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八)
楚明彦久久悬着的心一时放了下来,说不出的困倦乏力,于是撇下两兄妹回房休息了。楚识夏和楚明修隔着一张桌案大眼瞪小眼,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
“我有事想问你。”楚识夏说。
“没大没小,叫哥。”楚明修嘴贫道。
“长安哥哥,”楚识夏按着他的手,没等楚明修被恶心得甩开手,急忙问,“大哥在替谁守孝?”
吃饭时楚识夏就注意到了,楚明彦虽然不近荤腥油腻,但也不至于一点都不沾。
楚明修在心里叹息这人终究还是长大了,知道察言观色了,不知道在帝都吃了多少苦头。他在楚识夏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梦机大师圆寂了。”
楚识夏呆住了。
在她的前世的记忆里,直到北狄人兵临城下,梦机大师也仍然活着。虽然自从她来了帝都,已经冥冥之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梦机大师不是霍文卿,似乎没有必须死的理由。
“算算日子,应该是你和沉舟抵达帝都的那天。僧人们没有看见早起领着小沙弥读经书的梦机大师,便到禅房里去请,却发现梦机大师已经坐在蒲团上没有了呼吸。”
楚明修有点惆怅道:“没有恶疾,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他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和尚,不会有谁害他。所以,应该是寿终正寝。”
楚识夏却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楚明修长长地叹息一声,望着楚明彦离开的方向,说:“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叫他‘长生’的人也没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把楚明彦当小孩。
楚识夏莫名地觉得眼睛有点酸涩,她还想接着问楚明修知不知道灵帝拿楚明彦试药的事,却难以启齿。以楚明彦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这件事必然不会声张。
若是楚明修知道了,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沉舟,不回来了吗?”楚明修忽然问。
楚识夏只有摇头,说:“我不知道。”
楚明修摸着她的头,安慰她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他本来也不是我们家的什么人,没理由守着你一辈子。他这样的孩子,能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也好过浑浑噩噩一生。”
楚识夏心里的酸楚几乎要溢满。
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
日光渐斜。
楚明彦自昏沉的睡梦中醒来,口干舌燥。他大半神志还陷在方才黑沉沉的梦中,眼前一时模糊不清,徒劳地伸着手。一盏清茶送到他唇边,慢慢地渡了进去。
楚明彦渐渐清醒过来,看见坐在床边垂眼看他的楚识夏。楚识夏好似在这里守了他很久,久违地让他想起已经模糊的幼年记忆——他身体太弱,入睡难,醒来更难,但每次醒来时,母亲总在他身边轻轻地为他打着扇子驱蚊。
“怎么守在这里?”楚明彦艰难地问。
“大哥,你是在秋叶山居出生的吗?”楚识夏轻声问。
她问得突然,没头没尾的。
楚明彦避而不谈,“问这个干什么?反正你不是在秋叶山居出生的。”
“是因为灵帝把你抱到宫里试长生不老药,所以你身体才这么差的吗?”楚识夏不管不顾地往下问。
太阳落下去了,房间里没有点灯,陷入一片晦暗。楚识夏背对着窗户,亮晶晶的眼失却了光芒,像是一对浑浊的萤石。她的语气在询问,却笃定得像是早已知道了答案。
楚明彦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谁和你说的?”
“是因为试长生不老药,所以大夫说你活不过二十五岁吗?”楚识夏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下着一场暴雨,随时会冲垮堤岸。她不接楚明彦的话,仿佛已经在他的逃避中洞悉了真相。
楚明彦叹了口气,坦白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情志不舒,担惊受怕,我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或许也有一些吃过术士丹药的原因吧,我不清楚。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也活过二十五岁了不是吗?别乱想。”
房间里响起控制不住的抽噎声,楚识夏的心脏被撞得生疼,几乎要裂开。
“哭什么?都过去了。”楚明彦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淋漓的水痕。
楚识夏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打在楚明彦手背上。她咬着唇不肯抬头,生怕楚明彦看见她疼痛的样子。
“为什么……凭什么?”楚识夏哽咽着问,“楚氏不是功臣吗,不是世代镇守拥雪关吗,老爹当时不是在北征吗,守的不是他们白氏的江山吗?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楚识夏失控地砸碎了茶盏,身体颤抖不止。
刚生下来甚至没人相信他能活下来的婴儿,却因为术士的胡言乱语就要送到宫里试药。
“没关系的,”楚明彦轻轻地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哄她,“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我都没哭呢……哥哥这一辈子的眼泪,你都替我流完了是不是?”
楚识夏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浸透了楚明彦心口的衣衫。
“哥哥,梦机大师没了……可是我会保护你的。”楚识夏埋首在楚明彦胸口流眼泪,赌咒发誓般说,“我读过书,学过武,我也能替你分担家族的兴衰存亡,我也能守拥雪关,你不要有那么多心事……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小的时候,楚明彦教她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跟她说文人墨客总喜欢打造“祸水”来为昏聩暴虐之君开脱。
楚明彦说,在这个世道,女子不似男子可以读书习武、出将入相,所以也不必为天下兴亡承担责任,更不必担“红颜祸水”这样沉重的罪名。大多数女子被当做货物,而不是一个人,这是世道的悲哀,而非女子的过错。
我读过书,学过武,我可以去守拥雪关,我也可以守着楚氏的兴衰,守着你和二哥。
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楚识夏太恐惧了。
她怕楚明彦再像上一次一样,活生生地把自己熬死。这盏生来微弱的灯不停地被添着灯油,却像是永远也填不满,早晚要连油带灯为云中、为楚识夏和楚明修烧得干干净净。
楚明彦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小时候哄夜哭的婴孩入睡,轻声道:“可是大哥怎么舍得。”
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可是我怎么舍得你去出生入死?
隔着一扇门。
楚明修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另一只拿着烛火的手稳得像是石头。直到滚烫的烛油落到他手上,他也没有动作分毫。
“灵帝”、“试药”两个词像是刀枪剑戟,把他的心脏戳成了个四面漏风的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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