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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飘零客(一)


祥符五年,四月。

江南。

天上下着小雨,凉嗖嗖的风灌进屋子里,哗啦啦的响。窗户那边传来细细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刮着窗户。李二拉开窗户,看见一只干瘦的白猫收回爪子,瞪着一双很圆的眼睛看他。

若是往年,李二也许还会喂猫一点饭。但如今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李二只好轻轻地赶它:“去、去,这里没东西给你吃。”

白猫一点都不怕人,舔着爪子斜眼看他,也不像别的讨食的猫似的会把头送到人手底下蹭。李二好奇地观察着这只怪异的白猫,就在这时,一滴浓稠的液体打在他的鼻尖上。

李二还以为是客栈二楼的房间地板漏水了,但鼻尖上的味道泛着淡淡的铁锈味。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鼻尖,看见一抹红色。

李二愣住了,他抬头往头顶看去,一滴一滴的血正从楼板缝隙里渗下来。

白猫“喵呜”一声跳进了雨中,灵活地翻过院墙消失了。李二战战兢兢地上楼去,在门外鼓足勇气喊了好几声,屋子里都毫无动静。他胆战心惊地推开房门,却在目睹房间内情形的瞬间爆发出一声尖叫。

这间屋子住的是三个行脚商打扮的男人,来的时候有说有笑,接人待物颇为周到。此刻,三个人统统被绳索吊死在梁上,无一不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血腥残忍得像是屠宰场。

——

细雨中,白猫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奔跑,追上了那个少年的黑色背影。白猫从他的小腿攀上他的肩头,趴在他肩膀上聒噪地“喵喵喵”个不停,爪子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

他头上戴着的斗笠正好遮住一人一猫,白猫卷起尾巴捂住他被风刮得发凉的后颈。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少年在一条溪流边停下,洗去了手上尚未干涸的血。他慢慢地搓揉着手上白皙的皮肤,直搓出一点惹人怜爱的绯红来,关节泛起淡粉色。

良久,他从溪中掬起一碰水淋在脸上,洗去脸颊上血迹的同时,也映出了他的脸。

即便苍白、没有表情,也依然美得令人呼吸停滞的脸。

沉舟甩干手上的水珠,一把将肩上的白猫薅了下来。白猫被他抓在手里,撒娇地扭来扭去,翻出肚皮让他摸。沉舟却不领情,只是审视了一番猫没滚上血,便放开了手。

白猫滚在地上,亲昵地蹭着他的小腿。

沉舟蹲在溪水边,从腰带里摸出一颗糖含在嘴里,又摸出另一颗喂给白猫。

不远处,青柳镇三个字在渐渐淡去的雨幕中越发清晰。

——

沉舟离开那座不知名的山以后,便源源不断地接收到洛霜衣的消息。洛霜衣作为他和洛氏探子的枢纽,告诉他下一个目标是谁,山鬼氏的势力在哪,这些人用的是什么假身份。

沉舟带着断剑和白猫行走在江南早春的细雨中,杀人。

这只从窄巷破屋子里带出来的猫格外黏人,不管沉舟去哪,它都能找过来,格外不离不弃。没有收到洛霜衣消息的时候,沉舟就漫无目的地流浪在镇子里。

青柳镇,沉舟对这个地名没什么印象,想必是什么穷乡僻壤。沉舟只想找个能躲雨的地方休息一下,不间断地杀人让他觉得自己身上属于“人”的一部分慢慢流失。

他有点怕,怕重逢的时候,楚识夏用陌生的目光看他。

但一踏进这座镇子,沉舟就感受到了诡异的气息。

到处都是田地里作物焚烧又被小雨浇灭的气味,镇子里却安静得可怕。现在正是翻土播种的时节,江南一带作物一年两熟,于耕作更是勤勉。就算有一两家偷懒,也不至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事出反常必有妖,沉舟刚打算退出去,便听见吱呀一声响。

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女孩站在篱笆后看着他,头发乱糟糟的。她的眼睛很黑很亮,一点也不怕生地看着沉舟。她看上去才五六岁的样子,身后的茅屋空空荡荡。

“哥哥,你有吃的吗?”小女孩问。

沉舟犹豫了一下,他身上没什么吃的,只有几颗糖和一块干巴巴的面饼,是在上一个城镇买的。但小女孩的眼神渴望又警惕,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从巢穴中探出第一步。

沉舟靠近她,从怀里掏出那块干硬的面饼递给她。小女孩几乎是抢过了面饼,狼吞虎咽地嚼起来,费力地吞咽着。

“你家里人呢,”沉舟问,“镇子里怎么没人?”

“爹爹、教书的杨先生,隔壁的叔叔和伯伯们都被抓起来了。”两口干面饼子下肚,小女孩似乎才缓过气来,艰难地回答。

“镇子里所有人都被抓起来了?”这听起来很奇怪。

“员外们没有被抓起来。”小女孩回答。

“他们为什么会被抓起来?”沉舟又问。

“官府说,皇帝让他们重新丈量土地。官差算过之后,说我们家的土地原先算少了,缴税也少了,占了员外们的便宜,把家里的粮食都搜走了,要填补以前的亏空。爹爹和好多人都不服,被官府抓到了大牢里。杨先生和他们讲道理,也被抓起来了。”

小女孩小声问:“哥哥,你还有吃的吗?”

