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刮骨刀(二)
程垣火急火燎地赶到牛角街,见到的只有拴在枯萎柳树下的雪骢。收到消息的刺史也冲了过来,二人在牛角街的栅栏前狭路相逢。程垣看着他身后大队人马,眼睛一红,按住了腰间的刀。
“让开!”程垣低吼道。
“万万不可!”
刺史吹胡子瞪眼道:“一入此处,就有感染瘟疫的风险啊!钦差大人不顾朝臣弹劾也要焚烧尸体,不就是为了阻止瘟疫蔓延吗?羽林卫即便是天子护卫,也不可拿百姓安危开玩笑!”
“我叫你让开!”程垣“霍”的拔刀出鞘,身后的羽林卫齐刷刷的出刀,一片银光闪烁。
“程垣,你要造反么?”
轻松平淡的口吻,不带任何苛责和威胁。程垣扭头看见楚识夏自栅栏内靠近,一身素裳已经滚了污泥。她面上蒙着面巾,却没有艾草的气味——想来牛角街也是没有的。
“属下死罪,”程垣按刀跪下,“请大小姐责罚。”
楚识夏没搭理他,转而看向满脸赔笑的刺史,“刺史大人,你不是跟我说,滨州境内一切安好,瘟疫退散指日可待么?我看此处缺药少粮,想来是刺史大人手下人盘剥药粮,谋财害命了?”
楚识夏三言两语,把刺史的托词都抢完了。
刺史看不清她神色,唯有微笑和告罪。刺史心里意外楚识夏竟然发现了这里的端倪,又心想,楚识夏能染上瘟疫第一次,就能染上第二次。她自己要往灾民聚集的地方里钻,死了一了百了,云中楚氏怪得了谁?
“依大周律,贪墨白银一百两者,流放充军;贪墨白银一千两者,处斩;贪墨且致百姓流离失所、延误军机等等,诛九族。”楚识夏咬字清晰,语气轻快,“刺史大人,我可有记错?”
“滨州苦寒,何来贪墨?”
“没有最好。今年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再多,阴曹地府就要收不下了。”楚识夏冷笑道,“程垣,点火。”
——
一人高的篝火在寒风中熊熊燃烧,照亮了半条牛角街。篝火在栅栏外,楚识夏在栅栏内。她踩着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拾阶而上,以饮涧雪敲击剑鞘。
火光、金铁相击之声穿透了牛角街,能动弹的人纷纷起身。谈蕴本在为一个皮肤腐烂的少年刮去腐肉,将将包扎好,便听见清而坚的声音,仿佛随着长风贯穿人的胸腔。
谈蕴走出棚子,看向火光前的楚识夏。篝火像是寒夜中冉冉升起的太阳,楚识夏便站在太阳之前,身形仿若神明。
“诸位百姓,我乃钦差大臣,云中楚氏后人,特奉陛下之命,平叛赈灾。帝朝绝不会放弃任何一座城,任何一位百姓。今日起,我在此处与诸君同生共死,直到瘟疫结束。”
一双双浑浊灰暗的眼睛注视着楚识夏。
“在扬州筹备物资的齐王殿下,已经送来了药材和粮食。”
刺史不由得身体一震,震惊地看向羽林卫。羽林卫们让出一条道路,打开了马车上巨大的箱子。白花花的面粉、金灿灿的小麦、不计其数的药草,在今日的滨州,说这些就是黄金也不为过。
“疯子,”刺史压低了声音骂,“都是疯子!”
“即日起,滨州城隔离区由羽林卫接管。”楚识夏居高临下地俯视刺史,“刺史大人,你没有异议吧?”
刺史脸都笑僵了,找补道:“大小姐贵为钦差,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
“我并不是在与你商议。”楚识夏说,“更何况,都察院御史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刺史脸色大变,看楚识夏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才匆匆拂袖而去。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看向蚁群般汇聚而来的百姓。他们定定地看着楚识夏,然后缓慢地跪倒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伏首叩拜。楚识夏站在高台上,拄剑而立。
“程垣,带人把隔离区围起来,盯着小吏将药草粮食发放下去。如有贪赃枉法者,就地处决。”
“是。”程垣应下,又低声说,“玉珠姐姐托我给您带话。”
“说。”
“她让您好好吃饭。”
——
楚识夏一直没有离开。
楚识夏能察觉得到有人在暗中观察她,偷窥者并不高明,楚识夏也就没有搭理。楚识夏一直在篝火前,栅栏后的岗哨被她征用来休息,牛角街的灾民们只要想,一探头就能看见她。
“喝了。”谈蕴把一碗药递到她眼前。
“我已经痊愈了。”楚识夏有点抗拒。
“这是防疫的药。”谈蕴不容推辞地说,“你天天在这里,不喝药预防,早晚会再被感染。”
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刻,楚识夏不想多生事端,便乖乖地喝了个干净。谈蕴似乎很疲惫,鬓角的发丝散乱。她靠着楚识夏坐下,楚识夏慷慨地分了她一半大氅。
“就算是要作秀,也太过了吧?”谈蕴轻声说,“再来一次,我也未必救得活你。”
“这叫安抚民心,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呢?”楚识夏懒洋洋地说,“你看见那边偷偷观察我什么时候走的孩子了吗?我是钦差大臣,我在这里,就像是陛下在这里,百姓就能放心地在这里治病。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瘟疫了。”
“帝都里有人要你死。”谈蕴捂着脸,深吸一口气,“这是党争。朝廷的事,朝廷解决,为什么非要牵扯到无辜的人?”
楚识夏叹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朝堂上的事,可是居高位者的争斗,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谈蕴不由得苦笑,温暖的光晕为她的脸镀上一层柔美的色彩,像是夕阳。
“我知道。”
谈蕴说:“我祖父曾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为医者,救一人;为相者,救千万人。我以前从不觉得,医者低人一等,如今却痛恨自己无能。”
“死一个人和死十万人,对居高位者而言并无区别,不过是多一个字,少一个字。灾民的血溅不到他们脸上,哭声敲不开他们的耳朵。但每减少一个数字,对每一个死去的人而言都意义非凡。”
楚识夏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世事如此,并不是你的错。你无愧于医者之名,不必妄自菲薄。”
谈蕴哽咽着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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