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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黄河的灵性


芦根儿连忙问道:“黄河是找到俺爹开玩笑解闷儿的?”

“黄河虽然没有明说,大爷猜啊……一定是的!”

芦根儿愤愤不平道:“黄河和俺爹开的玩笑也太吓人了吧?!咋能拿人的生命开玩笑?!”

“故事爷”又滑稽地呵呵呵笑了起来,“黄河和你爹开玩笑就是逗着你爹玩儿,是黄河喜欢你爹,黄河喜欢你爹咋会让你爹淹死?”

芦根儿会意地点头欣喜道:“要是这样俺爹一定还活在黄河里!您大爷也教教俺咋着能猜出黄河流水声音的意思。”

“故事爷”思忖了片刻说道:“这个……难得教出来。与黄河打交道不上三十多年的人儿是猜不出来的,像大爷六十岁了摸透了黄河的脾气就能猜出来。”

芦根儿有点儿失望道:“黄河也有脾气?”

“黄河是活的呀!它既然有生命咋会没脾气?”

芦根儿懵懂地附和着点点头,不置可否地“嗯嗯”了几声。

“故事爷”这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黄河滩的草民百姓,自从山西大槐树下移民到这里,守着黄河几百年了,就靠着这条黄河生存着……黄河不停地流淌着我们不停地生息繁衍着,要是有一天黄河不流淌了,我们的命运还不知道晕向何方……就像天上的银河,要是银河没了,星星就没了着落。”

“听说黄河曾经断流过,黄河断流的年月咱这儿的人们的命运是咋样的?”

“黄河断流了旱灾就来了,黄河沿岸的老百姓就该倒霉啦!不过……黄河断流的年头儿不会很长,迟不了多少年就又流淌起来了。”

“黄河为啥会断流哇?”

“故事爷”想了想说道:“黄河断流都是人做摆的!”

“人做摆的?人咋会做摆得使黄河断流?”

“这个事儿说起来很复杂,要说清楚大爷得夜里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只有想清楚了才能说得清楚。”

芦根儿迷茫道:“大爷您估计黄河还会流淌多少年?”

“难得估计哇!”“故事爷”犹豫地扭脸张望着黄河,“大爷想啊……只要咱中华民族还中,黄河就会一直流淌,消失不了。咱中华民族不中啦,黄河也就不存在了,咱们这些草民百姓也就消失了。”

芦根儿吃惊道:“呀嗨!就这么厉害?!”

“孩子你是读过书的人儿,书上肯定说过黄河是咱们的母亲河,母亲都不在了她的孩子还不散摊子?!”

芦根儿惊奇道:“大爷您没读过书,您说的咋恁有道理?!”

“有些读过书的人儿只知道小道理,有些没读过书的人儿知道大道理。”

芦根儿又不解道:“大爷您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从古到今书里不会教你大道理,大道理都是心里悟出来的,心里有道嘴里才能说出理来。”

芦根儿越来越迷惑不解起来,“像您大爷这么说不读书也中……”

“书还是要读的,不读书连小道理也不知道,那咋中?!读书说透了主要就是为了功名利禄,你在这儿断了读书,懂得的事情和道理不比在学堂少。你守望黄河、守望你爹比读书还有意义,要是能把你爹守望回来就是明白了一个大道理哇!等于你读了一本大厚书。”

这时一个在离他们不远割草的老汉,望了望快落进邙山的夕阳,把青草捆起来撂到驼背的肩上,走到芦根儿和“故事爷”的跟前提醒道:“老杨头儿哇……你别只顾闷着脑袋说瞎话儿,操心你的牛……黄牛可不是水牛哇!牛要是跳到黄河里洗澡,那可就要被浪涛冲跑啦。”

“故事爷”抬头呵呵笑了笑,“牲口和人一样……它饿着肚子不会想到去洗澡。快背着青草回家去吧,说不定你家的老驴等着吃草哩。”

老汉背着草捆走了几步回头说道:“你家磨道要是有人儿磨面用驴,你可吭一声儿呵……驴闲着俺就没饭吃。”

“忘不了!忘不了!”“故事爷”呵呵笑道,“或许迟几天,二狗家粉墙到詹店火车站拉石灰会用你的驴,到时我再给你打招呼。”

“好好好,你为俺办好事儿忘不了你。”老汉背着草捆扭着脖子说道,“俺种的烟叶儿给你老杨头儿留下一些好叶子。”

“故事爷”蹲在草地上望着背草老汉的背影叹气儿道:“一个老光棍儿,养了一头老叫驴,一分地也没有,就靠给别人拉活儿吃饭,可怜人呐。”

芦根儿对他们说话好像没听见一样,他心里是在琢磨他的老爹生死的问题。

芦根儿想了想说道:“俺娘有时梦到过俺爹……俺爹在梦里还跟俺娘说话哩。”

“这说明你爹真的没淹死!要是淹死了他咋会和你娘说话?”

