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回家
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
从他昨天从这里走出去,到现在他随着洪霄九回了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他一直忙忙碌碌的不肯去想这个人,如今推门进来了,才意识到这人是个活物,需要吃喝拉撒,而自从他昨日清晨落到了自己手里之后,就没再享受过活物的待遇。
柴房不算大,可因为里面没柴禾,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张嘉田停了脚步,让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鸣面前,先是俯身细看了看,见他紧闭了眼睛,似乎是人事不省,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软处。这几下子捅得挺够劲儿,因为雷一鸣当即向旁一缩,随后睁开眼睛抬了头,他怔怔的仰视着上方的洪霄九,又转动眼珠,看到了后方的张嘉田。
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回去。
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大帅?”
雷一鸣的肩膀和脊梁明显是紧张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躲避。洪霄九又笑道:“我说,咱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如今好容易又碰了头,你怎么还不搭理我了?要不我换个叫法,咱们不喊大帅了,显着生分,我叫你一声大少爷?”
雷一鸣把两只手往身下缩了缩,依旧是不出声。
洪霄九这时回头问张嘉田道:“你给他使了什么法子,怎么让他趴得这么老实?”
张嘉田一耸肩膀:“我砸折了他一条腿,他能不老实吗?”
洪霄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路上能省不少的事。”然后他转向了雷一鸣,手杖点上地面,他俯下身说道:“大少爷,乖乖的啊,别怕,只要你听话,我就送你回家去。你毕竟是雷家的种,我不看二爷的面子,也得看你爹的面子,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嘿嘿的笑了两声,拄着手杖直起身,他转过身来对张嘉田说话:“知道么,他家原来还有个二爷,身量体格和你挺像,是个好人,可惜,让他给弄死了。他家老爷子伤心窝火的,没过一年也完了。我琢磨着,雷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变了,要不怎么传到这一辈,出来了这么个邪种?”
然后他抬手扶着张嘉田的肩膀,作势要往门外走,临走之前回了头,又对雷一鸣说道:“听话,要不然我把你摁河里淹死。”
话音落下,他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边笑边向外走了出去。张嘉田送他出了门,问道:“大哥,我让人送你到指挥部歇会儿去?”
洪霄九没答这话,而是对着房内一指,低声说道:“千万得把他看住了。让他发句话,那不算什么,等回了北京,咱们得跟他弄俩钱花。”
张嘉田深深的一点头:“明白。”
洪霄九摇摇晃晃的走了,张嘉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向房内望去,却见雷一鸣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正望着自己。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就见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一路匍匐着向自己爬过来。他爬得艰难,因为那条断了骨头的伤腿略动一动便是剧痛,可他既是要爬,就不能纹丝不动。张嘉田向他走了几步,停到了他的面前:“你——”
雷一鸣喘着粗气,抬手抓住了他的裤管。拼命的向上仰了头,他嘶哑着喉咙说道:“我的腿……”
张嘉田答道:“腿怎么了?疼?疼就对了,不疼你不就跑了?”
雷一鸣盯着张嘉田的眼睛,一直看进他的瞳孔里去。这里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包括张嘉田,不过张嘉田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所以他还是得把他抓住。
尊严是可以不要的,人格也是可以不要的,他只要命。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他向前蹭了蹭,抱住了张嘉田的小腿:“嘉田,原来你对我好过,我也对你好过,现在你就权当是可怜我,再没人管我的腿,我这条腿就残废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去。张嘉田低头俯视着他,就见他脏兮兮的趴在自己脚下,瘦削肩膀将军装撑出了清晰棱角,平时那个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现在也乱糟糟的粘了草屑。隔着马靴和军裤,他的腿渐渐感受到了他的热度,他先是想他在发烧,然后又想:他哭了。
脑海中掠过了往昔岁月的片段,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夜:他傻头傻脑的伸了脖子往汽车里瞧,结果瞧见了正在下车的雷一鸣。雷一鸣盯着他看,他都缩回脑袋想要躲了,雷一鸣的目光依然追逐着他。
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的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张嘉田叫来了一名郎中,给雷一鸣接骨。
郎中是本地有名的江湖郎中,忙时种地,闲事行医,还会打铁。听闻军长传唤自己过去给人接骨,郎中深感荣幸,为了显着自己手段利落,他伸出两只铁硬的大手,想要先脱雷一鸣的马靴,然后一脱之下,马靴未动,雷一鸣却是惨叫了一声。
张嘉田手里拿着一只本地山上出产的大梨,一边旁观,一边咔嚓咔嚓的吃。雷一鸣的左小腿已经肿胀到了惊人的地步,所以郎中须得拿刀子把他的靴筒割开,才能进一步的为他接骨。
费了不少的力气,郎中把他的马靴除掉了,裤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张嘉田吃完了一只梨,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只,看得有趣,吃得有味。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几分钟,简直是惊心动魄,三名勤务兵一起出手,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鸣,而雷一鸣一边挣扎一边哀号,号到最后,他大声哭道:“嘉田!”
