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如此肾好
东苑
刘嬷嬷满脸恚怒地捧着胃口在堂屋走来走去,她对眼前下跪的所有丫头疾言厉色:“当我缺心眼儿是怎么着?嗝!以为灌我一水饱儿能混过去了吗?你们这是替谁打掩护呢?嗝!说!少奶奶上哪儿去了?什么叫少奶奶忙着呢?忙什么不能让我瞧瞧?谁先招认我饶了谁!不说就扛着!今天不说实话,谁也别吃饭!”
翠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丹画、诗素跟歌玲一起朝她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刘嬷嬷看向翠书,脸色稍缓:“翠书,嬷嬷知道你老实!你说!”
翠书抹了把眼泪,真心实意地开了口:“嬷嬷,我是想说,您要不坐下问吧。您这溜达来溜达去的,我听您肚子里茶水‘咣咣’晃,我都替您胃疼。”
刘嬷嬷勃然变色:“我问你这个了吗?我问你少奶奶哪儿去了!你管我撑不撑得慌吗?嗝!”
丹画蹙眉犟嘴:“嬷嬷!少奶奶哪儿也没去。她就是忙着呢。我们真地只想请嬷嬷喝点儿奶茶歇一会儿。嬷嬷话带到了,不若回去禀告太太,待少奶奶忙完了,自然去太太那里请安,不差这一会儿。”
刘嬷嬷冷笑:“你哄得是谁?倘若少奶奶在屋里,为何不出来同我去见她婆婆?府里又不用她煮饭,又不用她熬汤,她忙什么呢?东苑才多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她!”说着,她掀起内室的绣帘就要往里闯。
少爷、少奶奶两边儿儿四个丫鬟顿时急眼,有志一同地扑过去拦着:“嬷嬷!使不得!”
“嬷嬷,少爷的屋子不好硬闯的!”
“嬷嬷!少爷还在屋子里!”
刘嬷嬷气道:“少爷是我从小抱大的,我还看不得他的屋子么?”
五个人正扭得不可开交,混乱处刘嬷嬷反手按在内室门板之上,酸枝木门应手而开,刘嬷嬷踉踉跄跄地闯入了内室。
卧房之中,帘幕低垂。
自少奶奶回门归来,这屋子已经重新布置。
屋角银炉,暖意融融;金猊小鼎,暗香缥缈;双绣鹧鸪的金粉纱屏上斜搭着桃色肚兜;大少爷的衣服裤子胡乱扔在地上……
略微摇晃的罗帐之内正不断传出些“吱呀”古怪的声音。
眼见此情此景,站在门口的刘嬷嬷并翠书、丹画、诗素、歌玲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刘嬷嬷顿时明白丫头们口口声声“少奶奶忙着”是什么意思。她大是难堪,暗自念佛:我真是老背晦了!人家小两口儿在被窝儿里忙活着,我怎么闯进来了?!老脸不要了不成?
四个丫头心中不约而同地暗挑大指:行,大少爷(大小姐),有您的!脑子够快!玩儿得挺花!
猛不丁进来这么多人,红帐中人鸦雀无声好像也不像话。
果然,香榻里边传出大少爷的暗哑声音,他声音微抖,似是受了惊吓:“你们……你们进来干嘛?!”
刘嬷嬷满面通红,连忙解释:“是太太打发我来的!太太有事儿找少奶奶……让她去一趟呢……”
然后,她就听那红罗帐里大少爷的声音又小又颤:“嬷嬷!您去跟我娘说!少奶奶知道了……少奶奶忙着……少奶奶忙完了就去……”
刘嬷嬷也是一时糊涂,脱口而出:“那少奶奶还得忙多久啊?”
帐内的大少爷似是委屈到极处,终于发火儿,众人只听他捶床大喊:“我哪儿知道?!”
刘嬷嬷给少爷吼得魂飞魄散,仓皇逃出大少爷卧室,她连拍着胸口说:“阿弥陀佛。该死了该死了。我这是说什么呢啊?”
翠书、丹画就坡下驴,手脚不停把刘嬷嬷架出了堂屋。
翠书嘀嘀咕咕地抱怨:“嬷嬷!我说什么来着?‘少奶奶忙着’!‘少奶奶忙着’!您非不信。看看!惹祸了不是?”
