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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遇登徒子


公主府花园

那是一番鸡同鸭讲,“姊妹”两个话不投机。

苏旭空负探花之才也说不动朝颜,朝颜也压根儿看不起姐姐,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柳朝颜愤而离去。妹妹深恨“姐姐”胸中毫无朝局,为了心窄妒忌白白错失了让柳家飞黄腾达的良机。

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苏旭忽然无比疲惫。这个执拗无知的小女孩儿啊,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其实很多时候,苏旭觉得秦王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柳朝颜和秦王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此刻的苏旭心情格外沉重。

水榭那边丝竹阵阵,一想到吃过了筵席,长公主还要同贵妇们欣赏一番彼此女红、交谈一会儿刺绣体会,苏旭就更加心累了。

他拿出怀里的绣鞋看了看:柳大人这两天夙兴夜寐绣出来的鞋面儿还说得过去,可自己缝的这鞋梆儿吧……就怎么看怎么差点儿意思……

丢人之后面不改色一回事儿,上赶着去现眼又另当别论了。

苏旭那时步履有千斤之重,思来想去,他决定先逛逛长公主的园子再说。虽然知道发昏当不了死,可是倘若躲能管事儿,谁不是先躲了再说?

长公主的后园精巧,苏旭慢慢踏上了假山。

步入山中小亭,苏探花独自凭栏,俯瞰花园之中这点儿江山。他还没来得及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冷不丁一扭头,吓得差点儿蹦起来一丈二尺零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冒出了个鲜衣华服的青年公子。

对方公子显然没料到眼前佳人如此能蹿会蹦,他吓得倒退三步,然后眉开眼笑:“朕……真是这辈子不曾见过您这般鲜活生动的女子!”

苏旭愤而叉腰:“怎么说话呢?女子不是鲜活生动,难道死挺多时?看坟地的就不要咬文嚼字。需知酸文假醋最惹人心烦!”

也不知道为啥,来人明明长相儿不差,甚至有些面善,可苏旭看他就讨厌!瞅着就别扭!上辈子是冤家!这辈子是对头!苏旭再三打量眼前这个眼熟的冤种,实在想不起他是哪块材料儿。

于是苏旭当机立断,就当没见过的处了!

苏诰命今日本来就不痛快,可碰到撒气桶,他立刻三贞九烈地挽起了眉毛:“你谁啊?哪儿来的?一丈八尺宽的道儿,非得往我身边儿挤!你这园子逛得好,山不在高,有人儿就灵。看见下面这小河儿了没?水不在深,沉你我行!”

对方男子骇然四顾:“姑娘,这假山之巅,方寸景致,哪儿有一丈八尺宽的道路?你又不认识我,怎就说我是看坟地的?我要是看坟地的,你是什么?姑娘难道是离魂倩女?”

苏旭自变个女人就是成亲后的事儿了,他虽然还是在室之身,可是明面儿上开脸梳髻盘着头,世人不唤他“夫人”就叫他“娘子”,苏旭还没听别人管自己叫过“姑娘”。

他又将来人打量一番:眼前这个男子头戴云巾、身穿道袍、脚踏镶履倒似个读书公子。

苏旭不禁唏嘘:年纪轻轻的,怎么瞎了?

他虎起脸说:“姑娘见鬼与否不知道,见你倒是真的!甭管道儿宽道儿窄,这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是长公主的花园,不是供人闲逛的庙会。公主是寡居之人,你年轻男子胡乱行走,让公主逮住了,一顿板子打烂了你的屁股!”

