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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两天前下圭县县衙

        县令吴致远的内宅即将举办一场招待贵客的盛宴。

        吴致远出身寒门,明经科入仕,一生宦海沉浮,五十多岁才混成七品的县令,已经竭尽全力。因此今日这个能与当朝权贵搭上关系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光这场宴席的菜单就跟夫人反复商量了两天。

        天已经黑透了,吴致远站在衙门外面焦急地等着,贵客姗姗来迟,卯时二刻,一名武将打扮的青年男子才在几个军士簇拥下骑马缓行而来。吴致远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帮他牵马,只是自己的下属:县丞、主簿、县尉、幕僚们等等都在旁边站着,又不好太过殷勤。

        这名青年来自徐州,是威军节度使崔克用亲信武官,名叫保朗,官任都虞候。年纪约二十七八岁,长得鼻似悬胆,目如寒星,身量气度都十分出众。他身为使者,负责为崔克用护送一件敬献给当朝天子的宝贝,由徐州前往长安,途中经过下圭县,暂住在馆驿当中。

        寒暄过后,吴致远将保朗迎进内宅正堂之中,请他坐在宴席主位。青年与他略微推让了一回,就坦然坐下了。县令一一介绍自己属下各位幕僚,众人按照身份地位陆续入座,除了官场人士,今夜的晚宴还有个特别嘉宾——莲华寺的主持了如和尚。

        这内宅花园泉石精致,亭台阁楼应有尽有。插上火炬照明,两名雇来的妓女坐在水畔,一人吹笛,一人弹琵琶,又有两个乐人曼声吟唱,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甚是风雅。

        虽然宴席邀请了茹素的和尚,但餐桌上并没有用莲华寺著名的素斋,而是牛羊鸡鸭,荤菜荤酒,一应俱全。了如和尚毫不介意,满面喜色地在旁侍候。

        当仆人们将整只小牛犊蒸成的“水炼犊”和鹿舌羊舌一起烤制的“升平炙”端到桌上时,保朗微微露出了笑容,说:“吴明府费心了。”

        吴致远连忙道:“小地方厨子手艺拙劣,没有什么好奉献的特产,照着长安的食谱随便做一做,叫特使笑话了。”

        珍馐罗列,佳酿飘香,众人谈着无关紧要的时令节气,喝了几轮酒,保朗肃然起立,开始说今日的正事:“诸位都知道,崔大帅派鄙人运送一颗宝珠敬献给今上,这本是一件美事。谁想我刚从徐州出发,就听说今上的掌上明珠万寿公主去世了。”

        众人都赶紧站立起来,低头垂手,就好像那从未谋面过的公主的灵位就摆在眼前,大家一起为她默哀致敬似的。

        吴致远眼眶发红,含着泪说:“圣人哀痛欲绝,龙体抱恙,听说已经许多天不肯上朝了。下官也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还未婚配,将心比心,真是割肉一般痛彻心扉啊。只愿圣上龙体早日康复,忘却伤痛。”

        保朗心想这吴县令挺会来事,说哭就哭,比台上唱戏的来得还快。没有接着他的话感慨,停了片刻,只说:

        “崔大帅从长安得到消息,刚刚去世的万寿公主闺名中有个“珠”字,现在献珠不仅唐突了公主名讳,还会引得今上伤心,自讨没趣。大帅派人命我找个借口在路上多耽搁几天,等今上心情平复再将宝珠送到长安。”

        说完,又自行坐下,众人连忙跟着也坐下了。这两人之前密会时已经互通过事由,今天的宴会就是商定办法。只是吴致远今夜才知道公主名讳之事,心想崔克用的心腹竟然能探听到深宫中的事,这手也算伸得很长了。

        吴致远已经迅速收了泪,恭敬地说:“崔大帅远见卓识,下官钦佩之至。特使接到崔帅的命令,行辕正巧落在咱们下圭县,更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下官不才,有一建言。”

        保朗说:“明府请讲。”

        吴致远指一指旁边的了如和尚,道:“这日子正好要到观音得道日了,特使可以用这个名义将崔大帅的宝珠供奉在莲华寺,祈福也好,做法事也好,总之寄放十天半个月,再看长安的情况。”