刘嬷嬷抬头看看天色,满嘴冤屈:“天还没黑呢。饭还没做呢。谁能想到他们二位居然这就‘忙’上了!”
丹画撇嘴:“没吃饭如何就不能‘忙’?咱大少爷二十五就中探花了!他从小到大哪件事儿不是赶早不赶晚?”
刘嬷嬷臊臊地拍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莽撞了。我这就去回太太的话。”
目送刘嬷嬷愈走愈远,翠书、丹画双双松了口气。
丹画不禁对翠书发个感慨:“你说,咱少爷还真聪明,一时半刻间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德艺双缺的法子来!”
翠书“噗嗤”一笑:“这么古怪的主意,亏他行端步正个人怎么琢磨出来的?脑瓜子让雷劈开窍儿了不成?”
东苑内室
心有余悸的柳溶月坐在床榻上脸色惨白,帘幕拉开,她都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
歌玲刚喝了三大碗奶茶,看看屋里没露马脚,飞奔着上茅房去了。
诗素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进来伺候“姑爷”。
柳溶月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声音都变了:“刘嬷嬷走了?”看诗素朝自己点点头,她长长出了口气。
然后,柳溶月就瞧诗素鬼鬼祟祟地看看四外无人,才坐在床前嗔怪地小推了自己一把:“小姐!你变个男人就学坏了!你个老实巴交的姑娘家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促狭事?我都替你脸红!”
柳溶月长吁口气,她不太明白:“什么古怪的法子?”说实在的,她就听见外面嘀嘀咕咕了好久,然后刘嬷嬷“嗷”一声钻进来,问了她几句摸不到头脑的话,又“嗷”一声钻了出去。
这场无妄之灾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化解,当真一头雾水。
不过苏旭忽然发疯跑出去,居然到现在还没露馅,真是神佛保佑。
诗素啐道:“呸!你还装憨!青天白日的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扮圆房,这谁教你的?”
柳溶月“啊”了一声,她面红耳赤赶紧分辩:“我哪里有扮圆房那么不要脸?”
诗素才不相信:“那您刚才在床上干嘛呢?”
柳溶月愁眉苦脸地实话实说:“刘嬷嬷不是要找大少奶奶么?我想着,讲道理说我好像才是少奶奶。苏旭既然不在,要不然我穿回女装试试?谁知道现在身高体长的,原本那些衣服根本套不上去。再着急换回男装又穿不上了,所以衣裳裤子扔了一地。你们又要冲进来,我只好赤身裸体躲到被窝里。谁知钻得太急,一只脚还让床缝儿卡住了。拔腿就拔了半天。”她疑惑地问诗素:“刘嬷嬷真没起疑心?”
诗素“嘿”然一笑:“可不就走了?小姐!我觉得吧……您可真是个福将!”
柳溶月摁着胸口嘟囔:“别管福将不福将了,我都快吓死了。对了!苏旭回来了没?”
诗素摇头:“没呢!您别担心他。人家当爷们儿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定然有他的去处,事儿办完了就回来了。也许这会儿他正拿着您的嫁妆吃香喝辣看大戏也说不定呢!”说着,她将柳溶月按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装蒜吧。”
柳溶月挣扎着起身:“不!我要起来活动活动!”话还没说完,她就见诗素伸出一个指头将自己摁回到枕头上,这丫头满脸坏笑:“可别!大少奶奶一时没回来,大少爷就一时躺床上不能动。反正在大伙儿眼里,你们俩现在得一块儿在床上‘忙着’。还有脸问刘嬷嬷为啥走?你想,你自己细想!”
望着诗素远去的背影,柳溶月陡然明白过来,顿时满脸通红!
她又羞又气地把拉高了被子遮住自己的面孔,心里把苏旭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就这样儿,柳溶月百无聊赖地围着被子坐在炕头上,满腔腹诽地看着窗外日影渐渐西斜,看晚霞映入房间,看明亮的窗纱终于渐渐暗淡了下来。
眼看天都要黑了,她腿都坐麻了,苏旭还是没回来。
大少爷既然和大少奶奶在“忙”,那自然就没人敢来打扰,连累着柳溶月灯都不能点。
当然她也不能白坐着,诗素嘱咐她了:“您可千万别睡着了,您得时刻预备着万一太太屋里再派人来看,您还得接着摇晃床板呢!”
