她刚当县令不也是摸不着头脑……
韦娘是个知恩图报的实心姑娘,见大人不嫌自己,昨天替柳溶月挡酒便是身先士卒!结果她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还是让柳溶月亲自搀上小轿送回去的。
看大人这就要挽袖子开吃,韦娘赶紧劝说:“大人啊,他们那边儿还没聊完,咱俩这就动筷儿不合适吧?要不大人先喝杯酒,我唱个曲儿给大人解闷?”
老实巴交的韦娘姑娘抱起琵琶刚要开唱。
柳溶月吓得慌忙摆手:“别唱!韦娘!求求您把琵琶放下!唉,我跟你说,大人我就不爱喝酒。喝酒耽误吃菜。不瞒你说去年这会儿我还坐孩子那桌呢……”
韦娘都傻了:“大人,您不是都二十五了吗?怎么去年还坐孩子那桌?”
柳溶月奇道:“你怎知道我几岁?”
韦娘叹了口气:“我也是听以前做活那家儿的大人说的……”
柳溶月刚要问韦娘来历,那边热热闹闹、众人落座,这话就差过去了。
忽然之间,异变突生!
大伙儿只听屋门“咣当”大响,一个穿白挂素的女子摇摇晃晃地让个穿绿衣戴翠镯的姑娘搀着闯了进来!她们俩气势汹汹,她俩理直气壮!
此情此景恍若白娘娘寻夫,真好似两蛇精砸庙!
柳溶月定睛一看:这不是诗素搀着苏旭么?苏旭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看陡然冲进来这么个娘们,大伙儿吃了一惊不说,没见过世面的韦娘吓得一头扎到了柳溶月怀里!
柳溶月不忍惊到这个刚刚为妓的姑娘,连忙抚慰:“别慌,别慌。这是我夫人。”
韦娘更加害怕:“大人!这难道就是那个长虫?她……她不咬人吧?”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对面苏旭已经五官挪移:“谁是长虫?你才长虫呢!”
苏旭本来是想跟柳溶月好说好道的,谁知刚一进门就见柳溶月搂着个姑娘这么劲爆精彩!苏奶奶火儿“腾”就上来了。
诗素急的抖手:我就知道,今天不能善了!
柳溶月刚想问问:苏旭你怎么到了这里?
谁知道苏旭眼睛里都要射出刀子了,他咬牙切齿地喷向自己:“好啊!才出息了几日?你还学着眠花宿柳、要做赃官了?”
柳溶月顿时冤屈:“我不是!我没有!羲和!你听我说!”
眼见韦娘往柳溶月怀里越缩越紧,苏旭火气越涨越高:“你可知道《御制大诰》中明文记载,凡本朝官员,上至六部、下之捕吏,均不可嫖宿娼妓?凡犯此例者查报属实,廷杖六十!你也不摸摸你有几个屁股?可真是什么祸都敢闯!”
苏旭此话一出,在场官吏齐齐尴尬。
立朝之初,太祖爷爷的确是定下了如许规矩,可扭头设教坊司拿罪妇赚钱的也是太祖爷。天底下没有出泥不染的好事,世间万事都讲究兰因絮果。如今享国日久、文恬武嬉,倘若认真追究这嫖娼宿妓的罪过,只怕木板子得把全天下的官员屁股都打到稀烂。
柳溶月难免有些下不来台,她不由板起面孔:“羲和!你不在家中好好呆着,如何贸贸然找到这里?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这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苏旭从来没被柳溶月数落过,他气得头晕眼花,脚下踉跄。
诗素搀着奶奶,想打个圆场儿:“大人!不是,奶奶今天身上不痛快……”
要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听了诗素这话,席上巨贾顿时搞清了来人与苏大人的关系。他们古怪诧异的眼神,瞬间转做了原来“大人惧内”的嘲弄,屋内甚至有了调笑之声。
微醺的柳溶月就算脾气好也有点儿挂不住:“羲和,你要是身子不适就该在家歇着。诰命夫人满街乱跑,好看怎的?!”
柳溶月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儿后悔孟浪。
可她万没想到苏旭眼珠子都气红了,她就见他一步步朝自己逼迫过来,柳溶月当下十分慌张:苏旭!你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一顿吧?
王话痨知道奶奶厉害,连忙过来劝解:“奶奶,奶奶。小的看得出,您这是急了、恼了,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您这是嫌大人飘了、高了,觉得他欺负您拿不动刀了。可是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嗨!奶奶,您把剪子放下!那是敲螃蟹的!”
如是,苏旭步步逼,柳溶月步步退。
苏旭咬牙:“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我不合规矩?”
柳溶月用力摇头:“不曾不曾。”
苏旭切齿:“你说我不成体统?”
柳溶月扭头就跑:“不是不是。”
眼见刚刚还人五人六的堂尊大人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肉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娘们的官吏富贾不由齐齐瘫软,不敢靠前儿!
