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风雪欲来
印着永安侯府族徽的信送到金陵时,江南已入冬。
江南少雪,但或许今年气候较往年相比要异常些,夏有水患,所以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天地间竟然下起了薄薄的细雪。
风雪轩外,枝上覆着薄雪晶莹,却有红梅几许,开花如灼。
风雪轩里,因陆亭遥体弱畏寒,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往城外有温泉和地龙的小雁庄休养,春日方归,但今年他想陪骊珠一起过,便继续待在了府中,不过屋子里早就燃起了银霜炭,倒也将整个风雪轩都烘烤得温暖如春,不见一丝寒意。
饶是这样,陆亭遥在屋内仍是披着一袭薄裘,雪白中掺着墨色,滚着镶银的边儿,映衬青年眉眼病弱却也漂亮。
但,或许是调养得当,又或许是有心上人在身旁,心开阔朗,陆亭遥的旧疾竟然在今年冬日没有再犯过。
在浅碧喜色匆匆举着一封信,裹挟着风雪撩起帘子从外面进来,将寒气也带了进来时,陆亭遥也只不过是浅浅地低咳了声。
“小姐,小姐,京城来信了,是夫人的信……”
沈骊珠倏然站起,“当真?”
母亲……
是母亲的信……
可是,母亲不是以身换她,交出了中馈,避居佛堂,她被外祖家接离京城时,母亲都没能来相送,兰姨娘被扶正为兰夫人,想必更是娇纵,齐家远在江南,又是商户,连母亲的面都见不着,这些年知道母亲处境艰难也是无能无力。
外祖母不知多想能知道母亲的消息,却未得只言片语。
浅碧却说,京中来信,是母亲的信……
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浅碧道,“小姐不信您看,这上面还有永安侯府的印徽呢,这信就是从京城来的,一并送到齐府,而这封是专程给小姐您的。”
沈骊珠难得失态地夺过信,拆开后,见到上面的白纸黑字,眼里盈上泪光,“的确是母亲的字迹……”
只见玉裁似的薄纸上,透出些许墨痕,上书道:
吾女阿姮,展信安。
……
上边细述了母亲从佛堂出来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太子在金銮殿上弹劾永安侯宠妾灭妻,明德帝下令重新将兰夫人贬回妾室,还赐永安侯仗刑三十。
母亲现在重掌了侯府中馈,就连父亲也不得不礼待她,重新被贬为妾室的兰姨娘也不敢再造次。
……真是太好了!
沈骊珠捧着信,按在心上,喜极而泣。
她在历经磨难与风霜后,终于觅得自己的幸福,唯一牵挂、心系、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母亲。
奈何远隔千里,又是外嫁女,鞭长莫及。
没想到……
没想到竟然是太子……救母亲出苦海。
也许他本意并不是如此。
弹劾永安侯,只是因厌恶贵妃。
但,母亲终究是因此获益,不必继续遭受苦楚折磨。
一言地狱,一言天堂。
原来这就是帝王家。
沈骊珠怔怔地想。
哪怕她与母亲的苦难,都是因为那个人而起,但他不管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终究是免了母亲晚景苦楚凄凉,于是在那些最初的爱恨纠缠过去……
她终于也对他心生了一丝感激。
“骊珠。”陆亭遥浅声唤她,带着淡淡青桂芝兰香气的手帕,替妻子擦了擦香腮边的泪珠,极尽温柔地安抚道:“你要是牵挂想念岳母,待到来年春日,我陪你回京到永安侯府探望,好不好?”
外嫁女也是可以归宁探亲的。
她何曾不想?
可是,去京城意味着会碰见太子……
沈骊珠眉轻蹙了下,压下心头不能跟夫君言说的秘密和隐忧,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说了个“好”字。
可惜。
这个时候,他们谁都不知道,陆亭遥已经没有了来年春日。
这样的约定,终落空,成幻梦。
…
嫁人后,陆亭遥也不拘着她,沈骊珠有时依旧会去城西乌衣巷给贫苦人家看病,不忘初心,甚至按照一月一诊的规矩依旧会去鹊桥仙或红颜坊,给那里的女子们治妇人羞于言说的裙下之疾。
沈骊珠写药方时问鸢红,“怎么许久都不见施施姑娘?”