那日,柳大小姐坐在床上,心中悲苦:可见誓愿不能瞎发,我连日抱怨睡不上床,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在上面躺一天就好了。这可好,真躺着不许站起来了!要说这漫天神佛也是,我天天祈愿嫁给彦玉表哥,你们怎么就不成全呢?!
彼时翠书、丹画蹲在卧房门口一动不动,一是防备太太屋里突然来人,看出少奶奶不在;二是防备大少爷不耐烦跑了,把戏穿帮没法交代。
屋里屋外都得防着,她们这二两银子也是难挣。
诗素和歌玲也不能闲着,柳溶月打发她俩戳在角门严防死守,唯恐大少奶奶一脑袋撞进来让人瞧见了。
东苑人人有责、草木皆兵!
期间刘嬷嬷当真又探头探脑地来了两回,都让翠书、丹画挡了驾,说是:“少爷、少奶奶还没忙完呢。”
同样的话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刘嬷嬷再看大少爷卧房已经是神情凝重,外加肃然起敬了,她老人家脸色苍白地嘟嘟囔囔:“我的个佛祖啊,这就是个活驴也遭不住啊,咱大少爷身子骨儿就这么好使吗?”
翠书、丹画听着都觉赧然,她们暗地求神:少奶奶!您再不回来我俩就找太太投案得了!这二两银子我们没脸挣了!
女扮男装的大少奶奶是定更时分回来的,进屋的时候垂头丧气外加灰头土脸。
东苑众人为她提心吊胆一下午,结果大少奶奶回来后一句解释都欠奉。人家任谁不搭理,理直气壮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似乎全然不以深闺妇道独自出行做个丢人的事儿。
翠书和丹画是苏家奴婢,不敢多说少奶奶是非,看见人回来了,纵然满腔疑窦、心中不满,她俩也只好识趣儿退下。
诗素知道坐着的那个不是自己小姐,所以对苏旭并不十分热络上前。看看少夫人无恙,她扭头把这半天都在床上躺着的“大少爷”扶了起来。可怜见儿的,再躺下去小姐身上就要长蘑菇了。
屋子里只有歌玲拉着她的“小姐”泪眼汪汪地嘘寒问暖、娇声嗔怪:“小姐!您去了哪里啊?您为什么要偷偷出去?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人,从小大门都不曾出过。今天是怄了什么气?非要自己跑出去不可?磕到碰到让人欺负了可怎么好呢?小姐吃饭了么?小姐渴不渴?有没有冻到?小姐的手怎么这么凉?我这就去给你拿手炉换衣裳!”
歌玲的声音又快又急又清脆,人也是忙得满屋乱转。
苏旭呆呆地看着歌玲,不由瞬间失神:这丫头大概是叫歌玲吧?他认得她不过几天的功夫,并没有如何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他觉得她聪明不如诗素、体贴不如翠书、利落不如丹画,成日里看着“大少爷”的眼神也是迷迷瞪瞪的,除了声音好听些,简直一无是处。
谁知道……今日他赌气出门,所有知情的丫头嘴上不说,瞧他的眼神齐刷刷都是鄙夷怨怼。就连翠书和丹画眉宇之间,都似乎对大少奶奶任性的行止十分不以为然。
唯独这个说话语音清脆的歌玲……居然是如此忠心之人……
彼时屋子里静悄悄的,苏旭缓缓抬起头,就见柳溶月坐在床上不胜骇异地看着歌玲围着自己团团乱转,那神情活脱就似看眼瞎的歌玲在忙着服侍阎王爷!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歌玲,多谢你了。”
草草吃了些歌玲端来的饭菜,胡乱地擦了把脸,苏旭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信口吩咐已毕,他长身而起,脸色阴郁地径自宽衣解带。
柳溶月有些慌张地眨眨眼:“你要干嘛?”
