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相亦真
“欢迎新锐科幻作家——木³!暌违三年带来全新力作。”台上主持人念着读者评论,好坏皆有,林渝应对自如,而最难的一个现场问题,来自林渝从未想到的人。
“请问木³老师,您开始科幻道路的起因是什么呢?”问题本身并不稀奇,凡是写作者,都逃不过,林渝拥有许多版本,正经的、调皮的、讨巧的、苦大仇深的,依情景需要而选择,但此刻站在人群中举着话题殷切想得知答案的,是树那样宁静且笔直的毛向晴。
若是隔着几千公里,林渝还能躲在吴庆秋的掩护下写自己的小说,但灯光与宣传簇拥着,风会将每道讯息送到人的耳旁。好在,不是最深的秘密,还能有挽回余地。
“从幼年开始,我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有人来和我做朋友,高中物理老师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都由无数个万分之一的幸存粒子组成,散落在数十亿的人海。其实换种方式思考,我能和所有人密不可分。当真的遇上了好朋友,便是无数个微粒碰撞,交织湮灭,少一点都不是完整的我们。欣喜的时候又害怕离别,毕竟挚友反目的事也常见,但书页里告诉我,分别也没有面目可憎,65万个小时后,万物氧化成风,或许化为同一杯啤酒上两朵依偎的泡沫,存在过就不会消失,终究有微小的机率在一起。可以理解为,世上存在另一个宇宙,我们永远是朋友。这位朋友,您明白了吗?”林渝眼神穿过众人,示意提问的毛向晴,后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坐下和他人发微信交流。
分享会结束后,毛向晴捧着几本书来找她签名。“好啊小鱼儿,若不是嘉禾告诉我,你还打算联合庆秋瞒我多久,你想象力和情节都那么好,我迷恋很久了,原来本人就在我身旁啊,这下子那些小孩不知得多羡慕我。哈哈哈!”
“是吗?”林渝签名一气呵成,to签上,“毛向晴”三个字比自己的签名练得更流畅。
“小鱼儿,你结束后跟我一起吃个饭呗?小秋也来,我正式把宋嘉禾介绍给你们。”
林渝动作略微僵住,随后更为流畅,她指向门外的男人。“不了,待会儿要和他回老宅。下次吧。”毛向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除了一直听到的邹医生,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也许,也是木³的书粉吧。毛向晴没有多逗留,简单告别后离开签售大厅。随后邹医生和那女孩一同走近。
“邹医生谢谢你呀,没事了你回去吧,难不成还来当我和叶子的电灯泡?”邹医生帮忙收拾散落的宣传单,趁机靠近轻声说,“你还真是如一始终啊,这是第几个了?”
“这话说的,我又没滥情,正常恋爱罢了,谁像你。”林渝微微回怼,接着问叶子想去哪玩。
自从陈生求婚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吴庆秋了,他不敢打电话询问近况,只能查看朋友圈,推测可以见到她的地方。点进去,仅三天可见。
吴庆秋辞职后,花两个月全国玩了一圈,随后在家从早睡到晚,不嫌累。半夜睡醒,还能吃到毛向晴做的创新菜。
“小秋,后台有人私信我带货厨具,我要不要接呀?”毛向晴看着小红点发愁,吴庆秋饥肠辘辘没法思考,吃了两个卤鸡腿后才发言,“接呀,为什么不呢?难道为爱发电。只要不太频繁,产品质量价格合适就成。”
其实毛向晴本就想接,询问只是为了更坚定。小秋失业了,自己的积蓄也花得七七八八,得做一点副业来减轻压力。她边这样想着边进卫生间,许久未出来。
“阿姐,你好了没有,我快憋不住了。阿姐,阿姐?”推开门时,毛向晴眼圈红红的,她坐在马桶上魂不守舍,庆秋闯进来后,她也来不及整理慌里慌张的神情。
“小秋,我好像怀孕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吴庆秋大脑宕机,她看向一旁的验孕试纸也明白了,“那小子的?太不靠谱了吧!没做措施?”
