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春婉娩(五)
楚识夏愣了一下,抬手拍在鬼市主掌心。她手劲惊人,一巴掌抽得鬼市主手心发麻,一个劲地甩手。
“青眼蛇胆我给你取。”楚识夏说,“嘴巴放干净点,别咒我师父。”
鬼市主不高兴地撇撇嘴,“这不是咒,是占卜。”
楚识夏瞪他。
鬼市主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楚识夏踌躇片刻,又问:“最近江南有没有出什么事?”
鬼市主翻着眼睛想了想,说:“都是些不值钱的消息。江南最近死了不少人,都是身份不明的小人物,有外地来的书生,也有船妓和贩夫走卒……其实就是九幽司的刺客。”
九幽司以钱买命,自然需要收集消息。
各地都有九幽司的刺客蛰伏,白天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就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一旦夜晚降临,他们就会撕下脸上的伪装,带上银色鬼面具杀人。
楚识夏眼皮一跳。
“河边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冲上岸。”鬼市主耸耸肩,“但你要问我具体死了谁,我答不上来。九幽司的鬼,有可能一辈子都没用自己的名字活过,他们自己也许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楚识夏,你受了七枚寒髓钉才拿走血莲救了的那个刺客,你不会放他跑回九幽司了吧?”鬼市主怪声怪气地尖叫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什么叫我‘放他跑回九幽司’?”楚识夏半是不满半是怅然地低下眼睛,“他有手有脚,既无卖身契在我手上,又不欠我钱银,天大地大,他想去哪去哪。”
“你拼了命救了他,难道你不喜欢他?九幽司的人敢来抢,你难道就不敢杀了他们?那个人要跑,你难道就不敢打断他的腿,把他锁起来?”鬼市主震惊地问,“你也太没出息了!你是不是李卿白的徒弟!”
楚识夏揉揉太阳穴,脑中轰鸣的疼痛舒缓片刻,才说:“他本来就不是我的。”
那个水汽氤氲中乱情的吻,好不容易披露片刻的情愫,化作一捧泡影,碎在月亮坠落的黎明。说不清是在哪一刻开始碎裂的,也许是在沉舟一意孤行要去九幽司搏命的时候,也许是在楚识夏决绝地说“走出这扇门,就再也别回来了”的时候。
沉舟不是她孤注一掷的绝笔信便能认下的“未亡人”,也不再是寸步不离她身侧的影子,更加不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和她共度余生的爱人。
那么,该以何种言辞形容沉舟?
楚识夏也不知道。
李卿白说,沉舟是不知何处可依的飞鸟,这意味着他不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羁留。
楚识夏本以为最难的,是焐热沉舟伤痕累累的心,却不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这生死骤变的风云。瞬息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再无资格可以问询他的来去。
楚识夏沉默很久,说:“我梦见那个小哑巴死了。”
她填了那片开满莲花的池塘,希望就此封闭沉舟死亡的大门。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但人总是寄希望于一些没用的东西。
——
鬼市主这个人,楚识夏听李卿白说过一点。
鬼市主早年的时候在西北走街串巷地算命赚糊口钱,因为不会说漂亮话,被人砸了很多次摊子。他那个时候还没学会这诡异的机关傀儡术,也没有成为鬼市之主,只能任人欺负。
没人见过他的脸,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那个时候,江湖上的人都叫他鬼童子,也有人说其实是“鬼瞳子”,这个人有一双能看透阴阳的鬼眼。
“鬼眼不鬼眼的,我不知道,不过这个人确实很邪性。当时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找他帮忙。”楚识夏摩挲着黑色棋子,慢悠悠地说,“青眼蛇胆要进帝都的消息确实不假,但我心里总有点不安。”
“他和我师父有深仇大恨,第一次见面就要置我于死地,突然慈眉善目起来,我有些害怕。”楚识夏笑笑,说。
楚识夏和白子澈两个人坐在铁匠巷的小院子里,檐下烧着一盆银丝炭,空气却依然冷冽。聋哑的老头子在屋子里烧火做饭,时不时传出风箱鼓动的响声,饭香阵阵。
白子澈却摇头,“我觉得,你不妨一试。”
“殿下觉得他可信?”
“只是之前随你去取红莲的时候见过他一次,谈不上可信。”白子澈举着白子,犹疑不定,嘴上却顺顺当当地说了下去,“我在宫里长大,总是从人家的言行举止、眼角眉梢里揣测他们的想法。依我看,这位鬼市主很有些痴气。”
白子澈只在很少的人身上看见过这种痴气,比如已故的画院侍诏,比如太学里某些行将就木的老先生。这种人一生痴迷于自己钻研的东西,奉之为神明,且将其置于生死性命、荣华富贵之前。
“至少,那枚青眼蛇胆不是托词。”白子澈捏着白子,嘴上拖长了声音,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
楚识夏看穿他的窘迫,伸出手在棋盘上敲了敲,歪着头笑道:“殿下?”