苏旭满以为自己这番话声色俱厉,定能把对方吓到。

谁知对面男子竟然“噗嗤”笑了出来,他老神在在地抖开折扇,自诩风流地看着远方:“此间风景宜人,曲径能通幽处。似长公主那般大慈大悲的女子,定然不忍苛责小生误入桃花深处。不知姑娘为何在此嗟叹?敢是怨恨误了春风么?”说着,他竟伸出手指摩挲苏旭的脸蛋:“脾气是暴了些,姿色倒是满有。虽无春花温润可爱,倒似带刺的玫瑰正合天时……”

感受着对方手指慢慢地从自己脸上向颈间移去,苏旭竟一时傻在了那里。

他紧张地寻思:他是不是在调戏我?定然是!不对啊!这世上还有敢调戏我的吗?!

眼见苏旭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年轻男子越发觉得此女着实有趣!

他劈手夺过苏旭手中的绣鞋,轻薄笑道:“既然相见,就是有缘。不若姑娘就将此爱物赠与在下,做个相思信物,你看如何?”

这书生本待怄得眼前少妇委屈哭泣,好小小报复她刚才骂自己看坟,谁知对方先是直勾勾盯着自己,旋即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书生不由毛骨悚然!

刹那间,那美人便如大彻大悟一般两眼放光。人家不但不要这只绣鞋,反而将怀里的另外一只绣鞋死活塞到了书生的手里:“给你给你!拿去拿去!”

书生登时愣在当场!

他口中讷讷:“不是!姑娘!我是要抢你绣鞋……私密之物……”

谁知美人儿还急了:“哎呀!你不是要鞋吗?给你了还愣着干嘛?走啊!现在回家还能赶上中午饭呢!怎么不比戳这儿喝风强?”

就这样,书生被美人一路死推活搡,轰鸡似地赶下了假山。

直到走出一箭之地,登徒子都没算明白过来这到底是谁调戏了谁!

其实苏旭是这么想的:我跟他吵嚷撕吧一番,也不是不能把绣鞋抢回来。可拿回来又如何?难免要到长公主面前出丑露乖。倘若绣活儿竟在长公主后园让登徒子给抢了……

这个坏蛋来得巧,老天给我活路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日,苏旭先是看着那癔癔症症的坏人走远,再瞧瞧四外并无旁人。他手绢儿捂脸,强压笑容,凄凄惶惶地向水榭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水榭门口,苏旭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儿,顿时疼得眼泪儿汪汪。

苏旭运了运气、清了清嗓儿,他冲进了水榭,找准了伸冤寡妇的腔调儿长声恸哭:“长公主!您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小室之内,摒退了左右。

玉贞长公主并几位贵胄夫人满脸震惊地听着苏旭连说再比地哭诉,他是如何去后园散酒,如何被登徒子欺负,如何被抢去了女红,如何机智逃出生天……

探花娘子口才又好、诗书又通,这一番现编现卖、文采斐然,言辞俱美!

众人就见伊哭出了身段、哭出了板眼、陈词合辙押韵、卖惨意切情真。

秦王妃静听一会儿,真心拜服:柳氏这姐姐是个人才,她喊冤竟比唱大戏还要好听。

然而,就在长公主再三询问了那位登徒子的穿着样貌之后,贵妇们倏地面面相觑了起来。苏旭就见她们各个脸色苍白、人人眼神躲闪。这起女子慌不迭起身告辞,齐刷刷扭头就跑。

眼看席上众人瞬间作鸟兽散,避无可避的大长公主单手扶额,满脸丧气。

她不抱希望地问:“娘子!您……至少没打他一顿吧?”

那一刹那,苏旭陡然明白了过来:“公主,难道调戏我的那位……竟是……”

大长公主无比懊丧地点一点头:“正是……”

苏旭脸色苍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原来长公主府上也闹妖怪啊……”

大长公主暗挑大指:聪明!装傻充愣,一个大子儿不少挣!