“没,小秋,不怪他,是我的问题。”吴庆秋把毛向晴扶起来,披上毛毯,静静听她期待已久的回答。
“你记得高中时那个一直在我周边晃的男生吗?我们大学在一起过,我流掉了第一个孩子。”一句话信息量太大,吴庆秋还没反应过来,毛向晴自顾自说起。
“和全奎民结婚几年,我肚子一直没动静,婆婆也拿这件事揶揄我,公公提议我们去做检查,看看是谁的问题,有病就治。检验报告里显示女方卵子少,不容易着落,我担心是大学时那诊所不靠谱,也心虚,没有去别的地方再做检查。回来后婆婆给我许多偏方,我不想喝也得捏着鼻子喝,那段时间我被公公停课,身材也浮肿,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一直想离婚,”毛向晴终于忍不住哭了,“全奎民那个人和谁在一起都可以,他只要家庭和睦就可以,能对外有个好形象,而没有孩子,形象就缺了一角。后来,后来有个婆婆带着个女孩来看我,我一看那肚子就明白怎么回事,公公和我妈这才松口答应我的离婚请求。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小秋,我真的没想到,起初月经没来我只是想试一试,结果,结果……”
两人面面相觑,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吴庆秋才想起刚饿得发狂时鸡腿还没卤好,便发微信让林渝一起来吃火锅。这会儿会来的,也只有她了。
“怎么回事啊,你约我却又不回消息,快来接肥牛卷。”林渝兴致颇高,进门才看见抽咽的毛向晴和面色凝重的吴庆秋,赶紧放下食材前来问候。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
“事已至此,先吃火锅吧。”林渝打开包装,两姊妹慌了神,她得定住。
宋嘉禾是最后才被通知的那一个,而决定已被三个女孩做好了。毛向晴对婚姻没有信心,尽管宋嘉禾一再承诺,连户口本都准备好了,她也没答应。她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备受折磨,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尤为复杂,若是来得早一些,是否能结束苦难呢?
可她不想要孩子吗?不是的。她已经失去一个,不能再丢掉另一个,身体再经不起折腾。毛向晴想起林渝书里的一句话:“熟悉会滋长蔑视,心疼会转化为指责。”此刻宋嘉禾对自己怜爱大过于其他,当进入婚姻后,他是否会怀疑选择,热情殆尽后,拿起刀子往结痂处扎?毛向晴不敢细想,她夹起一根脆贡菜宣布,“我得生下来,自己养。”
无论阿姐做什么决定,吴庆秋都是支持的,她的钱本来就是留给她在意的亲人的,阿妈没了,阿哒也走了,阿姐不愿意用,她也会想办法给她。
“二婚怎么了?只能证明过去,外面大把老黄瓜男人找刚毕业的小姑娘多得是?凭什么人都有魅力,女人就要被说三道四。人一生这么长,摔坑里爬起来就是。毛毛,如果这个男的也不靠谱,那就别结,即便结了也可以离,坚定幸福主义,我们不要委屈自己。”
林渝更换调料碗,说:“我和邹医生本就约定好丁克,若是有需要,小朋友的户口可以上在我们这里,随你姓。念书就医都方便。”
雾气氤氲,毛向晴辣得又流泪,她擦拭后抱住两人说,“谢谢你们啊,我的好姐妹。我会自己努力挣钱,你们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隔天下午,林渝在家里见了尤春夏,后者打量着一尘不染的房间,奇怪地问:“之前都不愿意,怎么突然改口了。”
“之前没有说服自己的理由,你带合同了吗?换马甲,不出面宣传,只要这两个条件满足,其他的都好谈。”林渝拿起整理好的书稿,这些文字属于过去的她,将满足于她未来的心愿。
“好说,马甲想好了吗?”
“毛毛草。”
“什么草?”