小产伤身,不知施施姑娘可有落下暗疾。
鸢红却扬眉惊讶道:“阿姮姑娘还不知道吗,施施姑娘已经被人赎身,现在早就不在鹊桥仙了。”
沈骊珠声音里也添了丝惊讶,“赎身?”
难道是施施姑娘的未婚夫高中,按照约定归来迎娶她了?
她关心地探听,“可是施施姑娘未婚夫替她赎的身?”
谁知,鸢红摇头,压低了声音神秘道:“不,是京城里来的一位大官。”
沈骊珠心头一跳,听鸢红继续道:“据说,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呢……”
“太子?”她出门行医,还是依旧轻纱悬面,此时淡色面纱之下的唇瓣已经情不自禁地紧咬了起来,骊珠总觉得此事不是那般简单,心下不知怎么有些不安,“施施姑娘……怎么跟东宫有关?”
鸢红自是不知道骊珠跟太子的关系,也不知道自己那夜在鹊桥仙见过的戴银色面具折扇鲜艳、赏她金子的男子就是太子,只以为沈骊珠是好奇,她便如实告知了。
“本来施施姑娘是我们鹊桥仙的花魁,这样一棵摇钱树,花娘本来是不欲放人的,见了东宫的令牌才收了赎身钱,把施施姑娘的卖身契交了出去。”
“你知道施施姑娘的赎身钱是多少吗?”
“足足一千两——”
“金子。”
“这还是花娘吃醉了酒,一高兴自个儿说漏了嘴的。”
“本来呢,鹊桥仙的花魁赎身银卖出了千两金的天价,这是多好的噱头啊,足以令我们鹊桥仙在金陵狠狠扬名了。”
“但是呢,替施施姑娘赎身的是东宫的人,花娘害怕惹祸,是下了封口令的,不让我们外传。不过阿姮姑娘不是旁人,奴家就跟你说了。阿姮姑娘可莫要跟别人说啊。”
沈骊珠知道轻重,心藏浅事,点了下头,“嗯。”
她又不禁问了句,“施施姑娘是何时被赎身的?”
“就是……知府家二公子成亲的那晚。”鸢红记得很清楚,也不隐瞒骊珠,因为她不知道面前的阿姮姑娘,就是那晚跟陆府二公子成亲的新娘。
那晚,几乎全金陵城的达官贵人都去陆府恭贺二公子新婚之喜,鹊桥仙的生意是前所未有的惨淡,所以穿着斗篷的施施姑娘带着一位容颜温润,气质极好的男子回来,那男子张口对花娘说要给秦施施赎身,就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沈骊珠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那……给施施姑娘赎身那人的姓名,鸢红你可知?”
“阿姮姑娘,你这可就问对人了,这个问题恐怕连花娘都不知,但是我知道。”鸢红眼尾挑起一抹流媚,“那人只拿出了下令牌,未吐露身份,但他们在离开的时候,我听见施施姑娘隐约唤了他一声……裴大人。”
裴?
沈骊珠提笔的手,微微攥紧。
指尖微凉,透出几分雪色。
莫非是景澜哥哥?
说着,鸢红自个儿却又忍不住猜测起来,她懒洋洋地歪过来,靠在骊珠写药方的桌案边,长着细纹的眼尾勾出几丝风情,“阿姮姑娘,你说……”
“施施姑娘她是不是将来要成宫里的娘娘了?”
