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借宿


等到了端午节这天,许青白已经是出了满钗国,来到了青平国境内的黄花郡。

这一日,家家户户都很热闹,人们或自己去郊外采摘,或干脆就在城里花上两文钱买来艾蒿、菖蒲,用红绳捆成一束,挂在门上、窗边,寓意驱鬼辟邪,招纳百福。

许青白在临街的一家酒楼那里,借来一张桌子,也学起了那日在天牙山脚下的徐瞎子,摆了一个简单的摊市,却不是帮小姐们看手相算命,而是帮人画钟馗。

端午节这天,除了要挂艾蒿,喝雄黄酒之外,各地也有挂钟馗画像辟邪的风俗。

许青白从书店里买来一卷宣纸,又翻出随身携带的短毫、砚墨。他凭着记忆,回忆起年画里钟馗各种造型,一边回想,一边落笔。

他初画时,稍显有些生涩,但随着几幅画完成,下笔越来越流畅,他笔下的钟馗也越来越惟妙惟肖,生动传神。

不多时,摊桌前就围了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

买画的人不少,但更多地是大家围在一起,看着眼前的少年下笔如飞,不断在纸上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钟馗画像,拍手叫好。

整整一个下午,许青白不断有进账,轻轻松松地赚了几百文钱,等到了傍晚时分,天边打起了麻点子,摊位前的人影才越来越稀,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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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白看了眼四周,估摸着接下来可能没什么生意了,他收拾起桌上纸笔,正准备收工,却又有一位老妇人走上前来。

老妇人对许青白说道:“年轻人,我看你钟馗画得好,你也给老身画一幅呗!”

老妇人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能已经在人群里默默观察了许久,她眼见许青白就要收摊,这会儿才匆匆上前来开口求画。

许青白看了看天色,时辰已晚,自己还没有找到歇脚的地方,顿时有点为难。但他看着一脸笑容的老妇人,又不忍拒绝,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重新摊开宣纸,拾起短毫,沾染上墨水,一丝不苟,开始作画。

许青白倒没有因为天色已晚,敷衍了事,是先后替老妇人画了两幅。

一副武相站姿的钟馗,怒目圆睁,须发怒张,手舞宝剑,脚踩小鬼,让人望而生畏。

一幅文相坐姿的钟馗,面目和蔼,赤脚斜卧,一手托金元宝,一手摇桃花折扇。

武相寓意驱邪,文相寓意吉祥,一卖一送,好事成双。

老妇人展开两幅画像来,摊在手里仔细端详,她越看越满意,直夸许青白画得好看。

许青白从老妇人手里接过三文钱,道了声谢,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他先将借来的桌子搬进酒楼,付了十文钱作为答谢,等再出了酒楼,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禁有点犯愁。

许青白站在大街上,正在为往东还是往西犯愁的时候,先前那位老妇人又从街角走了过来。

她似乎是看出了许青白的窘境,开口问道:“年轻人,是不是老生耽搁了你,若是没有去处,不妨就跟着老生回去暂歇一晚吧。”

许青白看着白发慈祥的老人,问道:“叨扰一晚,就是不知道奶奶家里方便不方便?”

老妇人笑着点头,说道:“方便,方便,偌大一处宅子,平日里就老生一个人看家,正好缺个说话的人。”

许青白道了谢,便提着行李,慢慢跟着老妇人向着城东走去。

老妇人似乎真如她自己所说,平时缺了个能说话的人,此刻走在路上,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直喋喋不休。

老妇人说,家的小姐几年前过世了,老爷和夫人伤心欲绝,又常常睹物思人,没多久便搬了出去。

如今,偌大一处宅子,就她一个老佣人在帮忙照看。

她现在也老了,干不了重活了,平日里就帮着收拾收拾,打理打理,不至于让房子荒废。

房子要有点人气才好,如果空空荡荡的,没人影,没人声,没人烟,就会风水不好。

不多时,老妇人到了宅子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里是城东的一条大巷子,临街有住房、商铺,位置不偏,还算繁华。

一条街道上,周围的房子里都已经亮起了灯,唯独面前这处宅子,虽然占地颇大,眼下却是一片昏黑,有些冷清,稍显有些格格不入。

老妇人将许青白领进后院,带上二楼的一间房里。

她先进屋将灯点上,再招呼许青白进来,随后又一起陪着坐在桌边,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家常。

老妇人可能是上了年纪,可能本就心宽善良,她啰啰嗦嗦地将许青白的姓名年纪,哪里人士,家里父母兄妹情况都一一八卦了清楚。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她眼见已经已是深夜,这才后知后觉,赔着不是,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许青白打量着房间。

房内布置摆设颇为文雅,被老妇人打理得干干净净,又处处透着一股脂粉气息。

他心里有些纳闷,此处莫不是一间姑娘的闺房不成,也不知道老妇人为何会安排他在这里过夜!