        保朗入席时看见了如和尚,心里就差不多猜到吴致远的建议了,心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当今圣上仰佛慕道,向来对这些法事颇有兴趣,宝珠供奉在莲华寺,既能合理地拖延行程,又能为之增加一些神圣色彩。

        他深知宝物的价值不仅在于本身,而是像和氏璧、随侯珠一般,拥有种种神奇曲折的经历方能成为至宝。在富有天下的皇族眼中,再稀罕的宝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过就是放入库房中逐渐蒙尘。只有拥有特别故事的宝物,才能够在天子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他开口问了如和尚:“这枚宝珠乃是稀世珍宝,莲华寺可有稳妥的地方安置?”

        了如和尚得到吴县令指点,早已准备好说辞,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特使,莲华寺有一座多宝塔,乃是前朝高僧所立,专门用来供奉佛家珍宝。塔身七层二十丈高,只有塔底大门一个入口,甚是稳妥。”

        保朗又问:“只有一个入口,那么有窗户吗?”

        了如和尚道:“回特使,多宝塔没有明窗,是以整块石板雕琢成莲花形状的镂空假窗,只有采光通风作用,并不能进出。特使如不信,可以与随贫僧前去现场勘察。”

        吴致远帮腔道:“其实站在我这内宅院中就能看见上面几层。”

        保朗立刻起身,端着酒杯走进花园里,放眼远望。今夜月光不算明亮,只能看到多宝塔的轮廓,但是塔身上千个铜铃随风而动,倒是能听到一些缥缈声响。

        他返回席间落座,微笑道:“这些铃铛倒是极好的防护。我身边只带了二十个亲兵,其他都是些没用的工匠。假如宝珠入塔,吴明府能否帮忙安排人手防护?”

        吴致远听他口气,预想这事已经有了六成,忙道:“那是自然。在座各位必将尽心竭力,为崔大帅办成这件好事。”

        接着向县尉郝晋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起身,叉手禀报:“卑职手下有一名得力的不良帅,名叫罗成业,外号‘狮子猲’。此人乃是华州最知名的巡捕,曾经侦破过数起奇案,武艺高强,人也机警,由此人率领不良人守卫宝珠,最是稳妥安全。”

        保朗故作惊讶:“他还有外号,难道曾经是绿林中人?”

        官府经常征用有前科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称之为“不良”,这些人熟知种种坊间不法勾当,手段也凶狠毒辣,以恶制恶,实在是基层吏治的得力干将。指挥这些不良人的首领,就称作不良帅。

        郝晋忙道:“特使高见,罗成业确实曾是绿林豪杰,以使四方镔铁锏成名,后来从良入了下圭县县衙。”

        保朗笑道:“如此甚好,他既然做过强盗勾当,就该熟知强盗的手段,防守必然更严密。”又问,“怎么不叫他来入席吃酒?”

        郝晋一时语塞,看向自己上司,似乎有点难言之隐。

        吴致远连忙接话过来:“罗成业出身草莽,出言无状,不知进退。他外号‘狮子猲’,猲就是猛犬,再得力也只是一条狗,上不了席面,不敢让这等样人污了特使的眼睛。”

        保朗无所谓地说:“那倒无妨,我也是个出身军旅的粗人。”

        众人都忙道:“特使人中龙凤,岂能与那种人比较。”将保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纷纷敬酒。

        吴致远又问:“敢问特使带来那些工匠,也是要一并敬献给圣上吗?”

        保朗道:“是,也不是。万寿公主暴病而亡,后事仓促,这批人是常州工匠,受敕命征召,前去为公主的陵墓赶工的。既然也是威军节度使治下,大帅就叫他们赶过来汇合,让我一并带到长安去。”

        吴致远道:“既然如此,下官可派人监管,先把他们送去长安,以免路上有人逃逸。”

        保朗道:“吴明府想得倒是周全。不过我明日还是先看看那座塔,再说要不要逗留在下圭吧。”

        吴致远连声称是,不停敬酒。保朗酒到杯干,甚是豪爽。

        吴致远心想这人深受武威节度使信任,此番前去长安献宝,说不定能跟皇家攀上联系,端的是前途无量。而且外貌如此标致威武,年纪又轻,他非常想讨个乘龙快婿。等众人推杯换盏都喝到醺醺然的时候,他便借着敬酒的机会,悄声问保朗家中是否有妻妾。

