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箜篌引(四)
使团临南下前,楚识夏忽然下令将药材、银两等物资另装一船,由程垣亲自押送。楚识夏和白子澈等人令坐一艘小船顺着运河直下南方,船小、载重轻,速度极快。
“这条史无前例的运河是前朝皇帝下令开凿的,几乎耗空了国库与人力。顺着这条河,可以从扬州直接北上,通过层层关隘抵达帝都。当年武帝南征百越,便是由此运输兵马粮草,无往而不利。”
楚识夏的指尖从用墨水、朱砂、靛蓝细细描绘出的大周堪舆图上划过,娓娓道来。白子澈坐在她对面,听得入神。
“父皇一向不会顾及太多,为何这次不直接从帝都出兵平叛?”白子澈问。
按皇帝的性子,吴光指责他昏庸无道,揭竿而起,皇帝应该先是暴怒,再是发兵扫平庆州。庆州百姓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叛军乱民,死有余辜。
皇帝根本不会,也不屑于分析吴光为何叛乱。
“帝都守备军以京畿卫为首,又由周围郡县守备军拱卫,累计二十余万人。庆州之乱,仅凭一时激愤,就算只抽调帝都一半兵力,也能踏平庆州。”楚识夏素白的指节在桌面上一叩,“但是殿下,你别忘了,滨州还有瘟疫。”
“自古以来,疫病一起,必有好事之徒声称此乃上天谴责、君王无道。吴光高举叛旗,本就是控诉帝朝横征暴敛、官吏鱼肉百姓。庆州城百姓拥护他,若是届时一个个尽数算作叛军,格杀勿论,陛下‘暴虐’的罪名又要添上一笔。古往今来,那个明君屠自己的城池?”
楚识夏说的轻巧平淡,眼睫将晦暗的灯火尽数敛入,只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一痕浓墨重彩的阴影。她说起这样如履薄冰的局势来,也信手拈来似的。
庆州之乱,不是烫手的山芋,而是一只一触即溃的鸡蛋。下手硬了,鸡飞蛋打,蛋清蛋黄糊人一手,一辈子洗不干净;下手软了,又奈何庆州城不得,平白给皇帝的怒火添油加柴。
“所以,先平滨州瘟疫,是为了争取民心。”白子澈顿悟,道,“不仅如此,滨州与庆州相邻,唇齿相依,欲取庆州,先夺滨州。否则军队若是染上瘟疫,便是未战先败。”
“吴光防着呢。”
楚识夏转身摘下那副堪舆图,用油纸细细包裹好,不留一丝缝隙,“滨州不仅瘟疫横行,更是缺食少粮。吴光不肯开城门让滨州流民入境,一是怕官府混入其中,二是怕战事又来,粮草后继无力。”
白子澈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你这是干什么?离下船还有两三天。”
“殿下对水文可熟悉?”楚识夏问。
白子澈茫然。
楚识夏耐心道:“运河并不全是人工开凿,也有一些是接续天然河流。运河中间有一段,名叫‘猿啼峡’,两岸山壁陡峭、河床走势险峻,水流湍急。”
“你晕船?”
楚识夏摇头:“还有一天,我们就到猿啼峡了,这是我们在此之前最后一段平缓的河流。现在,船要沉了。”
“什么?!”
白子澈犹自震惊,楚识夏却催促他:“殿下快将信物、诏书都收好,其他的都不必了。”
白子澈来不及问她为什么,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打包好捆在身上,船只果然摇晃起来。这艘船不似随后的货船,船身大、吃水深、行得稳,小船时有摇晃,白子澈却头一次在这脚踩云朵般的摇晃中觉出心惊肉跳来。
楚识夏拽着他的手跑到甲板上,正撞上孙盐急匆匆地从船舱底跑上来。
“殿下,大小姐,船上的水手说底舱进水。虽然船主说问题不大,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妙。”孙盐神色冷峻,“船上备用的小船,我们可以先到小船上去,靠岸之后再想办法。”
楚识夏并不惊讶,反手把白子澈推给他,“会水吗?”
孙盐点点头。
“你们先上船,保护好殿下。”楚识夏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说不清是鼓励还是威胁,“殿下在,你就在,懂吗?”
孙盐用力点头,楚识夏拎着饮涧雪已经钻到了船舱里。白子澈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甩开孙盐的手就要去追楚识夏。
孙盐赶紧抓住白子澈,半是劝慰半是强迫地把他往船舷边带,“殿下,我先保护你上船,随后再来帮大小姐。”
白子澈的手肘撞在孙盐胸口上,“放开!这是个阴谋,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不能让楚识夏一个人下去!”