眼见时候不早了,再加上他白天帮人画画,站了大半日,此时困乏之意袭来,他也顾不得许多,爬上床去,倒头合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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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许青白本来睡得很香甜,却隐隐约约被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

他睡眼朦胧地翻过身看来,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幻觉,却见房间内不知何时已亮起了灯...

灯光下,一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梳着双环髻,正独坐在梳妆凳上,对镜贴着花黄。

恍恍惚惚的许青白倒没有慌乱,也没有起身,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发出声音。

那年轻女子背对着许青白,似乎也全然没有发现闺房床上还躺着一个男人。

等到她一番梳理完毕,又似乎百无聊赖,走到房内窗台下的书桌前,取过笔架上的毛笔,开始一个人练字。

许青白看了一阵,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袭来的浓浓睡意,又再次翻身闭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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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许青白起了床。

他本来没怎么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那些场景就恍如是做梦。

他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猛然见到书桌上留有一行隽秀小字。

他捻纸读来,只见上面是一首词,写道: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许青白陷入沉思,若有所思。

不多一会儿,昨晚的老妇人便来敲门,叫许青白一起吃早饭。

饭桌上,许青白将昨晚房内的见闻和早上书桌上的留字托出,委婉相问。

老妇人倒无多少惊讶,也不隐瞒,坦言当年小姐去世后,这家宅子里便不清净,夜里常常能够再见到小姐在房内出没。

老爷和夫人也是见不得小姐死后仍不得安宁,便带着一家老小在悲痛中搬离了此处,如今留下一个老妇人在此照看。

许青白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怎么过世的?是生了什么疾病,还是遭了什么变故?”

老妇人闻言唉声叹气,长长叹息了一声,满是褶皱的脸,越发地挤在了一起,说道:“少不经事,多情却多舛,最终被情所困,红颜薄命。”

原来,这家小姐姓喻,闺名一个香字。

十八岁那年,她在庙会上被本郡的一位书生撞上。

当时,那书生穿着朴素干净,但细看之下,青衫已经被洗得泛白,遮不住身上的寒酸气息。

不过那书生模样端正,眉目清秀,言语之间,又颇为风趣幽默,几句话就将喻香逗弄得笑脸盈盈。

喻家大小姐平日里家教甚重,又听得进父母的话,加上自己有孝心,事事都不敢忤逆父母的意思。那些年来,她长期呆在闺中,一年到头,也只有少数几个喜庆节日,才有机会跑出来抛头露面,所以极少与同龄异性接触。

可能也是因为平日里见过的男子不多,加上又恰逢情窦初开的年纪,喻香对那位书生来了兴趣,两人相约半个月后,在元宵灯会上再见面。

喻香煎熬了半个月,终于是等到了元宵节。那天,她瞒着父母,按照约定,偷偷溜了出来与那位书生见了面。

那书生领着她一路逛花灯,不仅给她介绍一串串花灯的名字,还给她讲各种花灯背后的故事,讲制作技巧,讲来历趣闻。

两人谈天说地,聊得极其投机。

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喻香偷偷打量着旁边这位侃侃而谈书生,她觉得似乎对面的人什么都懂,心里有些崇拜。

一路上,她跟在书生后面,一起看灯,一起猜谜,一起逛街,体验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过的快活欢乐。

她只觉得越是看他,心里越是喜欢,不禁芳心暗许。

等到分别时,两人依依不舍,立下了海誓山盟。

等过了一段时间,书生终于在喻香的怂恿下,来到了喻家提亲。

喻香父母见到了书生本人,也觉得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是个俊少年。不过,当老两口得知那书生尚是一介白衣,没有任何功名在身时,又不禁有些失望。

但凡上了年纪的人,做事情想问题,又不同于年轻气盛的情海儿女!他们不会像后者一样,满脑子都装着情情爱爱,再塞不进任何东西。他们毕竟是过了有情饮水饱的年纪,身上会或多或少沾惹生活的烟尘气息,想法更加趋于现实。

