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袁宏道
弟少也慧……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脱尽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袭,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
【译文】
小弟年少的时候很聪明……长大以后,胆识气量越发开阔,识见也越来越清朗……而他的诗文也因此越来越精进。他的诗文大多数都只抒发他自己的性灵,不拘守固有的格式套路,不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抒发出来的感情,他是不肯落笔成文的。有时他的感情和具体的情景融汇,顷刻之间就能写出千言来,就像大水东流,动人心魄。这些文字中有很好的地方,也有些地方有缺憾,好的地方自然不用说了,即使他的不好的地方,也大多是表现他本色的创造性语言。然而我却非常喜爱他诗文中有缺点的地方;而所谓好的地方,还不能够不因为他未摆脱粉饰因袭而让人引以为恨,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近代文人的习气。
诗文的地位到了近代就变得很低了,以秦、汉写文章的标准作为现在的标准,以盛唐写诗的标准作为现在的标准,抄袭模仿古代的诗文,这种做法影响着人们刻意跟从古人的步伐使用古人的标准,当看到有人有一句不像古人的时候,就跳出来指责这个人为歪门邪道。他们以秦汉的写文标准为标准,难道他们不知道秦汉的古人们何曾一字不变的学《六经》呢?他们以盛唐写诗的标准为标准,盛唐人又何曾一字不变的学汉魏呢?如果秦汉的文章都是学着《六经》的,那哪还会有秦汉自己特点的文章?如果盛唐的诗是学汉魏的诗,哪还会有盛唐(自己特点)的诗?只是因为时代有变化,而每个朝代写东西的方法不相互沿袭,每个朝代的文风都按照各自的特点极尽变化,各自极力发展自己的趣味,这样之所以难能可贵,原本不可以简单地以优劣评判的。况且天下的事物,独一无二的是不可缺少的,虽然有人想废除但是办不到;抄袭雷同别人的东西则是可以不要的,正是因为他可以不要,虽然有人想让他流传下来却做不到。所以我说如今的诗文不能广为流传了。那一万首里面流传的一首,或者是妇女儿童所传唱的《擘破玉》、《打草竿》这样的诗文,都是一些没有名气的真性情人所写,所以写出来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声音,不效仿汉魏,不去学盛唐的文风,随意发展,还能够融入了人的喜怒哀乐,爱好,欲望,这是它们让人喜爱的地方。
小弟在当代不得志,又好发感慨;他的性情又喜欢过豪华的生活,不喜欢贫困窘迫;喜欢留恋于繁华美景,不愿忍受寂寞。手中有了百金,很快就都花费净尽,所以曾经饱尝贫困;又曾经沉湎于游戏享乐,不懂得自我克制,所以曾处于病困;穷苦而不能忍受病痛,病困有不甘心病困,所以多愁苦。愁苦多到极处就吟诗,所以曾把贫病无聊的苦痛,在诗歌中表现出来,常常是既像哭又像骂,充满了悲叹生活走投无路的感慨。我读后也为他悲伤。大概情感极为真挚的语言,自然而然就感动人心,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诗,真正的诗才能够流传后世。有人可能以他的诗“太露”批评他,实际上这样的人不懂得感情是随着具体的人生境况而改变的,文辞是伴随情感而产生的,我们担心的只是文辞不能够准确地传达感情,哪里有直露这一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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