——
船舱底非常之闷热、混乱,来来去去的水手忙着修补漏水的底舱。每个人都打着赤膊,热汗却像是奔流的溪水一般滑下。船上的人都认得楚识夏,看见她下来便有些紧张。
“漏水了?”楚识夏抱着饮涧雪,站没站相地倚在一根柱子上,似笑非笑地俯视下方的船主。
船主一头一脸的汗水,对着她赔笑,“大小姐不用担心,修补好就是,不会有问题的。”
“光是船舱漏水,对你这样身经百战的船老大来说,当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楚识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五指悄无声息地扣住饮涧雪,“但是龙骨已经出问题了,若是船舱再漏水,这条船撑不到猿啼峡就会沉没。你那位好主子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要打空了?”
船老大的脸色一变。
“这艘船不必再修了,不想死的现在就去甲板上登小船。若有忠心耿耿想为你们船老大陪葬的,我也很乐意送你们一程。”
水手们先是发愣,为数不多的几个反应过来想跑,便被身边的人一棒子砸晕。楚识夏挑眉,饶有兴味地审视这群忽然凶神恶煞起来的水手。
“陈伯言还真舍得开价钱。”
楚识夏推剑出鞘三寸,泠泠的剑光如雪般泼溅在闷热的船舱里。
——
甲板上。
孙盐和白子澈纠缠不休,忽地眼神一凛,不由分说地把白子澈的脑袋往下一按。白子澈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直接摁趴在了地上,孙盐右手却已经握枪横扫出去。
鬼鬼祟祟靠近二人的水手被这一枪砸中胸口,肋骨断裂,靠在堆积的缆绳上半天起不来,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被惊动的羽林卫从船舱里冲出来,孙盐大喝道:“还不快去把小船放下!”
更多的水手从船舱下涌了出来,赤裸的上半身带着伤口和血迹。每个人手上都拎着剖鱼的弯刀,虎视眈眈地盯着白子澈。羽林卫们都傻了,不明白眼前的局势。
“保护殿下。”孙盐这么说着,却是握紧了长枪,寸步不挪地挡在白子澈身前。
冷汗打湿了白子澈的手心。
——
闪着寒光的斧头贴着楚识夏的脸,“咚”的一声砍进墙壁上,深陷在木头里拔不出来。船主一脸横肉绷得死死的,楚识夏的手肘重重砸在他脸上,船主头昏脑涨地吐出一口血沫,趴在地上。
没有人补船,源源不断的江水倒灌进船。地上到处都是水,地面微微倾斜,杂物漂浮在水面上,逐渐没过楚识夏的脚踝。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船舱墙壁、地板上到处都是血和剑、斧头、弯刀砍出来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整个船舱像是被疯牛犁过的地似的,伤痕累累。
一个倒地不起的水手忽地暴起,横扑出来抱住楚识夏的腰。楚识夏毫不留情地一个抱摔,水手后背硬生生地被地板上凸起的铁条撞的“哐”的一声巨响,仿佛脊柱断裂。
他还抓着楚识夏不松手,饮涧雪带鞘掼在他胸口,水手心肺剧震,一口气接不上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楚识夏一脚踩在他肩头,把人踢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船老大。
“我是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出卖陈伯言,也不会指认他。”楚识夏打断了他,“承认自己被人收买,刺杀皇子,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与其如此,还不如攀咬我一口,死不承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船主怔愣地看着她。
“你别误会,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上岸,对于收买你这种废物也毫无兴趣。”楚识夏淡淡地说。
——
甲板上乱做了一团,经过严格训练的羽林卫节节败退,反而是在江上讨饭吃的水手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羽林卫仗着人多,手握长枪堵住水手前进的道路,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在船舷边放下小船。
孙盐顶在最前面,已经杀红了眼。
霸王枪的精髓就是借助身体各个关节的巧劲,爆发出最大的力量,攻击对手最薄弱的位置。楚识夏演练的一招一式在他眼前反复跳荡,比血更深的颜色蒙住了孙盐的眼。
孙盐一枪捅穿了水手的心脏,滚烫的血顺着枪杆喷到他手上。脚底下忽然重重地一晃,像是天塌地陷,整个地面都往下沉了好几寸。
船要沉了。
“船放好了吗?!”孙盐怒吼道。
失去控制的船只在江中飘摇不定,孙盐又是一记挑刺,他已经精疲力竭,只有借助脚下冲锋的力道才能贯穿对手。那名水手被他死死地抵在枪尖,两人一同撞进了船舱里。
水手攥着不断深入的枪尖,抓住孙盐回神的空隙,一脚踹在他肩头。孙盐整个人弹飞出去,后背撞碎了某个东西。孙盐龇牙咧嘴地站起来,那名水手已经死透了,他回头一看,脚下支离破碎的正是船舵。
船只一头撞在了山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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