沉舟摇摇头。

“那你认识刺史大人吗?教书先生和哥哥说,官差这是徇私舞弊,只要告诉刺史大人,爹爹就会被放出来了,抢走的粮食也会还给我们。”

由内阁裴次辅推出,陛下鼎力支持的《军政十奏疏》,沉舟流连繁华城镇时偶尔也听过书生商人议论。沉舟知道这是楚识夏和裴璋的手笔,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青柳镇上的男人无法忍受赖以生存的田地被剥削,背上的赋税被层层加码,所以合起伙来去官府讨公道,却全部被下狱。储存的粮食被搜刮得一干二净,老弱妇孺们惶惶不可终日地躲在家中。

沉舟问:“你家里还有多少人?”

“我和我阿娘,我阿娘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小女孩显然没吃饱,却只咬了几口饼子,剩下的紧紧攥在手里,生怕沉舟抢似的。

“带我去看看。”

茅屋四面漏风,墙角深深的痕迹应该是常年堆放农具留下的。对农民来说重要程度仅次于田地的农具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是家里的男人去和官差“讲道理”时拿走的。

沉舟一眼就看见了冷冰冰的床上躺着的女人,她的肚子高高鼓起,手却无力地耷拉下来。她面颊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像是被腹中的孩子榨干了养分。

小女孩跑过去轻轻地推她的肩膀,喊着“阿娘阿娘,有吃的了”,把面饼掰碎了喂到她嘴边。

但女人沉沉地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沉舟心头一动,伸手去摸女人的脉搏,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后又一一试探呼吸、心跳。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意味着她刚刚死去不久。

小女孩还在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娘”,摇晃着不会醒来的女人。

“别喊了,你自己吃吧。”

沉舟突兀地说:“你阿娘死了。”

小女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带着哭腔说:“哥哥,你不要这么说我阿娘。你摸摸她,我阿娘的身子还是暖的,她怎么会死了呢?”她紧紧地抓着女人软绵绵的手指,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沉舟没再说话,他从茅屋里找到一只干净的破瓷碗,接了点干净的水。沉舟拿过小女孩手里的面饼,用水泡软了喂她。

“吃,吃完了我带你去找你哥哥。”沉舟说,“你哥哥是什么时候去找刺史的?”

“六天前。”小女孩哽咽着回答。

沉舟皱起了眉。

六天足够发生很多事,父亲被下狱,妹妹年幼,母亲身怀六甲,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小女孩的哥哥怎么会抛下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和妹妹一去不回?就算赶路来不及,也应该就近去找更高一级的官员才对,找刺史实在是舍近求远了。

沉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吃饱了在这里等我,我出去看看。”沉舟嘱咐她,“不要乱跑,不要哭,安安静静地找个地方躲起来。除了我,谁来你都不要出来。”

小姑娘脸上还挂着眼泪,呆呆地点头。

——

青柳镇衙门。

黑暗潮湿的牢房里,恶臭味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每一条砖石的缝隙中。挂在刑架上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更像是一具装了血肉的皮囊,被割开一条又一条的口子,露出内里斑斑的血色来。

昏暗的天光从铁窗缝隙漏进来,落在他被干涸的鲜血和稀碎的血肉糊住的眼睛上。

“还想去找刺史?你倒是爬着去啊!”衙役恶狠狠地一鞭子打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还没看见刺史府的大门就让人扭送回来了吧?天生贱命的东西,给你一条活路,非要找死!”

“黄大哥,歇一会儿吧。”另一个衙役说,“你看他那个样子,都没几天好活了。放着不管他也是个死。”

黄大哥虚胖,一身油腻腻的肥肉,简单的动作就气喘吁吁,提着腰带坐了下来。

“这小子跟那杨老头一样,就想着断员外老爷们的财路,这不是找死吗?”黄大哥呸道,“他以为告到刺史府去,就有用了吗?真金白银流水似的送到刺史府,他以为刺史是什么好人呢?”

“啪”的一声,靴子踩在水泊里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两个衙役又惊又怒地看向无声无息站在牢房门口的人,手不自觉地按上刀柄。然而在看清来人的一刻,恼怒盖过了惊讶。那是个俊秀得过分的少年,看上去沉静而弱不禁风,黑斗笠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外面的雨那么大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黄大哥大声呵斥道。

“门开着,我就进来了。”沉舟摘下黑斗笠扔在地上,手指染上一层蔻丹似的红。

两个衙役这才惊悚地反应过来,斗笠上的不是雨水,而是血。

“我本来想把她交给她哥哥,你们这样,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沉舟按到刑架上少年静止的心跳,微微偏着头说,“无所谓了,反正看到我的脸,你们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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