张嘉田听了他这一声呼唤,忽然感到了愤怒——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对自己一口一个“嘉田”的叫?他以为自己还是他的跟班随从吗?有了屁大点事也要叫嘉田?出门随手找来了一截马鞭子,他对着雷一鸣劈头就是一鞭:“嘉你妈的田!叫张军长!”
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鸣抽哑巴了,而郎中这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郎中为雷一鸣接好了骨头,又用夹板和布条把他的左小腿捆绑了上。张嘉田让人把他从柴房中搬运出去,送进了指挥部内的一间空房里。所谓指挥部者,也不过是这村庄中一位地主的宅院。雷一鸣昏昏沉沉的躺在了炕上——未经那郎中的诊治时,他的头脑还算清楚;如今遭过了那郎中的毒手,他只剩了一丝两气。
仿佛有人给他喂了水,他喝了一口,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想睡又不敢睡,怕会在梦里吃枪子儿。朦朦胧胧的,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年轻,他认出她来,但是已经记不起了她的名字,只在心中想:“那个野丫头。”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杀过那个野丫头,便叹了口气,心想:“都来了。”
一口气叹出去,他沉进了黑暗中。
半夜,雷一鸣被士兵用担架抬进了汽车里。
汽车行驶到了天明,他换了一辆马车来躺。在马车里躺到了下午,他上了火车。他非常的乖,不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
第三天中午,他到了北京。
他在北京又昏睡了一天,真正退烧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这些天他几乎是水米未进,瘦得脱了相,青白面皮绷在颧骨上,他仰卧在床上,头脸像一只玲珑的骷髅。医生给他打了葡萄糖水和营养针,然后张嘉田来了,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让他以着冀鲁豫巡阅使的名义发表通电,号召他先前的部下们放弃抵抗、尽快投降。
他乖乖的发了通电,然后问张嘉田:“老帅走了?”
“走了?”张嘉田对着他一瞪眼睛:“死了!”
“死了?”
“他坐火车往关外跑,日本人在铁轨上装了炸药,把他炸死了。”
雷一鸣眨了眨眼睛,镇定了片刻,然后换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张嘉田反问道:“我说让你回家了吗?”
雷一鸣愣了愣,忽然说道:“你我一起回去……你可以见见春好,还有,春好找到她弟弟了,你们——你们很久没见,一定有话要说。我们一起谈谈。”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别拿春好当幌子了,放不放你,我说了不算,得听洪霄九的。洪霄九说了,让你拿钱买命。”
“他要多少?”
“一千万。”
雷一鸣望着张嘉田,眼神几乎是骇然的:“我哪有那么多钱。”
张嘉田作势要走:“那我告诉他一声去。”
雷一鸣的手抬了一下,然而又放了下去。他看出来了,洪霄九——肯定还得加上一个张嘉田——想要对自己趁火打劫。打劫的金额是没有准数的,横竖都是白来的钱,多要一个是一个,所以他们敢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千万。这两个该死的混账,对了,还得加上一个林子枫。
然后他又想起了叶春好。
他还不能贸然的把叶春好也归入混账一类,不过也要视她接下来的行为而定。他先前虽然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可自从她有了身孕到现在,他对她一直是像对待祖宗奶奶那么恭敬,而且他再不好,终究是妞儿的亲爹,她若是这个时候真去投奔了张嘉田,那么……
想到这里,他摇了头——不能,叶春好和自己再怎么闹意见,她终究不是个坏人。她不能那么对自己落井下石。
最后,他想起了妞儿。
妞儿——
单是喃喃自语着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来,都让他感到了温暖和明亮。他的钱是要留给妞儿花上一辈子的,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账们。
然后他的思绪又落回到了叶春好身上。他想自己须得立刻联系到她,除了她,这世上也许再没有别人能制得住张嘉田了。自己手里有妞儿,还有叶文健,不信控制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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