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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慈子孝


苏府客厅

苏旭目送秦王和齐良斋的背影双双远去,他没有依礼将贵人恭送出府。王爷身边已经有人了,不是么?而他苏旭是不是与秦王交好,原也不在这点儿微末礼节。只要他肯点头,何愁不是王爷座上宾?

然,那是他想要的么?

长久地玩味着那句“朝廷不缺两榜进士”,苏旭不得不认:拉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以秦王之贵、地位之尊,上赶着巴结的自然大有人在。

可是那些攀附之人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辅佐贤王么?呵呵,呵呵呵……

也不知谁才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念起从蒋先家中抄出的那本密密麻麻的账册。他起初并不如何对那玩意儿上心,寻思不过是贼子分赃的烂账,来日做个判罪的证据也就罢了。柳溶月出门经商的那几日,苏旭从衙门回来独守空房、百无聊赖,便随手将这账册翻开瞧瞧。

一看之下,触目惊心!

那上面每一笔都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帮贼寇何年何月从哪个官员家中偷出多少奇珍异宝,是否已经销赃。

苏旭不过看了几页,就已冷汗频频!这些朝廷大员丢了东西也不报案,可见金银珠宝都是贪赃受贿而来!秦王有了这些实在把柄在手,倒腾出来朝廷必然兴起大狱,敢问朝堂上下衮衮诸公,又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经得起查的?如此说来,就连结绿为何折磨至死,苏旭恍惚都有了答案。说不得这几年京城闹狐,便是这贵胄少年的精心布局!

可皇帝又是什么意思?他怎能安忍不动?皇上难道在等兄弟多行不义?谁知道秦王还要折腾多久才能天怒人怨?这不是把京畿百姓都豁出去了么?

而这份京城百官的把柄,竟然握在了他一个区区六品县令之手。

这要传出风声,百官谁不想杀他灭口?每思及此,苏旭都毛骨悚然!

所以他对所有人都不曾提及此事!对爹爹也没说!这便同他不能和柳溶月实说寡妇公主生了孩子是一个道理!

而事到如今,苏旭已经隐约明白了李夏朔的荒诞预言:他没准儿真会不得好死,他恐怕难免连累家门!

正恍惚间,苏旭忽听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咳嗽,他扭头看去,是父亲自戒奢屏后缓步走出。

苏尚书无比慈和地唤了一声:“旭儿……”

苏旭抢步上前:“爹爹,您来了多久了?”

苏尚书长叹一声:“我都听见了。这秦王……这秦王……嗨!”

客厅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苏旭就见父亲好生为难地瞧着自己:“秦王其志非小。这些年我不让你多和贵胄交际,便是为此。可事到如今,他竟然咄咄逼人,这是要绝了你置身事外的想头儿。旭儿,你有什么打算么?”

见儿子低头不语,苏尚书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陡变:“旭儿,你在宛平为官,爹听说你事事过细、精明以极。便没有腌臜之事能瞒得过你的双眼。爹问你,你难道抓住了秦王的把柄?他到底做了什么?你又要如何应对?”

苏旭思忖良久,忽然将心一横!

他双膝跪地,目光炯炯地抬起头来:“爹爹,儿子有番学问想请您指点!”

苏尚书困惑地看着儿子,如今儿子进士及第,却忽然问起学问来了,定然必有别情!

苏尚书缓缓地说:“儿啊,你想说什么?”

苏旭强稳心神:“爹爹,昔日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敢问爹爹此中‘知其不可为而为’当做何解?”

此言一出,苏旭就见老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下子坐倒在太师椅上。响鼓何须重锤?苏尚书久历宦海沉浮,苏旭就是不明白回话,他也能隐约猜到事态严峻。

良久,苏尚书长长叹息:“儿啊……他就如此胡作非为么?!”

苏旭抿了抿嘴:“伤天害理,触目惊心。”

苏尚书心惊胆战:“那么你要如何呢?”

苏旭慢慢抬起头来,他崇敬地看着父亲:“爹爹……我还记得,那时候儿还没开蒙、爹也没做太子的师傅,夏日廊下消暑、冬日对碳暖炉,爹爹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记得爹给我讲过愚公移山、讲过夸父追日,讲过诸葛北伐,讲过韩愈谏迎佛骨……爹说,这都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他们心系天下、因为他们胸有万民,所以他们才会流芳千古。这就是圣人之道!爹!我记得您拿着我的手、教我写大字。您跟我说君子之仕,行其义也……”

苏尚书陡然眼圈发热,声音颤抖:“旭儿……旭儿你都想起来了么?你的离魂症好了?!”