芦根儿听了好像有点儿疑问,“梦里的事儿会是真的吗?”

“做梦有真有假……但好人儿做梦都是真的。”

芦根儿懵懂地高兴点头儿道:“您说的有道理!”

“故事爷”眯缝着双眼摸弄着旱烟袋,温厚的老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他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被烟气熏黄的两只下垂的眼皮,掩盖着他内心的真实与虚假和喜怒哀乐。

“俺家的三儿子石榴儿,还等你爹回来抬花轿为他娶媳妇哩。”“故事爷”呵呵笑了笑说道。

芦根儿满脸愉快,赞同地点了点脑袋,向“故事爷”木然地咧嘴笑了笑。

“要是有人说你爹淹死了,俺就非与他抬一抬杠儿不可!谁也没看到你爹的尸身嘛!你爹一准儿是还活着!你在这里守望比不守望好,不过……你爹不可能从上水回来。”“故事爷”又嘿嘿笑了笑。

“俺娘说俺爹也可能从上水回来。”芦根儿立即插话道。

“故事爷”顺口说道:“你娘既然这样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俺娘说俺爹从下游游回来,万一游过了这地方,不得回头再从上水游回来吗?要是俺爹游过了这地方累昏了,不得不从上水漂过来吗?”

“你娘比大爷想得周到,想得周到肯定是有些好处的!”

“故事爷”仍然眯缝着眼睛摸弄着烟袋,可能是烟瘾发了忘记了带点烟引火的东西,芦根儿连忙钻进茅草庵里,在床铺上找出以往点灯用的火镰火石和一卷儿老棉纸递给“故事爷”。

“故事爷”从腰间解下一根干草绳,熟练地用火石在火镰上打出火星点着老棉纸,“呼呼呼”小心地用嘴把黄色的火苗儿吹旺,用燃烧着的老棉纸点着干草绳,把火镰火石还给芦根儿,点着旱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舒舒服服地喷出一团乳白色的烟雾,习惯性地咔咔咳嗽了两声,向芦根儿慢悠悠地说道:“你老爹的水性哇没人比得了……这黄河水再大也奈何不得你老爹!”

“要是黄河水不浑……”芦根儿天真地说道,“要是黄河水变清,俺爹在水里游动就不会被泥沙迷眼了。”

“故事爷”听了不由自主地猛然脱口“哈”地笑了一声,可能是烟雾呛进了胸腔,“咔咔咔”连着咳嗽起来,憋得脸红脖子粗眼里噙着泪水,咳嗽了一阵儿从喉咙里喷出一口黏痰,随后嘴里冒出一股烟雾,他微笑着滑稽地看看芦根儿,沙哑着喉咙边笑边说道:“黄河水很难变清啊!你没听人说‘圣人出黄河清’……要是出了圣人黄河水才会变清呀!无缘无故这黄河水咋会变清?这浑黄的河水只怕是流了万把年啦!还没人儿见过黄河流过清水哩。”

芦根儿有点儿纳闷儿,“不是已经出过圣人啦?!书上说孔子和关公是文圣人和武圣人,黄河为啥没变清哇?”

“你到底是上过学读过书哇!知道孔子关公是圣人……比那些没读书的睁眼瞎子强!”“故事爷”夸赞着芦根儿然后尴尬地呵呵笑了笑说道:“这个事儿俺得仔细想一想……是得动动脑子想一想……俺得再抽一袋烟好好琢磨琢磨……是呀!已经出过圣人了……已经出了两位大圣人啦……这黄河水到底为啥没变清啊……”

他在鞋底儿上磕了磕烟袋锅儿,又捂上一些烟末点着,忽忽悠悠抽了几口旱烟,皱着眉头拍着脑门儿装着很认真地想了想突然说道:“想起来啦!终于想起来啦……孔子关公这两位大圣人出的时候,听说黄河水是变清了,可后来不知咋弄得又变浑啦。”说罢,他一边在鞋底上磕烟袋锅儿,一边眯缝着眼睛“呵呵呵”幽默地笑了起来。

芦根儿下意识地傻笑着,挠着头皮呆呆地望着“故事爷”,停了一会儿向“故事爷”请教道:“要是再出一个圣人黄河水还能变清吗?”