苏旭没好气地道:“累了一天,还不许我睡觉么?”说罢,人家绕过柳溶月,自顾躺在了牙床上。
苏旭翻身冲墙,只留了个脊背给外头,那就是什么都不想说的意思了。
柳溶月委屈吧啦地张了张嘴,这一下午,她心中垒了成千上万话想对苏旭说,琢磨了那么久,她自己觉得自己有道理到天上去了!
譬如说:你干嘛去了?怎不留个话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现在一介妇道人家,出去乱跑成何体统?别个也就罢了,纵然瞒得再严,难免让丫头们知道了,到时候不怕你娘又发难说你不守妇道?我一辈子的名声,早晚毁在你手里!既然说好两个人同心协力地一起想法子变回去,你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同我说的,像话吗?
可是猛不丁这个埋怨了一下午的人回来了,柳溶月对着朱红锦榻上那伶仃背影,她忽然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了。说有什么用呢?苏旭从头儿看不起自己,有事自然不会同她商量。
说到底,她就是个一无知识的妇道人家罢了。她门都不敢出,丁点儿没本事。
想到这里,柳溶月黯然躺到了小榻子上,随口吹灭了屋里的灯。
屋内柳溶月吹熄红烛,轻轻躺下;屋外苏夫人莫名惊骇,呆立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一品诰命才让刘嬷嬷缓缓搀扶回了正房。
月照东厢,枝叶寥落。
主仆二人默默无言地走了好久,苏夫人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我儿子的身子骨儿能有那么结实?他咋还就连上了呢?
那天柳溶月睡不着,她躺在憋屈的小榻上辗转反侧了好久,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躺在大床上的苏旭居然开了口:“你怎不问我去了哪里?”
柳溶月默了默,张口就是委屈巴巴:“我瞧你不想对我说……”
苏旭开口就训:“好好说话!不许哼哼唧唧的!”
柳溶月在黑暗中不服气地撅嘴嗔怪:“我哪有……”可她刚出声,就把自己嘴堵上了。讲道理说,果然是有些哼哼唧唧。
唉……她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苏旭翻过身来,声音缓缓:“我总不能看着家里人日夜花你的嫁妆,谁知你这么老实摇头都不会!我只好赶紧去想想法子,让你我早日变回来算数!事出紧急,没有和你商量,很对不起。我听歌玲说,这一下午,你过得……挺花钱……不论如何,我走得匆忙,你却带着丫头们替我把事情瞒住了,这事做得不错,我很感激。”
这是柳溶月自认识苏旭以来头一回听他认错,她好奇地问:“那你去了哪里?可找到办法了?我们如何才能换回来呢?”
良久,她才听大床上的苏旭似乎叹了口气:“当日我御道夸官之时,曾有个疯癫道士在我马前拍手唱了首谶歌,说什么‘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扑朔迷离’。柳溶月,你听这话是否可疑?我今日出门就是去寻那个道士的。我想也许他参透了天机,也未可知。”
柳溶月忙不迭地问:“你找到了么?”
这回苏旭沉默更久,久到柳溶月以为他睡着了,等她自己也合上了双眼,才听到大床上传来极沮丧的声音:“没……找……到……我把京城左近所有的道观都走遍了。此人便如清风过水、了无踪迹。也许他就是我的南柯一梦罢了。”说到这里,苏旭突然换了个话题:“不如今天你来睡床,我去睡榻好了。你现在个子高,窝在那么小的榻上想必难过。”
柳溶月大喜:“好啊好啊。”
苏旭缓缓起身,半是揶揄地说:“世人都说,天塌下来砸高个儿!你既睡了这张床,以后可要似个爷们儿那般万事有办法才行。”
生怕苏旭变卦的柳溶月揉揉蜷得酸麻的双腿,努力装出个爷们儿的样子:“你起开!让我先睡了床再说!”当了五天男子,她也咂摸出了些许滋味:天塌下来几千年也没出过一回,睡床铺的舒坦却是实打实的享受。且先黑心答应下来再说,等天塌下来谁还顾得上怪她顶不住么?
次日,清晨。
睡饱一觉的柳溶月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伸个舒服懒腰。
她突然觉得苏府上下,都以一种肃然起敬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她大力出了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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