苏旭膝行两步跪在父亲面前:“爹爹!我都想起来了!这一年来儿让你担心焦虑。是儿不好!这一年来,我又闹‘不举’、又好‘男风’,是我害爹爹丢尽了脸面!儿如今的顾虑就是……倘若儿再一意孤行连累了家门……我就更加对不起父母……”

苏尚书一把将儿子搀了起来。

苏旭就觉得父亲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旭儿!自你上任宛平之后,爹就再没因你丢过脸!谁说日夜巡查为百姓除妖的苏县令不是好男儿?谁说亲赴舟楫抢救灾民的苏县令不是大丈夫!是不是伟丈夫不在身体好坏,不在爱男爱女!做人做官最要紧是‘仁为己任,死而后已’!儿啊!你的心意爹明白了!有什么事,你想做便放手去做!不要顾虑家里!爹做了二十多年清官!持身谨慎,从来不曾伤天害理。爹也不愿晚节不保,坏了名声!”

苏旭心中感动、眼圈发红:“爹!可如果我坏了事……他还是上了位……史书还不是由着他们胡编乱写?乱臣贼子的骂名还不是由着他们随意安排?”

苏尚书“嘿”然冷笑:“欺世盗名能一时,还能一世么?人作孽!苍天知!儿啊!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我苏氏满门读圣贤之书,愿践圣人之言!”

那天,苏尚书无比爱惜地将苏旭拉了起来,做了二十多年严父的苏大人满眼欣慰地拍了拍儿子肩膀:“旭儿,爹未因你而蒙羞。有旭儿这样聪明仁善的儿子,爹从来都是好欢喜的……”

宛平慈寿寺

柳溶月拢着双手哼哼唧唧地念经:“若能志心归敬及瞻礼赞叹,香华衣服,种种珍宝,或复饮食……”

迷迷瞪瞪间,她就觉得身边儿的诗素捅了捅自己腰眼儿:“小姐!小姐?你流口水了……”

柳溶月癔癔症症地“哦”地一声,她擦了擦嘴角儿、满脸哀怨:“天天吃素、口中寡淡,念到‘饮食’二字难免着相。”

柳小姐看看身边跪着的诗素,不由疼惜心起:“可怜你跟着我来此修炼,不但没得法术,还摸不着油腥。你这名字我爹起得不好,叫什么‘诗素’?听着就跟吃素一般。诗素,咱俩都好可怜哦……”

诗素都要翻白眼了:“小姐!您是不是饿糊涂了?咱又不是出家一辈子,咱不是混一个月就回去了吗?忍忍,再忍忍。这经您就好好儿念吧。要不回头念云师父又不待见您。就念云那张涩脸,她那一关您可不好过!”

柳溶月索性破罐子破摔:“涩脸又如何!不过又怎地?想当初苏奶奶脸涩不涩?他手底下我都混过来了,我还在乎个姑子?她要敢拿棍子打我,我就敢躺地上打滚儿!再说慧安住持怹老人家不是对咱们不错么?前两天我偷懒给婆婆缝被子住持都容了我了。”

然后,柳溶月就听诗素絮絮叨叨地数落自己,这丫头嘴里没有油,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唾沫:“住持对咱不错有什么用啊?县官不如现管!查你功课的不还是念云么?好小姐,快点儿念。大不了念完了,晚上咱俩回去偷吃点心去。你天天让念云师父数落着,你美得慌是怎么着?”

柳溶月愁眉苦脸:“佛祖在上,点心在下。可怜小女子在家念书,出门儿念经。合着这一年我跟‘念’字儿干上了。念云师父怎么了?谁还不是个‘念’字辈儿高人咧?”

忽然“吱呀”一声佛堂门开,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尼缓步而入。

诗素连忙合十:“念云师父来了!师父请坐,我去给师父倒茶。”说罢,她便悄悄地溜出去了,临走时给柳溶月打手势,要她好好儿应酬。

天天吃草的柳溶月如今垂头丧气:“念云师父好。”

念云女尼轻哼一声:“柳诰命,天色不早了。我来问你,这部《地藏菩萨本愿经》您念了几遍了?”

柳溶月仰起头来:“十……”

念云冷冷地说:“对着佛祖撒谎,死后就下地狱!”

柳溶月垮下肩膀、长声叹息:“一……一遍也还不曾念完……念云师父啊,这部《地藏经》一万七千零三十五个字。你们要我诚心念诵,又得读入心去。哪有那么快的?佛祖面前,不打谎语。小女子毕竟初来乍到,跟经不熟,您老就多容我些时候,咱们慢慢儿念诵不行么?”

听了如此惫懒的回复,向来严厉的念云女尼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让您这娇滴滴的诰命夫人进庙修行,是难为您了。谁不知您救过长公主?谁不知长公主跟您有交情?您替长公主来这里修行,按理说谁能管得了您?我也是按住持的吩咐前来督促,贫尼也没有法子啊。”

柳溶月忽然心生警觉:念云师父怎么今天这么好说话了?不对啊,她怎么说话字字句句都扣着长公主呢?