黑子已尽合围之势,白子被绞杀殆尽,零零散散地被挤在黑子中间,显得有几分落魄可怜。
白子澈苦笑,投子认负。
“青眼蛇胆么,我也打听了。你猜那位江南新贵委托了谁来拍卖这枚举世罕见的青眼蛇胆?”
白子澈想了一会儿,说:“帝都天高路远,这样的珍宝必然不会轻易委托给不熟悉的人,否则稍有遗漏不慎,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青眼蛇胆的主人是江南人士……莫不是委托给了江长公子?”
楚识夏轻轻地鼓掌。
楚识夏跟江家人没什么交情,只是偶尔听江乔说起,江家似乎是个虎狼窝。那位把江乔逼到如今地步,一手逼死乔姬的江长公子至今仍在帝都,似乎是渴望在帝都攀附上摄政王的大船。
抛开其他不谈,光这一点,楚识夏便颇为认可这位江长公子的手腕。
民间土地兼并隐患多年,富庶者逃脱赋税的手段花样百出,穷困者身无分文又无立锥之地,却要背上令其喘不过气的赋税。每年赋税征收的命令自帝都传达下去,层层加码,收上来时又人人盘剥,以致于国库经年损耗。
士农工商,商最末之。
江氏想长长久久地守住家业,必须得背靠大树。
摄政王就是江长公子选中的那棵树。
“据说江长公子想把自己的嫡亲妹妹嫁给摄政王的孙子,摄政王没同意。”白子澈说。
“一个妹妹而已,摄政王看不上。”楚识夏拢起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壶里,漫不经心道,“江氏家财万贯,不拿出真正的诚意,摄政王是不会多看他们一眼的。”
“你是觉得,江氏会买下那枚青眼蛇胆,献给摄政王?”白子澈很快又反驳了自己的观点,“不,如果江氏要买,这枚蛇胆应该直接送到江家的宅子里才对,怎么会流出来拍卖?”
“因为他们买不起。”
白子澈看着楚识夏拢着棋子的手。天气还是很冷,楚识夏的手骨节修长,关节处白皙细薄的皮肤被冻出一层桃花般的粉色,可怜可爱。白子澈把暖手炉往她手边推了推。
楚识夏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往下说:“青眼蛇胆来之不易,且不说背后沾着的四十多条人命,光是‘苗疆秘宝’这个噱头就够哄抬价格的了。这枚青眼蛇胆定然开出了天价,而江长公子,买不起。”
白子澈注意到她的用词,“要攀附摄政王的,是江长公子,而不是整个江家?”
江家买不起的东西太少,其中绝不包括青眼蛇胆。如果连江家都买不起,这枚蛇胆也就砸手里了。但如果是江长公子本人财力窘迫,还算说得通。
“江长公子有许多兄弟,嫡亲的,庶出的,数不胜数。”楚识夏道,“江家窝里斗得厉害,这也是他不远万里北上的原因之一。如果获得了摄政王的支持,他就能扫清家里的阻碍,一揽大权。”
“你想怎么做?”白子澈低着头和她一起收拾棋盘,不经意间看见她被捂暖的指尖划过棋盘,留下一点汗湿的痕迹。
“我每个月就宫里发的那点月例,一穷二白。”白子澈摊手笑笑,“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出钱出力一样都不行。你要偷要抢,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楚识夏抬手将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仰起脸对他笑。白子澈被这个明媚而纯粹的笑容撞得心里一酥,麻麻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好似看见春日里第一朵花苞炸开,心里胀胀的欢喜雀跃。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楚识夏笑着说,“当个新鲜事说给殿下听罢了,也好长长见识,看看手底下的人是怎么私相授受的。杀人越货这种勾当,我可不敢劳动殿下。”
白子澈收敛心绪,说:“我还以为至少能帮上你,像铲除王贤福那次一样。”
楚识夏动作一滞,扬起睫毛,看着白子澈道:“不会再让殿下吃那样的苦头了。”
“殿下现在只需要安安心心地跟着霍二公子读书,等讲武堂开了以后课业会更重。至于旁的,我来做就好,殿下不需要染指。”楚识夏说,“这些和治国之道无关。”
白子澈心中有点难言的酸涩。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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