老两口担心女儿嫁过去,会跟着饿着冻着,过上清苦日子,便迟迟没有松口,既没拒绝也没有爽快答应。

这以后,平日里在父母眼里,一向懂事听话的喻香便跟老两口闹起了别扭。父母眼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也着了急,便又来找到书生,坐下来商量起了二人之事。

老两口当时存了要考校考校准女婿的心思,便向他提出要一百两银子的彩礼钱。他们想要看看这位书生,是不是只会一味读书的人,婚后有没有赚钱养家糊口的本事。

他们倒不是要存心刁难或者想借着嫁女乘机赚上一笔,他们其实打定主意,等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他们还会再添凑点银子,送出一份丰厚的嫁妆,要让两人过上富庶的小日子。

当然,商议的时候,老两口对于这些都没有明说,那位书生也没有多问。

那书生也有骨气,不再多言。

他只说眼下家贫,要让喻家等他两年,两年过后,他要风风光光地来接喻香过门。

就这样,书生放下了手中的书,背井离乡,出了远门,外出挣钱。

可是,待到两年之期已过,左等右等的喻香却没有等到书生回来。

喻家人跑去那位书生家里打听,发现书生不光家徒四壁,连父母也都早早离世,至今音信全无。

至此又过了一年,每日焦急等待的姑娘没有等到心上人归来,自己却再没有能熬不下去。

她整日郁积,身体暴瘦,最终卧倒在床上,不久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殒。

姑娘被熬走了,但这些年来,始终都不曾见书生再寻来,也不知他是跑了,还是已经死在了外头。

而喻香的闺房里,痴情的姑娘却是留下了一份执念,偶尔出现在房里,徘徊不去。

喻家老两口在悲痛中,从寺庙里找来和尚超度过,从道观里请来天师做过法,但都无济于事,说是亡人执念太强,生人力所不及。

万幸的是,姑娘留在房中的这份执念,也仅仅是徘徊在自己房中,她能够让人看见,却又看不见别人,也不会故意惊扰别人,倒也没有什么危害。

老两口既有失去女儿的悲痛,又有对自己当日考校书生的后悔,还掺杂着对那位书生不负责任的悲愤,心力交瘁之下,不久便索性搬了家,免得睹物思人。

毕竟,世道再艰难,太阳会照样升起,活人还要接着活下去。

于是乎,最后,宅子里,人去楼空,唯独留下了一个老妇人在此打理照看。

老妇人昨晚带着许青白留宿在那间房间里,一来因为喻香那份执念也不是经常出现,如今好像已经隔了很久都没人再撞见了,二来,即便真的出现,也没什么危害,如果夜里睡得沉了,甚至都不会察觉。

她其实是发了善心的,心里想着,既然许青白天黑了都还没有去处,那就算是住一晚闹鬼的房间,也总比要在外面露宿街头强。

老妇人上了年纪,又是看着喻香长大的老人,她心里其实并不怕见着小姑娘。

这两年来,老妇人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人说个话,有时候想喻香了,还会特意跑去房间里住上一晚。

她会在房间里,默默看着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姑娘,独自在房间里梳妆、写字、走动,常常老泪纵横,一切都恍如昨日。

......

老妇人讲完,神情有些悲伤,慌忙擦拭了一下眼角泪花,向许青白赔着不是,询问有没有吓着他。

许青白倒并不介意,他又轻声安慰起了老妇人来。

旧事重提,老妇人这些年一直放心不下这个身世可怜,死后还不得安息的小姐,此时坐在那里,唉声叹气,揪心不已。

许青白看在眼里,想了一会儿,说道:“老奶奶不要担心,我有点本事,要不我来想想办法!”

老妇人只当是许青白还在安慰自己,点点头,却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叹息道:“我这把老骨头不碍事的,也就偶尔念叨念叨,命苦的还是小姐,死后还要遭这份罪。”

许青白肯定地说道:“老奶奶,我可能真有办法!”

本来还在沉浸于悲伤中的老妇人听后,眼睛一亮,她猛然站起来,有些失态,连放在身前的碗都碰翻了,洒了一桌子。

她望着许青白,似在确认真假。

许青白含笑,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许青白过来搀扶着她,让她缓缓坐下去,说道:“可能还要住上一晚。”

老妇人一边收拾桌子上洒倒的饭粒,一边说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去杀只鸡,刚好有时间,慢慢给你熬锅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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