果然,念云撩衣跪在柳溶月身边,她似是饶有兴致地跟她拉个家常:“听说您妙手回春,治好了咱们长公主的痼疾?长公主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一听问这个,柳溶月就不害怕了,她前些日子背诵了一宿苏旭给长公主的脉案、药方,自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柳溶月闭着眼睛对答如流:“长公主悲痛先帝崩殂,又长途奔波,所以突发崩漏,一病不起。”

念云师父却似不太甘心:“诰命此话当真?我怎么听说长公主是……”她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低语:“我怎么听说,长公主是在路上生了个孩子……”

柳溶月大惊失色:“哪有此事!”

念云法师“嘿嘿”冷笑:“诰命倒是对长公主忠心耿耿,可是长公主呢?为了孝顺她娘,把你们小夫妻生生拆散,不由分说把您扔到庙里受苦,连您婆婆做寿也不放您回去。阿弥陀佛!普天之下,谁不替您抱屈?您还替她瞒着这等丑事做什么?”

柳溶月想不到一个女尼这么爱说三道四!可这等大事她怎能胡说八道呢?

柳溶月老实巴交地回复:“长公主真是劳累崩漏。再说长公主居孀多年,如何会有孩子?师父想差了。”

念云将嘴一撇:“你就是不敢实说罢了。咱们这是在庙里,佛祖在上,说瞎话那是要下拔舌地狱的。诰命可敢拿身家性命发誓,刚才没有扯谎?”

倘若此刻跟念云聊天的是苏旭,他心有顾忌,定然不敢对佛发誓。

可这是从头儿不知出了啥事儿的柳大姑娘,人家理直气壮:“如何不敢?佛祖在上!长公主就是突发崩漏之症、来势汹汹,又急又险。念云师父,长公主旅途重病已经够可怜的了,咱们同为女子,您还是修行之人,可不能污人名誉啊。”

念云被柳溶月如此一说,气色登时难看:“诰命既然如此铁口钢牙,你便好好在这儿念经吧。你可是对佛发了誓的,我瞧你遭不遭报应。”

柳溶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念云发怒离去,心想:这位师父怎么想的?非得让人家长公主有私生子才称你心?与你有什么相干啊?

想到这里,柳溶月抬头看佛,认真叩拜。她是真不相信长公主那样尊贵女子会有什么私生孩子,她更觉得污蔑妇女名誉才是该下拔舌地狱的口业重罪。别说长公主没有此等丑事,便是真有,也不能说!

屏风之后,慧安住持神色不安地看向长公主:“阿弥陀佛。没想到长公主今日光降,竟是如此!可见佛祖神通,不可思议。只是今日局面,长公主看要如何发落才好?”

长公主凝重点头:“我就说有鬼,你还不相信。你身边那个不学好的徒弟终究露了本相!也罢了,先让她跟她主子好好回报了此事吧。过些日子,你尽可将她送到后山上专心为太后诵经祈福,了此残生。佛祖还有威严相,老尼姑也不可太心慈面软。”

慧安面露不忍之色,还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大长公主略微沉吟:“这个小苏夫人着实厚道,本宫想给她些恩典。住持代本宫去问问,她可有什么心愿?唉,便是她还记挂着旧人,本宫也不是不能成全。”

那日,慧安住持将柳溶月领入了一间大殿,殿中供奉海灯无数。

慧安老尼声音慈和:“诰命啊,咱们慈寿寺是本朝慈圣太后所建,其中供奉的九莲菩萨庇护妇女、灵验无比,贵妇民女皆来参拜。你来看,菩萨面前的这些大大小小海灯,便是她们许下的愿心。天下女子皆视菩萨如母,最最隐晦的心思都不会瞒着菩萨。”

柳溶月对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合十拜拜,然后顺着慧安师太的手指看向那些光明海灯。

慧安尼指点着解释:“这座最大的海灯是太后所点,太后希冀永享荣华;这座次些的,是大长公主的愿心,长公主想要青春永驻;这一座是秦王妃为小世子求平安聪慧;这座小的是您妹妹柳夫人求早生贵子;这座是林侯夫人求侯爷不纳妾室;这座是富户夫人求跟小叔分家;这是花魁求脱籍;这是民女想贵婿……”说到这里,慧安的眼神柔软:“世间女子的想头各个不同,所求也是千奇百态。譬如前些日子有个寡妇日思夜想要改嫁美男。她真心祝祷、点燃佛灯,菩萨便当真顺了她的心愿,让她改嫁了个潘安似的相公。诰命来此修行一趟,深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今日便是许愿的吉日,你可有什么心愿,要求九莲菩萨答允?”

这老尼简直循循善诱:“什么心愿都行,不必有什么碍口忌讳。菩萨神通,不可思议。出了这个大门,你的心愿无人能够知晓,诰命便只当是说给亲生母亲知道。”

柳溶月心有所感,她轻盈下跪,双手合十:“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元通入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无比虔诚地同菩萨许罢了愿心,柳溶月兴兴头头地看向慧安住持:“师父啊,我只愿和我丈夫天长地久,白首与共。”

坐在后殿的大长公主听了柳诰命如此痴话,不由长叹一声:“老祖娘娘的金字招牌恐怕要砸,就小苏相公如今那嘬死的过法儿,我看就是这事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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