        保朗笑而不答,不肯接话。

        吴致远好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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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天

        大清早,保朗带着几名亲兵来到莲华寺后院,县令吴致远、县尉郝晋、不良帅罗成业、莲华寺主持了如和尚等人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保朗打量这个叉手弯腰行礼的壮年男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外号叫狮子猲。

        罗成业身量不算太高,一脸蓬乱蜷曲的短须,头发束在幞头之下,想来也是跟胡子一样卷,外貌很像一头卷毛狮子狗。虽然其貌不扬,但步伐举止矫健,太阳穴高高鼓起,确实是有真功夫傍身的模样。只是公服不太合体,紧紧地箍在身上。

        见他腰间插着一根铁棍般的武器,保朗问:“这就是你成名的四方镔铁锏吗?”

        罗成业连忙称是,从腰间解了武器,双手端着,毕恭毕敬地递给上峰观赏。

        保朗接过来这柄奇门兵器,入手只觉非常沉重,锏外观似鞭,但骨节不能弯曲,四方各有一楞,都没有开刃,拎在手里,就像一根没有尖的方形粗铁棍。想来也不是像刀剑一般凭借巧劲递招,而是靠力气砸得人筋断骨折。

        保朗自己是使横刀的高手,也自觉没有足够膂力挥舞这柄奇门武器,将四方镔铁锏还给罗成业,说:“罗帅膂力颇为强悍。”又查问他手下不良情况,如果在莲华寺布防,应当如何安排等等。

        罗成业对答流畅,精明强干,全然没有昨天吴县令所说的“出言无状、不知进退”,保朗便以为是上司故意压制,不许他冒尖。

        了如和尚带着监院僧,打开多宝塔的大门,邀请一行人进去参观。

        如同主持的介绍,佛塔结构简单,用料坚固厚实,一层一层看过去,根本没有什么可藏人的隐蔽地方。多宝塔顶层供奉着手持金刚降魔杵的韦陀菩萨的金身泥塑,香案上放着一尊铜香炉,此外就只有一些日常打扫灰尘的用具。

        抬头看去,塔顶顶盖如伞,伞骨以石片拼出一条条缝隙,既能采光,又可避雨。最宽处一拃多宽(五指张开,大拇指到中指的距离),人类是不可能钻进来的。

        保朗粗中有细,还亲手检查了泥塑,敲敲打打,并没发现任何机关,心中十分满意。当即敲定将宝珠放在多宝塔中供奉,他的亲兵与罗成业手下的不良混在一起再分组,每日三班,日夜不休在塔外巡逻。

        为了去疑,保朗建议由自己、吴致远、了如和尚各自拿出一把大锁,宝物入塔之后便同时上锁,钥匙由三个人分别保管。如此安排,天衣无缝,吴致远心想这青年军官谨慎又多疑,也不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

        保朗手下的亲兵对他更是畏之如虎,噤若寒蝉,他说往东,亲兵不敢往西看上一眼,可见平时御下之严。

        全部安排妥当之后,保朗才从馆驿之中请出宝贝,众人对这件节度使的珍宝好奇已久,都睁大了眼睛使劲瞧。保朗从一个檀木大箱里捧出一个七寸来长的小漆盒,打开盒盖,只见锦缎软垫上托着一颗径长一寸多的大珍珠,白净浑圆,上面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防尘。

        众人都惊叹此珠之大之圆,确实世所罕见,保朗微微一笑,脸上透露出些许得意之色,“可惜现在是白天,如果是晚上,这颗宝珠还能散发出光辉,是一颗绝无仅有的夜明珠。”

        他仿佛怕这些人的眼神让宝珠失色一般,展示过后,立刻将漆盒盖上。接着双手捧盒,亲自供奉在佛塔顶层,韦陀菩萨面前的香案上。

        多宝塔大门关闭,三把大锁一一挂在门环上。即将举行的法会人多手杂,了如和尚宣布在宝珠供奉期间,莲华寺后院封闭,无论僧俗都不可进入院中。

        罗成业的家就在僧院隔壁,正方便指挥调度,监管巡逻的人员。

        一切妥帖圆满,一切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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