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悬壶(一)
大雨滂沱。
楚识夏坐在火堆前擦剑,驿馆内一片鲜血淋漓。几个汉子被五花大绑按得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羽林卫们在角落里互相包扎伤口,眼中腥红的杀意尚未褪干净。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俘虏,毕竟养俘虏也是要粮草的。”楚识夏推剑回鞘,笑容温和友善,“所以要么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死。听懂了吗?”
几个人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脖颈上绽开一条条青筋。程垣拎着刀走到驿馆深处,挑开了堆叠得高高的稻草。雨水泡过的稻草酝酿出一股霉味,其下尚存余温的尸体暴露无遗。
“这些是什么人?”楚识夏问。
跪在中间的男子大吼一声,“我们绝不会出卖大当家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识相的赶紧把我们——”
他的吼声断在喉中,亲卫按住他的脑袋,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他便瞪着眼睛倒了下去。楚识夏挥挥手,示意下一个接着说。亲卫在那人肩头擦刀,血腥味像是无数根针戳刺着他紧张的神经。
“这些人是一队医师,从兖州谈家来的。”那人一头磕在地上,颤抖着说,“他们本在山下荒村义诊治病,被大当家的知道了消息。山寨里也有患病的兄弟,大当家就派人把他们掳了上去。”
“既然有求于人,为何要杀人?”楚识夏的眼珠仿佛浸在冰水中的墨玉,微微凝出一层薄霜。
“那些医师里有个小娘子,跟我们的兄弟起了点冲突,其他医师见状便激烈反抗,弟兄们一时失手,就……”那人疯狂地吞咽口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我有罪,我是畜牲,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能给你们带路!”
尸体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他们腰间挂着的药壶也被掏空,只余淡淡的药香。程垣看见一具瘦小的尸体,翻过来一看,是具衣衫不整的女尸,腹部血肉模糊,像是被捅了十几刀。
程垣对着楚识夏点点头,扭头掏出一块手帕盖在女尸脸上,叹了口气。
其他人见状也来不及痛骂叛徒,唯恐他一个人把能说的都说了,自己半个字也抖落不出来,最后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一群吓破胆的山贼七嘴八舌地往外倒情报,是谁杀了那个小娘子、山寨哪里可以悄无声息地潜进去,恨不得把山寨大当家的祖宗八代底裤都扒干净。
此处是滨州边境,名为百重山,属安阳郡。离这里最近的大城镇人口众多,感染瘟疫的速度也迅速,死的死、跑的跑,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只有零星的几个村落里还有人苟延残喘。
山寨是个几百人的山贼窝,老大叫王彪,是个读过几天书的莽夫。他最爱干的事就是在读书人面前拔刀子、耍流氓,在武夫面前掉书袋子、讲大道理。
程垣听了半天,压低声音问楚识夏:“大小姐,要去最近的大城镇调兵吗?”
“人是刚死的,山贼恐怕才走不久,现在去还能追得上。”楚识夏同样轻声道,“等我们调兵回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掳掠医师是为了救山寨里感染瘟疫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快下手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兖州只有一个谈家。”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说,“谈家往上数两代,曾有人官至六部尚书。在杏林中颇有名望的,是谈尚书的孙女,谈蕴。”
程垣重重一振,“方才那个姑娘……”
“那应该不是谈蕴。”
楚识夏说,“谈蕴的身份一旦叫破,不会有人真的敢动她。这伙山贼既然连他们是从哪来的、谁家的人都那么清楚,轻易不会对谈蕴下手。谈家虽已无人在朝,却也不容小觑。”
若是真的杀了谈蕴,说不好会惹来什么大麻烦。
程垣更加想不通,“滨州形势如此混乱,谈家不一定会放任她来。”
“兖州不似云中,男女大防颇为严峻。谈蕴抛头露面、治病救人,本属离经叛道之辈。”楚识夏摇摇头,“谈蕴这个人,本就不能以常理揣测。”
楚识夏当机立断,对程垣说:“你带着我的手信和印信去通知安阳郡守,顺便把药材和医师安顿好。我带人去追山贼。”
——
山寨。
外面的雨太大了,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王彪提着一盏灯笼推开房门,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坐在床上的少女。她被细绳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转头冷冷地看向来者。
“是谈姑娘吧?王某久仰大名了。”王彪不似他的名字,相貌并不粗犷,言行举止彬彬有礼,装模作样地向谈蕴鞠了一躬。
“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周,怠慢了。”王彪笑呵呵地给谈蕴松绑,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个耳光。王彪被打得笑容差点碎一地,拧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谈蕴。
“我的人呢?”谈蕴丝毫不畏惧,眼神凌厉地看着他。
“都好好的呢,”王彪摸摸红肿的脸,好声好气地说,“都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我下令了不许他们胡来。谈姑娘只管放心就好。”
“你到底想做什么?”谈蕴怒了,“若是想求我们治病救人,为何又要动手杀人!人命当前,无关三六九等。难道我们会因为你们是山贼,就不救人吗?”