沈骊珠心里摇头。
秦施施是隐约向她透露过内情的,她心有良人,遭人迫害,还是她提议可向太子请命做主。
她曾经一直等秦施施来找自己要那方白璧,白璧代表的那个承诺,或可助她讨回公道。
但,秦施施一直不曾来。
沈骊珠以为,她放弃了。
所以那个承诺……
被她在大婚那夜自己用掉了。
但,今日陡然得知,秦施施被人赎身,疑似裴景澜。
沈骊珠心中总不能平静,她觉得这几者之间必有联系,只差一条线索——
就能将她心中疑惑,一一穿上。
“阿姮姑娘?”得不到回答的鸢红,又唤了声。
沈骊珠微微回神,垂眸轻声道:“事涉东宫,我不敢妄议。”
鸢红道:“也是哈,也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管的……”
离开鹊桥仙的时候,沈骊珠撑伞而行。
风雪越发大了。
如她心事,繁乱重重。
好在,她登上小舟,渡口尽头的华贵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来。
“夫人,我们回家。”
她将手放上去。
阿遥掌心微凉,裹住了她。
…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陆家家宴,全府齐聚。
卫若娴穿着白色罗裙,肚子看起来已经八个月大了,即将临盆。
被陆伯渊扶着坐下后,她开口:“父亲母亲,儿媳昨夜做了个噩梦,从梦中惊醒后,一直心有余悸,久不能平静,所以想去城外的寒山寺拜拜,求个护身符回来,也好保佑腹中麟儿平安降生。”
陆夫人略微不赞同地道:“你有这个心,当然是好的,但是若娴你肚子都八个月大了,外头又风雪交加的,寒山寺遥远奔波,哪里受得了这劳累?”
“这样吧,我带着如薇和你弟媳去就成了,想必佛祖不会怪罪。”
卫若娴却坚持,“母亲,心诚则灵,这是我的孩儿,我还是想亲自前往一趟,否则心中难安,母亲就允了我吧。”
她不去,还怎么亲自主导这场好戏?
卫若娴低头时,眼里划过暗光,模样却很是楚楚。
陆夫人无奈道:“行吧,母亲答应你。不过,如薇和骊珠还是随行吧,特别是骊珠,你医术精湛,有你在侧,路上有个照应,母亲也能放心些。”
后半句话,并不是在跟骊珠商量。
骊珠却浅浅点头,“好。”
这点小事,她自然不会拒绝婆母,惹她不快。
虽然九霄阁上发生的事情,令沈骊珠对卫若娴一直心有忌惮,她不知那婢女是不是奉了卫若娴的命令从背后推她,但嫁入陆府后,却也并不跟这位长嫂深交,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
这次是陆夫人开的口,卫若娴又身怀六甲,即将临盆,骊珠便没多想。
即便脑子里划过个模糊的念头,随即又很快被她挥开了。
骊珠虽然不知道,卫若娴对她那微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左不过是内宅之争,卫若娴怀着身孕,就算不喜她,也不会拿孩子冒险才是。
所以,骊珠应下,心中也是有几分自己的思量的。
陆如薇则更没考虑许多,去就去吧。
自从那晚撞破太子对骊珠的情意,她虽则暗生妒恨,心里已经不将骊珠当做朋友,但沈骊珠……总归是她二嫂。
表面还须得相处。
去寒山寺的日子,定在明日一早。
回了风雪轩。
沈骊珠叫浅碧备上件外出的披风,考虑到卫若娴是孕妇,她又从小药房里取了些药装入药箱里。
陆亭遥道:“骊珠,明日我与你们同去。”
“不行。”沈骊珠担心他身体,“寒山寺凄冷清苦,今年落了雪,恐怕更是寒凉,你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了些,未犯旧疾,可不能冒这个风险。”
“阿遥,我只去一日,不夜便归,又有母亲和如薇在,你不必担心的。”
“你要好好的,但愿长久,不争这一朝一夕,好吗?”
沈骊珠伸臂环住陆亭遥的腰身,将头枕在他肩上。
夫妻俩情意缱绻地静静相拥,窗外是落雪晶莹,红梅覆雪。
只是,无人看见,那鲜红如灼,开得正艳的红梅,有一枝荼靡凋零,似……盛极而衰。
…
这次,跟陆夫人每月初一十五带她到庙里求送子娘娘,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因朱弦来了葵水,沈骊珠只带上浅碧。
是的,哪怕是天翎卫排行前十的朱弦,女子之身也照旧有不方便的时候,特别是她年少时训练拼命,身体里落下的暗疾还不少,从前只靠毅力强撑过去。来到骊珠身边后,骊珠只将她当作普通的婢女,偶然知道朱弦的毛病,给她开了药方调理。
在特殊时段,也不叫朱弦做事。
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和体贴,朱弦冷硬的心也微微柔软。
心中立誓定要好好保护骊珠小姐一世。
哪怕她永在金陵,不会跟殿下在一起。
但,朱弦没想到,就是这次看起来跟寻常没什么不同的上香敬佛……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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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过渡章快写完了,很快就是太子二下江南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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