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入新房,跟孤回京
她浅浅蹙眉。
阿遥喝酒了?
…
乘月而来,夜入新房。
李延玺在离沈骊珠几步之遥的距离停下。
她坐在榻边,喜帕未掀。
自从山洞那夜,一时心软答应她放手,别后就再未见过。
他想见她。
这样的念头,一直都有。
却在今夜尤为强烈。
或许是醉颜红太烈,烈酒入喉,灼得连理智都全无,明知是错,他却再也抑制不住那种渴望和冲动。
他似醉了,但又似很清醒。
便这样……来了。
这一刻,近卿情怯。
隔着明艳如火的喜帕,沈骊珠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停在门边,不曾向她走近。
但,骊珠能感觉到有一道如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阿遥吗?
他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走过来?
是……醉了吗?
沈骊珠握着金箔繁花团扇的手指,微微攥紧,透出的些许雪色,像极了她眼下担忧又羞却的纷乱心事。
换作平时,她定然早就坐不住,但今夜很是不同。
洞房花烛,交杯合卺,这眼前的红盖头——
应当是由夫君掀开的。
沈骊珠脸上晕了丝热意,抿了抿唇,轻而低地开口:“你……不先掀开我的盖头吗?”
女子声音褪去了素日的清冷,羞涩含情,似在邀请。
有那么一瞬,李延玺被蛊惑到了般,胸腔里那颗心脏忽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可是,下一刻,沈骊珠又轻轻地唤了声,那声音尾调微微疑惑的上挑,“……阿遥?”
太子陡然地惊醒,意识到她在“邀请”的人,并不是自己。
顿时,如坠冰窖。
阿姮那般怨恨他,从不假以辞色,在他面前便是连半分温言软语也无,甚至都不曾朝他笑过一次,她这般含情带羞唤着的人……
又怎么可能是自己呢?
李延玺自嘲地轻笑了声。
眼下,便是连那微醺的醉意,都似清醒了几分。
而沈骊珠——
这个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
这不是阿遥。
若是阿遥,哪怕喝醉,想必也不舍得不回答她的话。
沈骊珠心下绞紧,忽然抬手挽起头上的喜帕——
眼前明艳如火的红刹那间被撤去,她猝不及防的,跌入男子那墨色潋滟的目光里。
脸上的妩媚和羞意,顿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只余下雪色。
…
而李延玺曾经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遍,她嫁人时,那绯红喜帕下该是怎样的容颜。
或清冷依旧,或许冰雪也会染上一丝艳色。
但是,都不如此刻亲眼所见,来得更令人印刻清晰。
红妆明艳,似沉醉了谁的眉眼。
那颊边金箔和珍珠,虽熠熠生光,晕了满室,却夺不去女子眼眸流转间的活色生香。
明明也腹有诗华无数,但这一刻李延玺只想到这么一句——
美人如花隔云端。
太子眼底,流光蕴漾处,有惊艳如碧海潮生。
沈骊珠却是小脸雪白,咬牙地质问道:“太子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眼尾的金箔与珍珠,微微晃漾出漫流的光彩,也映出眸心一抹惊慌。
…
陆如薇提着食盒,里头装着一碟玫瑰酥和几碟小食,裙裳浅漾地走进风雪轩。
二哥在前厅敬酒,枕玉公子在金陵声名如织,被人拉着一时走不开。
但他心疼新妇,恐她久等,便央了她来给骊珠送吃的……不,现在应该叫二嫂嫂了。
玫瑰酥,马蹄糕,胭脂鹅脯,莲子羹,都是二嫂嫂平素里爱吃的东西,现下命小厨房刚做出来的,所以时间上有些耽搁了。
而二哥并不叫丫鬟送,也不叫大嫂卫若娴帮这个忙,因为只有她,是府里除了二哥之外,骊珠最熟悉的人。
她们不仅是姑嫂,在出嫁前也是闺中手帕交。
陆如薇唇角浅浅漾起一抹弧度。
二哥待骊珠好,她也是真的替骊珠高兴,没有那种哥哥被抢走就要给嫂子脸色看的娇蛮劲儿。
她虽然有些想嫁皇族的心高气傲,秉性却是并不坏的。
只是……
陆如薇裙裳走过长廊,昏暗的光影正如她此刻的少女心事。
有些低落。
骊珠历经过那般跌宕起伏的磨难,从京城来到江南,遇上二哥,两人才终成眷属。
不知她的姻缘又在哪里。
是否是……太子殿下呢?
