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秋天
叶春好挣命一样,终于挣过了这个夏天。
她先前虽然瞧着苗条,其实身体很好,几乎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冷点热点都不怕。可今年的夏天,她受了罪。她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自己热,总而言之,日夜里没有一时是清凉的,成天昏昏沉沉的就只是胸闷气短。她明知道叶文健偷偷摸摸的总往前头跑,隔三差五的还要跟雷一鸣出去玩,但她真是顾不上他了。她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张嘉田的名字——是在一家外国报馆的华文报纸上读到的,那报纸她是天天读,因为上面登载的新闻还算中立客观,对于国内当下的战况,也描述得详尽。但张嘉田在北伐军中实在不算什么有名的将领,所以她也难得能见到一次他的名字。
对于他的名字,她也是看过就算——她如今一天一天活得艰难,对于张嘉田,她也同样是顾不上了。
黄历上的夏季是过去了,但实际上的秋老虎还没有走。叶春好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硬熬。这一天下午,她朦朦胧胧的从午觉中醒过来,就觉得脸旁有点隐约的凉风,睁了眼睛一看,才发现是叶文健坐在床边,正一手捧着本连环画看,一手为她摇着扇子。
“今天下午没出去玩去?”她问。
叶文健摇了摇头:“酥饼跟着姐夫出门去了,我也不想和别人玩。”
叶春好又道:“歇会儿手吧,怪累的。”
“不累。姐,你什么时候生啊?生了就不难受了吧?”
叶春好心算了一下日期,然后答道:“快了,用不了一个月,也就该生了。”
叶文健笑了:“那我就当舅舅了。”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们小文才不稀罕给它当舅舅。”
此言一出,她见弟弟明显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硬,便又补了一句:“它是雷家的孩子,你是叶家的孩子。将来你还是跟着姐姐过日子。”
“那……你把它生下来了,就不管它啦?”
叶春好确实是存了这个心思,可这话让弟弟一说,她听着就感到了刺耳:“姐姐自有姐姐的主意,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些家务事。”
叶文健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你不喜欢姐夫,那你不搭理姐夫一个人就是了,你别不管小孩儿。小孩儿生下来就没了娘,那多可怜啊。别人要是欺负它了,你都不知道。”
叶春好怕的就是这一类话,这一类的话,旁人若是不说,她也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么还可以铁石心肠的把这日子过下去;可这话一旦让人说出来了,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她的心便像被只冷手攥住了似的,一阵一阵的闷痛。抬手夺过了弟弟的扇子,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有这个工夫,不如去温温书,别总看这小画本儿。姐姐是没机会继续上学念书了,你好好用功,将来要是学得好,姐姐送你出洋留学去。”
叶文健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出房去了。
叶文健听了姐姐的话,乖乖读了两天的书,到了第三天,他读不下去了,心里很想念姐夫,可姐夫总是不在家。据他的了解,仿佛是因为外面正在打仗,而在这场战争中,姐夫正是被讨伐的一方。叶春好读报纸,他跟着也读,磕磕绊绊的差不多都能看懂,看懂了就生气,自己拿起铅笔,遇着“国民”、“革命”、“北伐”之类的字样,就乱涂一阵再打个叉。对待报纸上印着的敌方照片,他也把那人头都抠了下来。他想有些编报纸的人,真是该杀的,姐夫这么好,他们竟然还骂他是反动军阀,是汉奸国贼。
他真是要气死了。
而在他要气死的同时,他那位姐夫也将要气死。他生了气,还能对着报纸乱涂乱画的发泄一番,他姐夫却是有苦难言,只能大怒。
承受那怒火的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个夏天,虽是人在家中坐,可部下的队伍一直没下沙场,连一直镇守在北方的陈运基都带兵南下去打洪霄九了。既是要打仗,那就少不得要耗费军火粮草,而军火粮草不能从天而降,都是要花钱去买的。别的姑且不提,单是小兵举枪一扣扳机,五毛钱就被他射出去了——五毛钱一发的子弹,还是本地兵工厂自己生产的,不是什么好货。
军饷是有限的,经了层层克扣发放下去,落到了士兵手里,就更是少得可怜。雷一鸣对于自己,是大方的,可以挥金如土;对待部下士兵,则是改换作风,恨不得只进不出,可到了如今,他不出不行了,便让林子枫从账房拿钱出来。林子枫拿了几次之后,再拿就拿不出来了——账房没钱了。
雷一鸣不理解账房怎么会没钱,所以一急之下,还拍桌踢凳的把林子枫骂了一顿。骂过之后,他面对了现实,发现账房里是没钱了——自从战事一起,他那条自南向北的烟土走私通道,便被敌军截断了。
账房没钱,别处有钱,他让林子枫马上调现款出来救急,结果林子枫出去一趟回了来,带来了两尺来高的账簿。他一看对方这个架势,心就是一凉:“什么意思?别处也没钱了?”