宛平内宅

苏旭自从赴宴归来,就有些发愣。

他自然想明白了,调戏自己的那个登徒子就是当今皇帝。怪不得看他眼熟,殿试、琼林宴,他都是面过圣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宫殿宏阔,皇帝坐得又远,他并未看得真切。何况皇上今日便服出巡,他自然认不出来。

苏旭双手捂脸,无力呻吟:“怎么什么邪性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啊……”

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见步行步,苏旭就不相信:皇上脸这么大,好意思把这桩事张扬开来!吃一口秦王妃做的风消饼,苏旭让自己压压惊。这回长公主小宴,苏旭的风干发糕既差点儿砸到秦王妃脑袋上,秦王妃好人做到底,干脆将自己做的风消饼赠给探花娘子做个回礼。

唉,要是皇室之人都像秦王妃这般通情达理就好了。

再咬一口点心,苏旭下定了决心:皇上要是好意思来派人宣旨让他入宫为妃,他就好意思抱着门框撒泼打滚号丧皇上强抢民女!

把事儿翻过来又寻思一遍,苏旭反而放下心事:人家皇上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美人不是现成儿的?想必今天圣上让浪风抽了,所以才拿我开心一回。皇上定然不会把此事当真。

想到这里,苏旭打开妆奁,端详镜中的自己,果然绿鬓红颜,面若桃花。

苏旭玩儿着发梢儿含羞想到:柳溶月!都怨你!没事儿长这么俊俏干嘛?差点儿连累老子成了红颜祸水……

长公主府小室

对着端坐主位的皇帝,长公主苦口婆心:“圣上,我的陛下,您这是要干什么啊?那小苏夫人就是模样好,也算不得天仙。她毕竟是官宦人家的老婆,当朝一品的儿媳。让那起御史听到风声,有碍圣德不说,午门前得跪多少老臣死谏啊?那些破嘴可逮到机会啰嗦了。”

对着从来疼他的长姐,宝祐帝难得忍俊不禁:“哈哈哈……姐姐你想太多了,朕久闻此女种种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活泼生猛……哈哈哈……朕从来没见过如此剑走偏锋的诰命夫人……可比宫中那些循规蹈矩的泥塑木偶有趣许多……哈哈……所以朕忍不住逗弄了这雌儿一番……”

长公主想想小苏夫人时不时露出那些大喇喇的举止,也有三分好笑,不过她又想起一事:“陛下不是不喜欢苏尚书满门么?我瞧你对少年成名的小苏相公也总淡淡的,怎么对他这老婆一直颇多青眼?莫非陛下对苏氏满门的看法有所改观?”

宝祐帝慢慢收敛了笑容:“苏尚书忠于先帝,枉朕幼时程门立雪,他也不肯教诲一字。朕本来是很不喜欢的,无奈这老儿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确实没什么把柄可捉。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朕本来是想着混过三年,准苏尚书告老还乡,成全君臣体面也就罢了。偏偏他那宝贝儿子又涉足官场,冷着脸子在朕面前充什么少年才俊?所以当日朕很不喜欢。”

玉贞长公主刚要为苏尚书说句好话,即被宝祐帝伸手阻止。

宝祐帝对她娓娓道来:“谁知这小苏相公居然是个不怨不艾的贤人。朕让他做知县,他便兢兢业业地做知县。他身先士卒抓淫贼,舍死忘生修大堤,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此番公主回京他安排接驾,姐姐不是也有颇多赞许?朕自诩不是昏聩之人,似这等实心用事的官员怎不让人心存好感?所以姐姐和太后提议赏他夫人,朕便欣然允诺了。”

听皇帝说到这里,玉贞长公主反而只是颔首,再不插言了。既然皇帝将小苏相公说得这样好,如何只封他老婆不惠及本人呢?她知这个心思缜密的弟弟定然还有别样看法。

果然,帝似乎有些顾虑:“可是秦王一直对小苏相公颇多示好,今年他还娶了柳二姑娘做妾……姐姐也是在边陲统御过一方的女子,当知用人最要紧是忠心,能为差些还能历练。要是手段蛮有却不忠心,那才是神仙难救。”