借着月光,陆如薇不知不觉就已穿过长廊,快要走至新房门口,她怀揣着少女烦恼心事,竟然也没有注意进入风雪轩连半个婢女都没碰到。
直到,一道似藏惊慌,又似浅怒的声音响起——
“太子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落在陆如薇耳边,似惊雷一般。
她听出,那是骊珠的声音。
可……
太子……
太子殿下并未赏光喜宴啊!
直到骊珠和二哥拜堂礼成,都未见太子身影,就连父亲都失望叹息,说殿下若来,他们陆家在金陵那才叫前所未有的无上荣光。
所以,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里可是新房啊。
陆如薇咬唇,心里犹疑地停下了脚步。
难道——
是她听错了?
她刚刚在心里想着太子,便把什么错听成了太子殿下?
很快,新房里响起的另一道声音,无情地击碎了陆如薇的侥幸——
“……阿姮,我有话想同你讲。”
她喉咙艰涩地吞咽了下。
这确实是……太子的声音。
虽然蕴藏了一丝薄薄的醉意,但是陆如薇还是听出来了。
而沈骊珠的小字,她亦是从齐宝衣那里有所耳闻。
正是“阿姮”。
陆如薇蓦地闭上了眼。
这一切,都对得上了。
原来,真的不是她听错。
原来,一墙之隔的新房里面,真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
小字,非亲近之人不能唤之。
而太子殿下叫沈骊珠“阿姮”。
他甚至,在她面前,都并未自称“孤”。
他们……
是什么关系?
沈骊珠,可是跟她二哥成亲了啊!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有种撞破了秘密的惊心,愤怒,和害怕……
事涉东宫,陆如薇知道自己最好立刻离开,不要再听了。
然,房里却有声音传出来,死死缠绕上她的身体,令她的脚死死钉在原处,动不得一步。
“殿下,请自重。”她听见沈骊珠冷冷淡淡地道,“今夜是我大婚,不论有什么话,您都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不应在这个时候跟我说。”
“正因为是今夜是你大婚,孤才必须来。”李延玺喉结滚了滚,“不然,孤恐怕……再没有机会说出来。”
什么话?
陆如薇攥紧了手中提着的食盒,浑身都在轻轻颤抖,心里被诱出了隐秘的窥探欲来。
新房里,琳琅满目的一片红中,太子墨眸如灼盯着身穿嫁衣的美人,一字一顿地开口,“阿姮,跟孤回京。”
“孤知道,曾经对你不住,害你受了许多苦楚,只要你跟孤回京,孤必定会倾尽所有补偿你。”
“孤会向父皇请旨封你为太子妃,给你应有的尊荣,将来你还会是皇后,若是你不喜欢,孤也可以答应你,将来不生二心,不纳二色,就只有你。”
“陆亭遥能给你的,孤也一样能够给你。”
“阿姮……”
陆如薇那么渴求的,那么想要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个良娣之位。
可——
太子妃,未来皇后,甚至是不纳姬妾与二色。
就这样被太子轻易地允诺了沈骊珠。
就好像她有一件心爱的珠钗,攒了许久的银钱,也仍是买不起,但太子却拿出无数她连都未曾见过的宝石珍珠,摆在沈骊珠面前,供她挑选,博她一笑!
陆如薇下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从满口血腥里,她尝到了一种名曰“嫉妒”的味道。
亏得掏心掏肺的将沈骊珠视作闺中密友,撮合她和二哥这段姻缘,结果呢。
沈骊珠却不知何时诱得太子对她倾心,竟然不顾她已嫁人,在今夜闯入新房,对她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许诺。
她不信,沈骊珠不知她想嫁入东宫的心思。
可,却遭到了这样的背叛。
说不定,还在背后嘲笑过她吧。
太子殿下这般痴迷恋慕于她,连太子妃之位都许下,她却想要一个东宫良娣之位都得上赶着。
在沈骊珠眼里,她很可笑吧。
沈骊珠对得起她吗?