“圣人不是随便就能出得来的!又不是种庄稼,收了一茬儿再种一茬儿……真圣人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才能出一个……不到一定的年头儿出来的圣人都是假圣人。假圣人出得越多黄河水就越浑,就像说假话的人越多世道越不清明一样……谁也弄不清楚啥时候出真圣人。俺想啊……要是再出一个真圣人黄河水一定会变清,但黄河就不能叫黄河啦。”

芦根儿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一脸的失望。

“故事爷”在地上捡起一根小草棍儿,慢腾腾地戳弄烟袋杆里的烟油,一边戳弄一边抬头微笑着瞄了瞄愁眉苦脸的芦根儿,然后向芦根儿认真地说道:“黄河水浑有浑的好处哇!”

“故事爷”说的这句话立即引起了芦根儿的兴趣,他随口说道:“浑水对俺爹游回来有啥好处吗?”

“当然有了!”“故事爷”瞪了瞪眼睛,“浑水浮力大能驮人哇!人在浑水里游泳比在清水里要省劲儿,你爹一定是利用这河里驮人的浑水才没有被淹死。”

芦根儿一下高兴起来,眼里迅即放出明亮的光,兴奋地问道:“俺爹应该快游回来了吧?”

“也许呀……也许是你老爹被浪涛卷走不久游到了黄河南岸,也许他刚爬到岸上就遇到了队伍,被队伍抓壮丁儿抓走啦……”

芦根儿担心地说道:“俺爹要是被队伍抓了壮丁,那可就危险啦!队伍是要打仗的,打仗死人死得老多。”

这时“故事爷”把从烟袋杆里戳弄出的黏稠烟油刮到一片儿大草叶儿上,向芦根儿说道:“你把这烟油保存好,会有用处的……身上被毒虫叮咬抹上就好,长虫最怕烟油,要是被毒长虫咬着,伤口抹上烟油就会减轻毒性。”

“故事爷”又点上一袋烟,嘴里喷出一口烟雾呵呵笑道:“我刚才是说你老爹咋着啦?”

芦根儿立即回应道:“您说也许俺爹被队伍抓了壮丁……俺担心俺爹真要是被抓了壮丁那就危险啦!”

“故事爷”思忖片刻肯定地说道:“你爹即便是被抓了壮丁,也不会参加打仗,没一点儿危险,你不用担心!”

芦根儿不解地问道:“那是为啥?”

“你没想想……你老爹会抬花轿吧?!”

“会哇!”芦根儿点点头。

“队伍里的官官儿也得娶媳妇哇!”“故事爷”不慌不忙地说道,“娶媳妇就得用花轿,用花轿就得有人抬……说不定你老爹就在队伍里专门儿为官官儿抬花轿娶媳妇哩,不用上战场,不上战场咋会有危险?”

芦根儿信服地点了点头儿,连续“嗯嗯”了几声。

“故事爷”接着说道:“你老爹会打硪夯地基是吧?”

“俺爹会!”芦根儿又点点头。

“故事爷”“哧溜”吸了一口烟,鼻子里缓缓冒出一些烟雾,想了想说道:“无论孬队伍、好队伍,队伍都得是两条腿儿的人儿组成的,既然是两条腿儿的人儿就得有营房住,有营房住……就得盖营房……盖营房就得打硪夯地基……你老爹说不定在队伍里专门儿管打硪夯地基的事儿,这种差事一点儿危险都没有!除非你爹不小心石硪砸住了脚指头儿。”

芦根儿信服得连连点头,“嗤嗤”笑了起来。

“故事爷”也眯缝着老眼喷着烟雾,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

“就凭着你老爹既聪明又能干,说不定哇,他在队伍里混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当个官官儿……说不定哇,啥时候你老爹就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挎着盒子炮,屁股后边跟随着护兵就回来啦。”

芦根儿更加愉快起来,很凝重地向“故事爷”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想张嘴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出一句合适的话语。又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话来:“您……您大爷的意思是……俺爹不从河里回来啦?那俺就不用在河边儿守望了吧?”

“守望……还得守望哇!守望比不守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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