“毛毛草。毛毛雨的毛。”
毛向晴副业做得有声有色,考虑到日益显怀的肚子,她辞掉了书店的工作,在家专研菜谱。粉丝20万的时候,三人在家庆祝。毛毛拍拍手,笑着分享一个八卦。
“你们知道我前婆婆是全奎民四岁时嫁过来的吧。”
“这个知道,姨母说过。”吴庆秋答。
“她年轻时有过一个女儿,悄悄被父母养在别人家。本来计划长大后跟全奎民结婚,但公公先和我妈拿定了我的婚事,也就没下文了。”毛向晴的笑意都憋不住,惹得两人好奇。
“我能成功快速离婚是因为全奎民有了外遇,还怀了孕,不然我妈才不会同意离婚。当初那报告应该被做了手脚,现在明确不是我的问题,那你猜,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
“啊,这两件事有啥关联,你可别告诉我那外遇是……”
“不愧是小秋,就是机灵。我那婆婆对她可好了,儿子不是亲的,可那小孩是。全奎民是宣传口的人,他家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闹翻天,何况从血缘来说是可行的。婆媳矛盾倒是没有了,转化成了夫妻矛盾,我妈也不敢去和他家走动,离得远远的……”
“哎呀哎呀,真炸裂啊,我以前只听说,头一次遇到真的!”吴庆秋素来不喜欢全家,此番就当乐子听,林渝没说话,她不知道被针对的那些日子,毛毛如何过来的。
阿姐生活重新开始,林渝的事业也勇攀高峰,吴庆秋觉得,自己也要宣布一个不算惊喜的喜事。
“我要结婚了。”
“小陈总?”
“对,定在今年秋天,简单办,然后我就开公司。阿姐,这套房子我年初已经买了,你就一直住着。姨父姨母不知道地址,我回去也只说你有好好工作就行。”
三人举杯,晕乎乎地聊起年少的趣事。
吴庆秋在梅雨季前住进了陈生的家,灯光明灭,窗外一片霓虹,风声雨声袭来,扑朔阵阵又重归平静。袖口起了霉点,像是未开花的梅,吴庆秋心情乱糟糟的,犹疑着决定。陈生走到阳台,和未婚妻靠在一起,披上薄衫,两人肩并肩站在那儿凝望雨,共享一支烟。斜风骤雨,城市孤寂,街头湿漉漉的灯晕染出一朵朵马赛克梅花。六月,淫雨不断。吴庆秋再点燃一根烟,缓缓开口:“你去了村寨就知道,往事有时候十分沉重,不聊那些,跟我说说你吧,说说25岁的科隆。”
带陈生回家的飞机上,吴庆秋无聊打开航空电视,除了千篇一律的糖水剧外,就是严肃正经的新闻,陈生对纪录片感兴趣,凭名字点开某部,吴庆秋看得昏昏欲睡,闭眼前,瞥见了梦中的身影。她凑前拉回进度条,起初那个老太太只是小小的虚化背景板,缩在一角纳鞋垫,主持人走进采访后,劲头推进,她手边除了鞋垫,还有一个小布袋子,“秋”正缝到禾字旁。主持人和小老太太进行风牛马不相及的对话,配上字幕娱乐感十足,吴庆秋却听得流泪,连忙用手机拍下来。没想到这世上,她又能见阿哒一面。
半年前去往郊外的大巴上,吴庆秋始终觉得不对劲。虽已出伏,阳光还是不留情面地往人身上砸,与车厢内沉闷的空气一道搅得人头晕。陈生与她换了座位,拜托前座小女孩打开窗户透风,随后聊天分散注意力。风将景色送进视野内,他指向层林尽染的远山,聊起第一次吴庆秋拜访他父母的趣事。陈生嘴唇翕张,细语喃喃,宛若给幼儿讲睡前童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凉风吹拂,草木翻飞,天色由蓝转橙,熟稔的山川令人松懈,吴庆秋悄悄打了一个盹儿。
梦里一瞬,竟是现实十年。
夏秋之交,蒲苇占据了山野,晶莹的,随风摇曳的,漂亮的舞女。围着庆秋嘻嘻笑,酥酥痒。庆秋在这里很安全,抛弃了敏捷的思维训练,回到自然,发着呆。她站在中央,抬起手臂,风从许多方向吹来,撩乱头发,毛毛草们向月亮招摇。万物的意义一圈圈漾开,时间永驻只是祈愿,能做的就是再晚一点,再晚一点长大。陈生拎起行李轻轻喊她。跟他走吧,她对自己说,回到现实,在血肉模糊又藏着点真心的世界里,好好装一个合格的大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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