就在这么个时候儿,席上传来个软绵绵的声音:“奶奶,您大老远的赶过来,也好歹喝杯酒、消消气再教育大人不迟……奶奶身子要紧……”
小脸儿发白的歌姬韦娘颤巍巍地给诰命夫人端过来一杯适口热酒。
苏旭病中发怒、体虚口渴,既然有人敬酒,他想也不想接过来就喝。
许是苏旭这一下子喝得太急,许是急病耗神太过,这杯热酒下肚,不过须臾功夫,众人就见凶神恶煞的诰命夫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她双眼一翻,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地。
柳溶月大惊失色、飞身扑出:“羲和!你怎么了?”她紧紧搂住苏旭,回头对韦娘怒目而视:“你给他喝什么了?!你给他下毒了不成?!”
韦娘哆里哆嗦:“回……回大人的话,我……我就是给奶奶倒了杯雄黄酒……”眼看这位奶奶已经晕死,韦娘悄悄松了口气,她颤颤巍巍地为自己辩解:“贵胄女眷不出二门,寻常连大门上的小厮都瞧不见,这位奶奶居然杀出衙门,来寻大人的晦气,料来是位神道不假,所以……所以我才……想起这么个戏台上的主意……”
在场诸人齐齐心道侥幸:罢了。这小歌姬有几分聪明才智,这才算是对症下药!
大家刚要扭头归座,突然!明明晕去的诰命夫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这位奶奶眼神发凝、口中高呼:“胡氏冤啊!”
说完这句,诰命夫人瘫软在地、复又昏晕。
这句诈尸似的谶语来得太过蹊跷,把柳溶月吓得几乎把怀里的苏旭再扔出去一回。
王话痨连忙喊人叫车,想着赶紧把奶奶送回府邸要紧。
诗素忙不迭地拧手巾给苏旭擦手擦脸,只怕苏旭酒后抽风。
柳溶月眼见怀里的苏旭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眼见烧得不轻,她也不禁愧悔:人家身体不适,我怎么就不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唉,后悔,后悔,十分后悔。
眼见出了这等变故,这些商人、小吏已经全无吃酒的兴致,他们各个怏怏地起身,预备告辞离席。这帮人其实也是害怕诰命夫人酒后变身,再变成个长虫。
唯长公主府的长史官是个老成持重、见多识广之人,他看着昏迷的苏旭愣怔半晌,突然脱口而出:“你们觉不觉得……诰命夫人这句话说得大有玄机?”
在场众人齐齐“啊”了一声:“能有什么玄机?”
公主府长史捻须皱眉:“我家公主驻跸宛平之时,偶染小恙。这位夫人精擅岐黄,曾经过府为公主诊病。我看她温柔娴淑、言语有礼,断然不是今日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们想啊,一个大家闺秀,一个诰命夫人,为何就突然性情大变,冲出闺房来殴打丈夫?”
在场官吏齐齐摇头:“我等不知。”
长史官将手一拍,大声说道:“那必然是让冤魂上了身、给夺了舍啊!”
他此言一出,窗外天色陡变,阴风阵阵、雷电隐隐,刚刚泛晴的宛平天际似乎又有暴风骤雨、蕴于云上。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也就在此时,歌姬韦娘突然眼睛一亮,她跪到苏旭身边仿佛在细细看他的妆容。
诗素不由烦躁:“姑娘您就躲开些吧!奶奶是病人,你让她透透气。”
韦娘却不搭理诗素的排揎,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一把拔下了苏旭头上的珠簪。
韦娘摩挲簪子良久,突然眼神十分激动。
诗素大怒:“大庭广众你怎么还抢上东西了呢?”
谁知诗素话音未落,韦娘忽然“噗通”下跪,死死拽住柳溶月的衣角放声大哭:“大人为我做主啊!大人小女子冤枉!”
柳大人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我就知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太祖爷爷说本朝官员不许喝花酒的规矩没错。看今天这份儿乱劲儿的。不是,韦娘,我观夫人症状眼熟,仿佛是染上了前些日子流行的时疫。我不怪你就是。”
谁知韦娘却不肯依,她抓住柳溶月的裤脚,哭得死去活来:“我冤枉!我要告!大人!我要告你家诰命!为妖作祟,偷窃官宅!她不但自己不当好妖精,她还诬陷官家小婢,害我无辜被发卖进青楼!她,她,她毁了我一辈子……我做鬼也不肯放过了她!大人你看!这根簪子就是铁证!”
这回换柳溶月傻在当场:“不,不是,你是哪家小婢?你主人是谁?这可不敢胡说的。”
韦娘勉强擦把热泪,她哭得吭吭唧唧:“回大人的话,我原是顺天府尹惠作冠惠大人家服侍夫人梳妆的婢女!若非这根簪子陡然丢了,若非你夫人偷了我们奶奶的首饰,我如何会被打顿板子,卖到这里?”
柳溶月和赵县丞双目四望,俩人脸色齐齐一白。
这簪子是正月十五柳溶月从采花贼手里买下来的,难道那采花贼……还祸害了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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