林子枫这回十分有理:“大帅,我这一年多来只是履行了管理的职责,并没有再做新的投资。这些钱怎么用、用到了哪里,还都是那时叶春好做的主。您若是想质问,那就质问她去吧!”
雷一鸣当然不敢去质问叶春好,所以直挺挺的坐在写字台后头,他先是瞪着林子枫发呆,呆了片刻之后,他向前一伸手:“你把账本子拿过来,我自己看!”
雷一鸣平时一见数目字就犯困,可如今急了眼了,竟也敢于直面账本子上的满篇小字。飞快的将账簿翻看了一遍,他没找到纰漏,又转身对着阳光,将账簿的封皮内页检查了一番——依然是没破绽。
于是他把手中的账簿往林子枫身上一掷,又伸出手臂在写字台上来了个横扫千军,把一桌子的账簿全扫到了地上。林子枫在这疾风骤雨之中岿然不动:“大帅,虽然太太所做的投资,几乎全部亏损,但那家游艺场,倒的确是很盈利的,我想再过个一两年,就可以回本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我要是完了,你以为新政府还会请你继续去升官发财吗?”吼完这句,他一巴掌拍到了写字台上:“没有我,你算个狗屁!”
然后他环顾四周,末了抄起了手边的玉石镇纸,恶狠狠的又砸向了林子枫。白雪峰正好推门送了热茶进来,见此情形,慌忙放下热茶,上前先把林子枫推搡了出去,随即转身又奔了雷一鸣:“大帅息怒,子枫不对,您罚他就是了,可别气坏了身体。”
雷一鸣一脚踹上了写字台,踹出了“咣”的一声:“这个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我的笑话!”
白雪峰哄孩子似的哄他:“子枫那人就是那样儿,可恨起来确实可恨,大帅别往心里去,一会儿我出去说他一顿……”
絮絮叨叨的,他总算说得雷一鸣不再尥蹶子了,而门外的林子枫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心中则是挺平静。玉石镇纸没有砸到他,所以他此刻周身上下完好无损。房内,那个人的咆哮声渐渐低下去了,他静静听着,其实是有点没听够。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女仆气喘吁吁的冲上了楼。林子枫抬头望了过去,就见这女仆一点规矩都不讲,绕过自己一头撞进房内,大声的喘出了话来:“大、大帅!太太好像是要发、发动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雷一鸣一马当先的跑出门来,抬手推开挡了路的林子枫,他一溜烟的跑下楼去了。
叶春好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开始感到肚子痛的。
那时她正对着黄历计算预产期,一算之下,她发现自己先前把日子算错了,正打算一五一十的重新数数日子,哪知未等她开始动脑筋,肚子里先有了动静。她起初还不理会,没想到那动静来得异乎寻常,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就疼得有些不能忍耐了。
她不敢再拖延,连忙让小枝去给白雪峰打内线电话,让白雪峰去找接生婆过来。然而白雪峰正在雷一鸣身边劝架,小枝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不敢离开叶春好,只好派了女仆出去向前送信。结果这女仆送信送得成绩斐然,先是大帅一路狂奔过来了,随后白雪峰带着接生婆也狂奔过来了——这回他涨了一点经验,没敢再请东洋的接生婆,而是换了一位城中最为有名的接生姥姥。他早就和这位姥姥打过招呼了,如今一得了消息,他当即派出汽车去接姥姥——汽车也是昼夜都准备着的,汽车夫说走就能立刻走。
于是,他并没有比雷一鸣落后许多,便背着个挺胖的老太太追上来了——不背不行,该姥姥得有六十来岁了,让她自己从大门走到内宅,够她走上半个小时的。
接生姥姥进了卧室,先把雷一鸣撵了出去,然后任由叶春好一声比一声高的呻吟,自顾自的指挥老妈子们布置床铺,一样一样的预备接生物品。叶春好这时已经见了红,姥姥让她躺上床去,她便躺了,一边躺,一边流眼泪,因为心里怕极了,可是身边不但没个可依靠的人,甚至连只可以握一握的手都没有。
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可又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妈的模样,双手向下紧紧抓了床单,她觉出那姥姥是在脱自己的裤子呢,心中便是一阵羞。腹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痛,她狠狠一闭眼睛,一直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泄了,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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