又对得起她二哥吗?
想起二哥什么都不知,被欺瞒在鼓里,还叮嘱她过来陪沈骊珠……
沈骊珠却在新房里私会太子。
陆如薇心里恨极。
瞥见手中仍旧提着的食盒,恨不得将它摔得个稀啪烂。
但,她不敢弄出动静来。
撞见今夜这些,被太子发现,沈骊珠不会有事,但太子一定会……杀了她。
陆如薇喉间有妒烈在灼烧,却生生忍下,将自己的身影悄然隐入暗处。
听见沈骊珠就那般拒绝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殿下,不论太子妃,还是皇后,我都不要。”
“我也不要您的什么补偿。”
面对这般世间女子大抵无法拒绝的诱惑,沈骊珠嗓音清清淡淡,未见丝毫动容,她抬起眸,刹那间流转的眼波,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提醒太子,“殿下,你答应过我,让我嫁给阿遥的。”
字字有力。
“可孤后悔了——!”李延玺眸色极浓,似有暗色在翻涌,他发了狠地道,就连颈侧的青筋都微微突起。
那是沈骊珠从未见到过的,属于太子狠戾的一面。
跟三年前选妃宴上,一言就毁掉她半生的那种慵懒且漫不经心的狠辣不同。
这是真正的独/裁。
沈骊珠似是被吓到,往后跌坐了下,鸦浓的睫羽与鬓边步摇也都惊颤颤地晃漾了下。
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李延玺反应过来,放缓了语气,似想朝她伸手,“阿姮……”
却被沈骊珠给躲避开了,她别过头,“你别碰我!”
那探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一寸寸收回袖中。
骨节透雪。
李延玺看着她的侧脸,眸光落在骊珠那颊边点缀的金箔与珍珠上,虽然流光熠熠,此刻看不出痕迹来。
但他心知,那道伤,经年未愈。
他墨眸闪过痛楚,动了动喉骨,低哑的音色似裹挟了夜色的浓烈,“阿姮,孤从小受帝师教导,身在高位,从来都是讲究一个落子无悔,所以很少做过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唯独你是例外。”
“生平两次后悔,都是为你。”
“一是,后悔三年前,若早知今日会对你如此倾心,必不会让你遭受那样的苦楚。”
“二是,后悔三年后,山洞那夜不该答应了你,现在只能……”
“眼睁睁看你,凤冠霞帔,另嫁他人!”
…
陆如薇想,若是自己,想必也会为这样浓烈的悔恨与爱意动摇。
那么沈骊珠呢。
她会怎样选?
她轻轻掐入了掌心。
里间,很快响起骊珠的声音,似是清浅的一叹,“其实我对殿下,也曾有过期待……”
那一刻,陆如薇心刹那变凉。
沈骊珠要答应太子了吗?
她心里有些慌乱。
却说不清,是因为担心二哥承受不住在新婚夜被太子夺妻这样的打击,还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太子许诺沈骊珠,若她愿意,他不娶姬妾,不纳二色,那么便是彻彻底底断了她的念想。
而后,便是太子似是惊喜的声音,“阿姮……”
沈骊珠抬起头,金色流苏在鬓边轻轻晃漾,她道,“父亲曾说,太子殿下是少有的好郎君,嫁给您就可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但,母亲却对我道,尊贵不尊贵的,其实并不是最要紧的,若是夫妻之间能得那一人心,相濡以沫,相知相守,才最重要。”
“所以,我年少时也曾期待过,自己将来要嫁的、太子殿下是怎样的人。”
“我想,殿下至少应是个君子吧。”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李延玺喉间微哑,似暗蕴痛楚,“阿姮,你不必激我,孤从来都不是君子,君子也坐不稳东宫的位子……”
“是。后来我便知道了,选妃宴上更是切身体验过。殿下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君子呢?”她低低一笑,在摇晃的红烛里几分艳丽的美,“您比谁都凉薄,无情,残忍。”
“若是这些话,是三年前殿下说予我听,我想,那时的沈骊珠应当是心生欢喜的,但……太迟了。”
就连沈骊珠自己说着,都觉得喉间泛起苦楚的涩意。
或许,是为当初年少天真、明媚光艳,却被杀死在选妃宴后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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