王彪嬉皮笑脸地诱哄道:“我已经狠狠地责罚了那个人,谈姑娘莫要气坏了身体。”
谈蕴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谈蕴方才太过崩溃,才没有察觉出王彪言语间的腻歪和狎昵。
“我对谈姑娘景仰已久,”王彪一把抓住谈蕴的手,状似真诚道,“如今得见,方知天下还有这样的女子。”
谈蕴猛地把手抽回来,反而冷静了,“你想娶我?”
王彪不料她如此直接,大喜过望地点点头。
谈蕴冷笑一声,“你也配?”
王彪的脸微微扭曲了一瞬,居高临下道:“谈姑娘,我知你在兖州已有婚约。可你家风清白,兖州亦重女子贞洁。你在我这山贼窝里走了一遭,还会有人信你冰清玉洁么?”
谈蕴真情实感地笑了,她觉得这个人可笑又可悲,“就算我被你侮辱,又如何?该死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难道我要哭天抹泪地跳河自尽,以证清白吗?”
谈蕴目光如剑,铿锵有力道:“我幼年学医,治病救人无数,问心无愧。若世人要以区区贞洁二字,以口舌杀我,我亦不会将世人放在眼里。我不会死,亦不会寻死,我活着能救千百人于病痛。而你,一个滥杀无辜的山贼,才是最该死的人。”
谈蕴微微昂首,不屈之意溢于言表,大有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
王彪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深陷于她的高不可攀,难以自拔。
王彪于读书一道天赋稀松,生平最恨人卖弄文才,又忍不住在目不识丁的下属面前卖弄。他自视甚高,将自己落草为寇归结为怀才不遇,痛恨一切权贵。他瞧不上那些秦楼楚馆里的烟花女子,一厢情愿地认为非得是家世、才学、相貌、人品一流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而现在,他认为谈蕴就是那个女子。
在谈蕴眼里,王彪像是失心疯了,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一堆之后,反而痴迷地笑了起来。
“谈姑娘,我对你的爱慕之情真是越来越深了。”王彪痴痴地盯着谈蕴,像是赌徒看他此生摇出来的最大的点数,“不如我们今晚就拜堂成亲吧?”
——
“大当家……啊不,王彪,他原先是个读书人。”
山贼被反捆着双手,哆哆嗦嗦地说,“他平日就爱装腔作势,乡试没考过,被邻居讥笑之后,提刀杀了人。官府上门拿人时,他早已抛下家中老父老母,上山落草为寇。”
雨水打在斗笠檐上,溅开一片纯白的水花。楚识夏带着一队人蹲伏在山寨附近的灌木里,雨水的寒意无孔不入。山寨的篝火在远处若隐若现,像是萤火。
“接着说。”
“他脑子好使,又识字,上山以后很受器重。当时的二当家伙同他夺了大当家的位置,他后来又夺了二当家的位置,做了老大。”山贼献宝似的说,“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三当家,三当家和王彪不对付,你们可以联手……”
楚识夏神色淡淡地抬手,亲卫便堵住山贼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大小姐,怎么办?”亲卫低声问,“若是直接杀进去,恐有伤亡。”
亲卫并不怕死,但山高水远,楚识夏身边能用的人就这么多。楚识夏打小就跟着楚明修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若是亲卫们一并葬在滨州,将来楚识夏无人相护,有个三长两短,亲卫们死也难瞑目。
“我先进去。”楚识夏按住急眼的亲卫,不容拒绝道,“我一人脱身轻而易举,不必担心。若我得手,便纵火示意,你们带着人冲进来接应。”
亲卫虽然不赞同,但楚家兄妹都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他也只有点头。雪骢亲昵地在楚识夏掌心里蹭了蹭,楚识夏拍拍它的脖子,将缰绳递到亲卫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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