长公主道:“可是依我看来,柳家两位小姐并非姊妹情深,还很有些心结龃龉。”

宝祐帝脸色甚佳:“姐姐不知道吧?她姐妹刚刚两个在你家后园吵了一架……”

长公主垂头想想:“果然是席间她二人离开了一忽儿。”

宝祐帝慢悠悠地说:“朕当时正在花间看景,倒是有幸听了会儿燕语莺声。秦王那个侧室太不安分!倒是这位小苏夫人通晓事理……挺可人疼……”

长公主叹了口气:“其实秦王正妃也是个明理懂事之人。陛下,我其实很盼着三郎家妻贤夫祸少……”再品品皇帝话中的滋味,长公主陡然抬头:“陛下!苏少夫人纵然可人疼,您也疼不得。陛下富有四海,想要怎样的美人没有?您登基快满一年,我看也该广选秀女了。”

宝祐帝轻轻摇头:“自朕登基以来,上天连降暴雨,京畿几成泽国。朕正该克己修身。现在沐浴斋戒还来不及,如何能兴广纳后宫的心思?又惹那般老臣多话。”

长公主忽然想起宫内最近的窃窃私语,她不禁含笑揶揄:“听说陛下身边如今多了朵解语花,叫什么‘红豆儿’的很解相思?”

宝祐帝赧然垂头:“那不过是个御前服侍的丫头。姐姐不要听人胡言乱语!”

长公主温婉笑笑,便不再提了。

屋内略静了一忽儿,宝祐帝突然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姐姐,人言京城闹狐狸精,你可听说了?”

玉贞长公主冷笑一声:“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我看都是鬼蜮人心!”

宛平鸣玉坊午夜

一乘四面全黑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鸣玉坊外,轿夫看看左右无人,毕恭毕敬地掀起轿帘。随即有个穿大敞戴兜帽的窈窕妇人飘身下轿,她便如一缕轻烟、一抹幽魂般没入了宛平县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

张全宝心烦意乱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他如今混得那叫一个穷困潦倒!

卖掉王明珠那会儿,张全宝勾搭了个来鸣玉坊过活的孤身女子宋梅香。这宋氏无夫无子、身家殷实。她自陈是个寡妇,不为夫家所容,这才搬到这里度日。

张全宝当时是真心想招赘到寡妇家过富足日子。谁知宋寡妇颇见过些风月,很有些手段,与他姘靠还恨不得让他供养吃喝,让她白养男人那是痴心妄想!

两人不过厮混了月余,宋寡妇便丧声浪气甩出了闲话:“小白脸儿不当饭,让娘儿养活是混蛋!”

张全宝这些年指着王明珠卖首饰、做针黹当大爷般伺候养活,遇到不顺心还要打骂老婆出气,如何受得了这样刻薄奚落?

那日与宋寡妇指着鼻子一番对骂之后,张全宝摔门而出,狂嫖滥赌、三日不归。

他满以为宋寡妇定然如王明珠那般苦苦等着他回家过活,谁知他再回宋寡妇家的时,人家铺盖卷儿都给他扔出来两天半了。

欠了赌账的张全宝待要和宋寡妇说些小话儿讲和,谁知那寡妇心肠好狠,凭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开门。

后来还是邻居出来告诉他:“宋氏已和后街鲁铁匠勾搭好些日子了。全保你瘦胳膊瘦腿儿如何是那五大三粗鲁铁匠的对手?你与宋氏未娶未嫁,如今你要管她也难。你啊,还是罢手了吧……”

如此一来,张全宝就彻底衣食无着了。

这天晚上,张全宝正寻思要不要去卖了烫手的家底儿过活,忽听有人轻轻叩动门环。

张全宝浑没好气儿地问:“谁啊?”

一阵阴风“唰唰”刮过,门外传来细弱女声:“郎啊……我是明珠啊……”

那声音娇媚,那声音甜美,那声音恍若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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